賈平凹的假“定西”

●文 閻小鵬

前日購得賈平凹《定西筆記》，內容系先前發表過的長篇紀實散文，此番單獨成冊，體現了出版者的眼光。想起十年前賈的《通渭人家》成為年度散文榜首，想必洋洋灑灑幾萬言的《定西筆記》更顯珍貴。吾本隴中布衣，得《定西筆記》，心中竊喜。

熟悉的地方沒有景色，生于斯長于斯，自然少了贊許的眼光和賞玩的心理。那些龜裂的土地、蕭瑟的秋風、沉默的大山和隱忍的人群，時時壓于心頭，我自信這片世界上最厚的黃土層，隱藏著中華農業文明最悲辛的秘史之一。他們粗重的呼吸和暗啞的嘶喊如同巨大的禁忌，我沒有為他們代言的抱負與行動，因為我們的孱弱和輕浮，沒有資格為這片土地抒情。我幾乎沒有多少關于定西的文字，土著的定西文人至今也沒有值得一讀的作品面世。所以，《定西筆記》讓我驚喜，也讓我慚愧，種種心情決定了，我在第一時間一氣讀完它。

賈平凹行文，信馬由韁、灑脫不羈，信筆所指幾乎沒有章節段落的約束，沒有遣詞造句的推敲，也沒有起承轉合的講究。一路走來絮絮叨叨，商洛怪才的野逸狡獪之風躍然紙上。他既有領略異地風土的驚詫，也暴露了賞玩落后的士大夫情調。這位口口聲聲自稱農民的大家，今非昔比，雖然其骨血中還有關于故園鄉土的深刻記憶，有著對民間原味風情的親切，但他畢竟是一個高人一等的過客，他那種自以為是的奇怪品味，讓定西的灰塵煙火、谷物農具、廟堂陋巷，沾染了想入非非的奇光異彩。這樣的文字，亦會讓那些閨閣中的智識精英擊掌稱快，讓那些看什么都妙趣橫生的輕薄文人喜不自禁，說不定還會帶來一股來定西旅游的熱潮，事實上，很多人到了定西都會覺得：定西不像你寫的那么好。

定西真的不像他寫的那么好。賈平凹《古爐》出版后，有評論家指出，小說充滿“怪力亂神的奴性哲學”，他精心塑造的狗尿苔這個作者鐘愛不已的理想人物形象，是延續著阿Q、丙崽的病態國民形象。魯迅對于阿Q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韓少功也將丙崽作為病象加以解剖，而賈平凹對于狗尿苔則是毫無保留的認同，視為圣童天使和理想中國民性的代表。作為現代作家賈平凹，其文化追求上的奇怪品格，體現他對古文化的鐘愛，他處處追求渾樸天成、古拙原始，平民情結、民間立場和士大夫的文化興趣，讓他在當代眼花繚亂標新立異的話語場和名利場中，一斧子一棵樹，最終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無人替代且讓人愛恨交錯的卓越地位。

定西來了賈平凹，好比楊家嶺來了大救星。賈老夫子處處難以忘懷他的城里人身份，對那彌漫的塵土和蹣跚移步的老農牛車新鮮異常。在他的眼里，被高原的風和雨埋汰了半輩子的農民，才是值得他洗刷玩賞的難得文物。他一路無心深入了解任何人和事，蜻蜓點水、饕餮土豆玉米，儼然一個親民的朝廷大員。他無意了解定西方言的微言大義，到處倒是嫁接的生硬的陜南怪話。

賈先生在深切追懷漸次湮滅的村莊風土和農村情景，他那念念不忘的情結實屬可貴，然而他的舉手投足，體現的只是一種膚淺浮躁的文化興趣而非信仰。擷取那些符號的同時，沒有誠心的沉入，他也不會為此進行更加艱苦的思考。此類紀實文字，和趙本山弘揚二人轉如出一轍，甚至堪比張藝謀那些被人斥之為暴露落后的影片。

同樣是深入民間，賈平凹太不嚴肅，而張承志太嚴肅。十年前，張承志深入到西海固，最終寫成了《心靈史》。張承志之深入西海固，他對干涸焦渴的黃土大地，是謹慎而莊嚴的歌頌和描述，《雪中六盤》、《北方女人的印象》、《北莊雪景》、《金積堡》……字字如金，西部大地的恢宏悲愴躍然紙上，他筆下的巴特爾、握月、阿洛華、哈柔乃，都是和作者幾十年交情的普通農牧民。這種感情，是一個知識分子脫去偽飾后真實還原為一個回民漢子，和賈先生到農村見雞拍雞見狗攝狗的矯情相比，則殊途異歸。當然，人各有志，張賈二人文化背景風格志趣追求不同，文章也難分高下，只是賈的亦莊亦諧玩世不恭讓雞零狗碎顯得妙趣橫生，張則是突兀決絕文風凜冽字挾風霜。自稱農民的賈平凹，早已是西京城里的名流俊賢金字招牌，門庭若市炙手可熱。張承志常不為人待見，很多時候沉溺在深山大川或異國他鄉，其深刻、尖刻和峻切，是那么不近情理不可理喻，閱讀他，需要耐心也需要情感。

現代化的春秋大夢不僅屬于定西人，也屬于滿天下溫飽有余小康不足的村莊山寨。和昔日人相食、鬼唱歌的歷史相比，和那些白骨盈野、滿門餓殍的慘痛記憶相比，定西也在進步在變化。村村寨寨，并不像青壯離家婦孺獨居時的那般寧靜，新一代農民的生存面臨嚴峻的選擇，不再是長幼有序、耕讀傳家、敦厚孝悌的古老田園景象。因了改革與發展的引領，一切都如迷亂的時代一起奔突問路，這些，賈平凹沒有體會沒有書寫。一代代的先人在沉默中老去，面對家鄉的失語，是一個土著的痛楚和惶惑，我們知道，卻無法言說。來了一位外鄉的名人，卻又亂說。這是家鄉定西的雙重不幸，讓人心堵而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