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胡海洋
這次,差點與車行兄擦肩而過。想一想都不好意思,我對他還是前倨后恭哩。
他是我們請來的朋友,請他來是想讓他寫一首在全國能唱響的歌,一首為千千萬萬外來工“量身定做”的歌。
他的情況我不是很清楚。前一天我還與他同桌吃飯,隱約聽說《好日子》、《越來越好》、《父親》、《母親》都是他的音樂文學作品,并曾斬獲中宣部四項“五個一”大獎,他本人呢,還是中央電視臺春晚的“專業戶”哩!
我承認他的作品很棒。但,究竟棒在哪里呢?“大家風范”似乎談不上,“小家碧玉”也不是那么回事。總之,這些個作品都沒有深深震撼我,顛覆我。再坦白一點說,這也可能是我的不可告人意識在作祟,是一個寫小說未出名的人對詞家的嫉妒。寫歌詞多容易呀,一個夜晚就能弄出個十幾首來。歌詞,小兒科嘛,是應該進入不了文學經典的。
也許是老天爺的垂顧,第二天又安排我與車行共進晚宴。這時,無意中瞟了電視一眼,筷子差點掉在地上,不由大大吃了一驚,天哪,原來《常回家看看》竟也是他的作品,之前還對他不怎么以為然,這下可謂大大以為然也!
我鼻子一陣發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想一想這首一箭穿心、令人心碎的歌詞吧——“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幫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呀,一輩子不容易就圖個團團圓圓。“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給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呀,一輩子總操心只奔個平平安安……”
是呀,“一輩子總操心”的,不正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嗎?
我不由想到了自己,作為一個游子,八年了,連日本鬼子都打敗了,我卻一次都沒回家看看。我不想回家嗎?我哪回得了家喲!連續幾年的初夕之夜,我拒絕了所有的邀請——人家團圓,我怎么笑得出來呢?只好關門閉戶,拉嚴了窗簾,裝模作樣,裝腔作勢,扮出極輕松極愉快極幸福的笑言笑語,給母親打個電話,履行公事一樣拜個年,道聲萬福,就再也打不出一個電話了。然后呢?聽著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喜爆,磨磨蹭蹭弄了幾碟菜,獨酌獨飲,對“月”傷懷。春節電視聯歡晚會是絕對不能看的,說不準就會蹦出“常回家看看”這首歌來,而我此時是最怕聽這首歌的,一聽就會心碎。唉,漫漫長夜怎樣打發呢?東西是寫不出來的,覺也是睡不著的,只有擁衾而坐,獨自捧書夜讀,一直到天亮。當然,我的眼淚也一直沒有干過……
這么一想,就問車行,你是怎樣寫出“常回家看看”這首歌來的呢?沒想到,車行這個大漢,竟也說不出話來,眼睛有點濕潤,似乎有許多話哽咽在喉頭。看來,我們都是性情中人,我一下子就被他感動了,緊緊握住他的手,下決心要把他肚子里的話“挖”出來。
第二天,我送他去機場,“車行”一個多小時,我們成了朋友。
車行是個地道的東北佬,遼寧鳳城縣人,當過知青、當過兵,做過郵電報務員、中學教員、文化館館員、電視編導,后來特招進入空政歌舞團。
這一切,似乎都很熟悉,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步履……
車行廣額豐頤,昂藏七尺鐵骨,體重160有余。車行抽煙,一口氣猛吸六支。車行豪飲,半斤高燒一口干。
車行原名車廣鳴,陽剛而又豪放——《大鞭子趕著風雪走》、《孩子就是全世界》,就是“車廣鳴時代”的代表作。
因為身體的原因,他現在是不能吸煙,也絕對不能飲酒了。他溫婉平和,變得柔情似水了。《好日子》之后,一發不可收拾,進入了“車行時代”。
繞地球一圈,急著繞回來,還是嘮嘮“常回家看看”。
《常回家看看》其實是他的一個難度最大的作品。
1995年,父親突然辭世,噩耗像刀子一樣剜碎了他的心。夤夜,他端詳著父親的遺照,百感交集,淚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視線。他想到了孩提時代騎在父親背上的情景,想到了風雨中父親送他上學時的身影,想到了自己背負行囊時父親在車站深情的叮嚀,想到父親常常飛雁來鴻那力透紙背的話語……逝者如斯乎,如今,這一切都永不復還了。他深深自責,為什么老是說忙呀忙的,只忙自己的創作呢?父親在世時為什么沒有多陪陪他呢——陪他老人家嘮嘮嗑,倒杯茶,洗洗腳……這些,并不難做到啊,可是我,還有像我一樣許多許多的人們,卻常常不以為然。人呀人,我們離社會越來越近,卻為何離家越來越遠了呢?痛定思痛,他決定寫一首表達親情的歌……
啟明星隕落了,他桌下的字紙簍里扔滿了一個又一個的紙團。他改了一遍又一遍,眼睛熬紅了,嘴上起了火泡,任怎么嘔心瀝血,可就是沒能把心里最想說的話吐出來。他心里堵得慌。
是一個偶然,不,是必然中的偶然。一次回家的路上,他看到滿車廂大包小裹回鄉探親的游子,聽到鄰座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大爺述說對兒子的思念之情,心中最疼痛的那根弦不由琤琮一響。
看著,聽著,他突然找到了感覺,立馬拿起筆來,展開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寫了劃,劃了寫,涂得亂七八糟。
車快到站時,心中的歌,終于像熾熱的巖漿一樣噴涌而出。
——爸爸常常說起的一句家常話,“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突然電閃雷鳴,變得異乎尋常的凝重……
——他仿佛看到平時也很少回家的妹妹,一回家就特別乖巧,哄著爸爸,給老人“捶捶背揉揉肩……”
——他真真切切地閃回廚房里,姐姐在默默地“刷刷筷子洗洗碗”的畫面……
這是一首用眼淚寫成的歌。
不經意寫出,娓娓道來——“找點空閑,找點時間,領著孩子,常回家看看。帶上笑容,帶上祝愿,陪同愛人,常回家看看……”瞧,領著孩子是重要的,但又是遠遠不夠的,還得陪同愛人,常回家看看……
都是大實話,大白話,家長里短,“針頭線腦”,尋常生活圖景,一點修飾,一點技巧都沒有。就像高速公路,一覽無遺,就像兩條鐵軌,直奔目的地。
但,情感卻像溪水一樣潺潺流入人的心田,既溫馨又傷感,深入淺出,一語道破,萬箭穿心哪!
《常回家看看》,1999年春晚一播,億萬人彈淚,一下就風靡大江南北……
那一年,車行隨團到湖北演出。他沒想到,他萬萬沒想到,一位身居廳長之職的老干部,聽說他就是“常回家看看”的作者,竟突然跪在他面前,淚流滿面,顫抖著捧著一杯酒,感激涕零……
車行也哭了,也不由自主地跪在老廳長面前,交杯換盞,涕泗橫流……
一個風雪彌漫的黃昏,車行行色匆匆,半路上遇到一位拾垃圾的老大爺,坐在鼓囊的編織袋上,鼻涕都凍得流下來了,卻似乎毫無知覺,呆呆地,側歪著頭,面色很是傷感。車行走過去了,想一想,又返回來問老大爺,過年了,這么冷的天,您老還坐在這里干啥?
老人家揮揮手,看都沒看他一眼,努努嘴——對面一家小賣店里,正播放著——“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車行的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我感謝車行,他“批發”的這兩個故事真是太牽心扯肺了!
那個老大爺不就是常常徘徊在十字路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李白嗎?
那個老大爺不就是“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杜甫嗎?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那個老大爺不就是古往今來,普天下的游子嗎?
我所在的廣東東莞有多少游子,八百萬?一千萬?全國有多少游子,兩億?三億?
“常回家看看”,老百姓最愛聽的歌,最怕吟的曲。
“常回家看看”,一首不朽的民歌。
我與車行在深圳機場告別了,我們忍不住擁抱在一起:哥們,快寫,快寫,寫出更多的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