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衛東
方紫鸞的新作《玩不起,別玩——一個四十歲單身男人的情感獨白》(下文簡稱《玩》)直擊了現代都市生活的情感現狀,以現場直播的方式敘述了發生在我們周圍的男歡女愛。作者的寫作一如以前的風格,溫婉輕快中隱藏著暴力執拗。讀來輕松有趣,但是也無法徹底舒展,因為其中提出的問題尋常卻難纏,這些問題我們也似曾相識,但是卻無奈擱置。很明顯,這部書與她此前的《單身女人日記——愛一天,算一天》是“互文”的,也就是說,她依次描寫了單身女、單身男的內心世界。把兩本書擺在一起,便可看出端倪:作者的寫作是“有心”的。
都市的新交往方式(QQ群、酒吧、一夜情)帶來的新的男女情感模式,訴說不盡的愛情故事也不斷產生新的版本。以小說家的眼光看,單身男女,尤其是大齡單身男女,肯定“有戲”。他們身在情場,卻不入“圍城”,徘徊觀望,急煞了周圍的好心者和好事者;他們不愿意“隨大流”,落單于同齡人之外;他們不是不著意感情,而是太講感情。方紫鸞關注和關心的,就是這樣一群人。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作者并不刻意強調主人公們的驚世駭俗的生活方式,而是以“獨白”的形式訴說他們的精神困境。我們無疑也經歷過類似困境,但是作者卻加大加深了我們的思考。《玩》講的是一種情感碰撞:當“癡情女”碰上“花心男”。癡情女西西的理論是:“幸福就是用心去愛自己喜歡的、想去愛的人。”花心男“我”的意思是,“你說的幸福是一種人性中最淺薄的自私,真正的幸福是可以給自己所愛的人所需要的”,“而你所謂的用心去愛自己喜歡的、想去愛的人只是你自己所需的”。都在談愛和幸福,人生宏大主題,卻雞同鴨講,南轅北轍。悲劇就是這樣誕生的。《玩》在輕松、休閑的敘事外包裝之下,隱藏著一個深刻的悖論,那就是對愛的理解——這不僅是單身男女,也是現代人所遇到的普遍情境。這是一個議論紛紛卻莫衷一是的話題,雖然切入點小,關注的卻是社會學上的大問題,方紫鸞可謂“有心”。
所謂“純情”故事我們見得太多,因此作者的分寸感就極難拿捏,一不小心就成為一場光鮮華麗卻空洞蒼白的愛情秀。《玩》是用第一人稱寫的,也就是說,方紫鸞不得不以女性的立場來揣測男性的心理,這堪稱一個挑戰。同時,《玩》號稱“精神獨白”,故事退居其次,這又為作者的寫作增加了難度。也可以說,《玩》就是一場方紫鸞自己審視自己、自己挑戰自己的一個人的心理游戲。作者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不斷尋找真情卻又無法為一個女人停留的“浪子”穆子形象。穆子深知西西深愛自己,但是卻依然不能克制欲望沖動,不斷追逐新的女性。作者在這里表現出一種曖昧的態度,一方面知道這是人性中的弱點所致,給予穆子理解,但是又無法真正原諒和釋懷他的背叛,因此,穆子這個人物就處于身心分離、不斷反思的狀態中。我認為,作者準確地把握住了穆子這個人物,并且探索和呈現了他復雜糾結的心理。看慣了女作家對“浪子”的聲討和批判,并且讓他們統統眾叛親離不得好死的詛咒,忽然看到方紫鸞沒有簡單化處理這一情緒,反而感到遇上紅顏知己的快慰。雖然當代情感似乎變成快餐,但是從中尋覓真情仍然是不變的主題,至少,作者把這個問題提到了小說至高無上的位置。愛固然是有所附麗的,但是一味強調附麗的愛,必然不是真愛。我注意到,作者基本不討論附麗問題,而是直接從人性入手,討論愛的發生與消逝。正是從這一視角說,作者把《玩》帶到了“純情”的高度。方紫鸞是“有心”的,她找到了自己打算處理的問題,并且按照自己的方式給予了解答。
方紫鸞安排的結尾,是“有心”——故意的。穆子在西西離開后,只能品嘗孤獨,孑然一身,但是他確實有悔改表現。看到最后幾頁,我以為作者會來個峰回路轉,就像好萊塢那些爆米花愛情輕喜劇一樣,讓他們重歸于好,但是,作者偏沒有這么做。戲劇性的是,穆子在寒冷的冬夜去喝粥,卻發現了正在辦婚宴的甜蜜的新娘西西,當然,他只能無奈離開,自怨自艾地向夜空發個西西永遠收不到的短信,表達悔恨——而讀者收到的卻是“終于出一口惡氣”。我想,如果讓穆子癡癡等待,不給答案,或許會有別一番效果。作者的“有心”在于她最終沒有放棄對“愛”的渴求。我想她是不忍心讓純真的西西不知所終,所以只好委屈穆子悲催地出現在最不該出現的地方。作者在小說中暗示了自己的價值立場,這樣或許顯示了“批判性”,使小說顯得具有戲劇張力,但是卻不如中立更為“多元”。
《玩》采取的獨白視角,發揮了作者的優勢。獨白是深受“自我陶醉”型作家青睞的表述方式,因為這樣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設置的一方小天地,踽踽獨行,細細咀嚼滋味。方紫鸞是形成了自己“腔調”的作家,正如趙玫在這本書的《序》中所說,帶有“真切而又有點殘酷的氣息”。在《玩》的每節開端,作者都有一個題記,起到“定場詩”的作用,有一節是這樣的:“這個城市沒有草長鶯飛的傳說,它永遠處在現實之中。快速的鼓點,匆忙的身影,麻木的眼神,虛假的笑容,而我正在被同化。一只野獸受了傷,它可以自己跑到一個山洞躲起來,然后自己舔舔傷口,自己堅持,可是一旦被噓寒問暖,它就受不了,這就是所謂的‘賤’吧,但賤也有賤的道理。于是時光和事沒有教會我任何東西,卻教會了我不要輕易去相信神話,更不要成為別人神話的依托。”嘈嘈切切錯雜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如同深夜的收音機電波里傳來的心情欄目,白天的紛擾在夜深人靜中幻化為哲理小品,一切滄桑變得平靜家常,心靈的傷痛也在敘述中漸漸平復。我想,作者的第一個聽眾,肯定是自己。她在跟自己的心說話。這樣貼心的寫作,作者不可能是看客。能夠看出來,方紫鸞是真誠的,入戲的,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