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泰洪 劉業進
學術職業是社會職業分工的一種,是以知識的發現、傳授、生產和應用為活動內容的一種特殊職業。韋伯把學術職業看作“以學術作為物質意義上的職業”,認為從業者改變了過去以業余愛好為主要特征的科學研究方式,每個學者要在某一細小的學科內安身立命,成為具有獨特尊嚴和合法性的獨立學科學者,并在這個集合體中獲得新的存在形式。[1]在此,韋伯肯定學術職業現實意義的同時,更強調學術職業應是學者生命之所系,是一項以神召(calling)為使命的“天職”。把學術視為“天職”是對學術活動精神本質的深刻體察。西方語境下學術職業有狹義和廣義之別。在廣義中,它泛指一切從事學術活動、以學術作為物質保障的職業的人。而由于學術職業與大學的密切關系,在狹義上它特指從事學術研究的大學教師這一職業群體。當教師視學術活動為天職時,他會賦予學術活動超越現實的意義,從而把從事的學術活動與個體生命聯連起來。就此含義解讀,學術職業是以高深知識為前提的。沒有高深知識,學術職業光環將黯然隱退,學術職業在社會上的地位和聲望也必將降低。
學術職業伴隨著現代學科制度化的發展而演進,在日益專業化的學術制度中,大學成為學術職業的主要工作領地。大學作為學術職業賴以發展的組織基礎,為學術職業創造了其他組織難以具備的環境和條件,從而成為學術職業的生存家園。由此,學術職業群體就主要指以高深知識為基礎,在大學場域中從事教學、科研的學術共同體。實際上,誕生于中世紀的大學,最初被視為“學者的團體”,是學者和學生們為了探索和傳播知識聚集在一起組成的行會。19世紀知識的學科化和專業化促使了職業學者階層的興起,并使其能棲身于大學而專注于某一學科,進而使大學沿著學術職業的路徑演進。所以,從學術發展和高深知識產生的意義上,大學絕不只為教師提供了一個借以棲身和生存的環境場所,更應為他們從事學術活動提供必備的制度環境和學術設施,給棲身其中的學者以學術自由。這種獨特的制度安排是大學實現學術創新的必要途徑,也是大學以其思想的淵藪和智性區別于其他社會組織的根本。
大學作為學術職業的主要領地,其基本理念是發展知識、追求真理。由于高深知識生產和創造的具有不確定性,人們并不知道需要什么樣的信息,也無法預期在確定的時期能得到需要的信息。換言之,知識生產其實是一種非線性的、不可預測的活動,試圖規劃知識生產,可能會窒息的知識創造功能。正是這種知識探索本身的不確定性,使得人類知識生產活動必須向著一切方向展開,以此減少適應變化著的環境的風險。因此,對大學進行計劃經濟式的管制是不適當的。大學教師作為大學組織中從事高深知識的主體,他的生存和發展依憑于學術。大學需要為教師的學術生活提供必要的制度保障,學術自由就為這一制度環境的價值內核。在此,學術自由包括兩方面的含義:一是大學作為一個社會組織,具有自我管理的自由,即大學自治;二是大學教師作為大學的主體,具有教學和研究的自由。在這兩方面的含義中,大學自治是指大學與政府、社會之間關系應遵循的原則,大學自由則指向大學組織內部的活動原則,是大學教師在教學和研究方面應賦予的基本權利。大學自治與教學和研究自由,表達的是一種“大學應當有獨立精神、學者應當有自由思想”的理念,是由大學探索高深學問的學術組織屬性所決定的,也是大學追求客觀真理必須忠實遵循的準則。
大學的功能實現極端依系于大學自由精神和學術自治,在學術自由的理念下,大學必須為教師提供一個自由寬松的環境氛圍,大學教師具有從事思考、研究和傳授其對真理之己見的自由。因為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進步通常都是另辟新徑,突破傳統的學科知識而產生的。高深知識的探索尤其需要一個不為外界干擾的自由心態,需要一個能夠自由糾正錯誤的環境。對于大學教師來說,學術自由為知識探求過程中的“試誤”留下空間。
可見,學術自由并不是大學教師的一種特權或是外部權勢的恩賜,而是隱含于大學組織中迥異而獨特的基因,是大學對高深知識研究和傳播的保護。這種保護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保護社會良知和真理,保護人類的文明和社會進步?!皩W術自由之存在,不是為了大學教師的利益,而是為了他服務的社會的福祉,最終則是為了人類的福祉?!盵2]
西方大學在自身發展和成長的過程中,學術自由盡管也受到了各種侵蝕,但學術自由的制度傳統仍然使學術團體保持著其專業范圍內的自主權。而脫胎于傳統計劃體制的中國大學,基本沿襲了計劃經濟時代國有企事業單位的管理模式。“由于中國大陸特定的歷史和社會背景,大學形成了行政主導的傳統和制度,這種制度和傳統造成大學教師在大學運行過程中日益嚴重的邊緣化的危險傾向?!盵3]大學管理的行政化體制侵害了大學學術活動的自主領域,導致大學內部權力的結構性失衡,使學術權力在大學權力結構黯然隱失。
今天中國大學的管理越來越像政府,大學的管理人員越來越像官員,大學的運行模式越來越像政府機構。在大學的各種業務工作中,學校的專業設置、學科建設、學位點申報、教學評估、獎項評比、職稱比例、專項經費的劃撥申請等都由行政主導。行政系統自上而下對學校事務進行管理,行政權力代替學術權力,包辦學術事務。普通教授很少有機會介入學校各個層次的決策過程。學術自由、教授治學沒有得到保證。有關調查顯示,在關系到大學改革和發展的重大事項的決策中,學術人員的參與率平均為38.24%,且主要形式為座談會,占52.45%。[4]通觀全國高校,基本上所有高校的學術委員會都由校領導和院(系)領導組成,沒有官銜的教授,學術水平再高也沒有話語權和“參政議政權”。這種行政主導忽視了大學的學術特點,抑制了學術人員的創新性和靈活性,甚至犧牲學者對真理和信念的主動探求精神。
按照教育部門的規定,教授對學校較大數額科研或學科建設資金的配置有發言權,但許多學校慣常做法是行政配置,行政領導壟斷了學術資源的配置權。當學術資源與行政權、學術權糾纏在一起時,有行政權力的人就可以捷足先得。“校長、處長、院長幾乎掌握了學校的所有學術與公共資源。教授在學術資源配置中的‘學術話語’根本無足輕重,或者干脆不允許教授發言。教授、教師只是被配置的對象?!盵5]較為典型的是個別重點課題的分配不是以學術的質量來衡量,而是依據課題負責人行政職務的高低來分配學術資源。結果是課題、項目被一些“學官”拿去,但是“學官”通常都是有著繁重的行政事務,根本沒有精力去潛心研究,導致學術資源不等得到優化配置。行政本位扭曲激勵,引起教授的不滿,影響學校的發展。更嚴重的是以官階替代學術標準,“官大學問大”、“靠頭銜闖江湖”的實例屢見不鮮,學術精神由此喪失。
今天中國幾乎所有高?!坝媱潓W術”、“量化學術”盛行,不尊重學術規律。對教師的考核都像政府部門考核GDP政績一樣,科研論文多少篇,科研項目多少項,科研經費多少萬元等。這與中央政府考核地方政府、地方政府考核基層政府的模式完全相同。[6]這種量化行政的結果就是讓教師成為疲于奔命的 “學術民工”,變成毫無人性的“科研機器”,不斷制造出學術泡沫和學術垃圾。工程思維讓今天的大學處處充滿“進度”焦慮,教師們整日關心和擔心的是項目、課題、經費、論文等“指標任務”能否完成,學者的淡定、研究的從容再也無處可尋。[7]同時,管理重心上行政地位過分顯赫,造成學校行政部門及工作人員與教師的主客體關系倒置。大學在崗人員的崗位考核直接關系到大學教師職務的聘任,大部分高校規定教師考核委員會由學校領導、行政部門領導組成,院系考核委員會則由院系書記、院長、教研室主任等組成,人員構成表現出濃厚的行政化色彩。在這種管理主義的價值理念下,即使大學主動進行所謂的 “制度改革”,也基本上是“行政”拿“教師”開涮,最終還是教師權益受損。
現代大學的建設和發展依賴于教師權益的保障,大學的邏輯與理念決定了大學教師應該享有與其他行業不同的權益保障措施。今天中國大學的管理體制中,行政本位和價值功利導致教師的本體危機,教師學術權益弱化。這既是大學現行體制的內在悖論所致,也體現了轉型期大學性質的復雜性,導致學術自由和教授權利這一現代大學不可或缺的原則付之闕如。為此,探求大學教師權益保障機制就成為今天中國大學治理無法回避的議題。
大學不是機關,更不是企業,不能由獨裁性的官僚體系依靠權力的金字塔自上而下的管理和控制。大學的生命在學術,大學以追求真理和進行知識創新為己任,強調通過對知識的探索來訓練理智、培養理性。大學的聲譽首先來源于它的學術聲譽,而學術聲譽是由其作為學者的教師和所培養的學生所做出的科學貢獻來決定的。因此,大學必須以“學術”為魂。沒有“學問”或“學問”含量不足的大學,充其量是職業培訓所。大學的這種組織特性及其功能決定了學術至上理應成為大學的核心價值理念,堅守學術至上也理應成為大學運轉的主軸。學術至上意味著大學在管理中必須破除行政至上的管理傾向,回歸至大學“知識篤誠”的終極價值。為此,要求大學應以有利于促進學術發展為指針,以有利于教師進行學術創新為宗旨,為教師進行各項教學和學術活動提供支持,使有學問的學者受到應有的禮遇,這是大學教師權益得以保障的根本,也是大學區別于官場、商界的標志。
目前,我國大學的學術評價主要由行政管理部門做出,“外行評內行”的狀況擾亂了學術評價標準。沒有公正的學術評價機制,大學就不能培育真正的學術精神,教師也不會安于學術本位并忠誠于學術,結果是學術話語沒落,學術衰微。同行評議是國際通行的評價教師學術水平的通則,它要求同行專家在評價其同行的學術水平時,不受其他任何非學術性因素的干擾和影響,僅僅以學術價值為最重要的評價準則,獨立做出判斷。[8]同行評議為大學內部的學術評議提供了一種可供參考的基準,既可以避免“外行管內行”對教師造成的傷害,有效防止大學教師的學術評價受到行政的恣意干預,也可以避免因大學內部“一派獨大”而壓制不同的學術觀點,保護從事高深學問的大學教師的學術利益。例如,中國香港高校通過“三級一界”的學術評審制度,實現內部與外界、實名與匿名的相互制衡,評定教員的晉升和長聘,從而最大限度的保護了教師群體的權益。①同行評議為教師的學術地位提供了一種獨立的合法性來源,有助于增強教師的學術自主性。
終身教職制度起源于美國,它既是教師個體從事學術職業所獲得的一種職業安全保護,也是大學機構對學術職業個體學術成就的一種承認和回報,是確保有才華的學者獻身教學事業的一種制度性承諾。終身教職制度與大學自治、學術自由相并列,被譽為美國高等教育的三大基石。我國不少大學正致力于學習美國大學“不發表就出局”的經驗,使得下至助教上至教授的整個教師隊伍惶惶不可終日,常年忙于課題申請和文章發表,而無法潛心開展高質量的研究。這種旨在打破教師職業“鐵飯碗”的制度改革,雖然明顯激發了教師從事學術研究的積極性,但忽視了美國大學教授終身教職制度對于學術自由和學術自治的保護。[9]“終身教職制”雖然也存在一些弊端,但卻是一種較為理想的保障教授職業安全的制度安排。它從整體上有力地保護了教授職位的安全性和穩定性,保護了大學教師的學術自由與學術自治,有利于培育學術原創能力。對于教授,終身教授制度意味著,學校沒有充足的理由不可隨意解聘教授,教授由此不受經濟、研究方向、研究成果的影響,可以有教育自主權和學術研究自主權;而對于學校,則應把教授真正作為發展大學的寶貴資源,創造良好的教育環境和學術環境為教授服務。
中國大學體制脫胎于前蘇聯式的計劃模式,文理分家,強理工輕人文。它的人文精神一開始就受到科學實用的遮蔽而衰微不振。改革開放以來,大學人文俯就在市場急需的金融工商會計法律等實用學科下,所以大學人文一直衰微。由此,造成中國大學科技理性膨脹和人文精神的失落。實際上,現代大學的意義,不僅是來自科技進步,也來自人文精神的培訓,知識創造和人文精神的培養都不可急功近利;并且知識創造也需要人文環境支撐。大學要有大樓,更要有大師,但是最需要大愛。沒有這種大愛,納什不會在與疾病搏斗30年以后,摘取諾貝爾經濟學獎;不會有讓安德魯·懷爾斯9年不出一篇文章,最后一舉解決困擾數學界360年的費馬大定理,獲得菲爾茲特別成就獎。這就是普林斯頓大學的大愛。[10]大學之大愛是對于急功近利的短期理性的拋棄,是大學人文精神的忠誠踐履。這既是對“人”的尊重,也是對“學術”的理解,更是對教師權益保障的人文關愛。
注釋:
①“三級”是指系學術委員會、學院學術委員會和學校學術委員會,“一界”是指和本校沒有人事關系的外部學術界的匿名評審人。參見:丁學良.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64-65.
[1]馬克思·韋伯.學術與政治[M].北京:三聯書店,1999:155.
[2]金耀基.大學之理念[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174.
[3]韓水法.大學與學術[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91.
[4]畢憲順.權力整合與體制創新——中國高等學校內部管理體制改革研究[M].北京:教育科學出版社,2006:74.
[5]徐顯明.大學理念論綱[J].中國社會科學,2010,(6):41.
[6]陳其榮.諾貝爾自然科學獎與世界一流大學[J].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6):35.
[7]陳何芳.論高校“學術自由”機制的建立[J].教育學術月刊,2010,(3):49.
[8]宋旭紅.學術職業發展的內在邏輯[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8:179.
[9]陳何芳.論高?!皩W術自由”機制的建立[J].教育學術月刊,2010,(3):51.
[10]劉業進.大學自由、學術評價和教師聘任晉升制度改革[J].現代大學教育,2007,(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