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芳
職業院校實習生勞動權問題及其保障路徑*
●黃 芳
實習勞動權與侵犯實習勞動權研究內容包括強制性的實習勞動與實習自由勞動權、無償及廉價實習勞動與實習勞動的報酬權、無工傷保險救濟的實習勞動與實習生的勞動生命健康權問題。為落實實習勞動權與解決實習勞動侵權問題,必須進行實習制度反思并設計實習勞動權保障路徑,檢驗并創新企業的實習生人力資源管理制度、學校的人才教育培養模式與實習評估制度、政府的勞動財稅法律制度。
實習生;勞動權;侵權;制度路徑
實習生勞動權問題涉及到廣大學生的切身利益,是改革人才培養模式、妥善解決學生就業及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課題。當前,學校對學生進行實習勞動的控制與企業對學生實習勞動的欺詐導致學生對學校、企業不滿,即便實習單位接收實習生自認為有“社會責任感”,也常常遭至媒體、社會、學生的“血汗工廠”的責難,最終導致實習工作不能可持續地進行下去。出現此種局面是因為學校、實習單位、政府對實習勞動性質認識的缺失及政府、實習單位等對實習勞動權益的漠視而造成的。本文就職業院校的實習生勞動權性質及主要侵權行為表現與制度因素諸問題進行深入研究,以期引起政府、實習單位、學校對實習生勞動權的正視與重視,切實保護好廣大實習生的勞動權益,促進職業院校實習工作可持續地進行。
實習勞動也是勞動,實習生具有勞動權。實習勞動權包括實習勞動自由選擇權、實習報酬權、勞動安全權、休息權、人格權。實習不同于學習參觀及見習,大學生實習是全天性勞動,尤其是目前職業院校強推的“頂崗實習”,實際上就是正常的“勞動”。既然實習勞動是勞動,所以實習勞動者應享有自由勞動權、報酬權、安全權與休息權等權利。侵犯實習生勞動權的行為與侵犯一般勞動者勞動權益相比,除了前者具有一般行為表現外,還具有更多更復雜更隱蔽的一些行為特征。實習生勞動權與侵權問題主要表現在下面三個對立面。
強制性實習勞動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軟性強制,一種是硬性強制。軟性強制實習勞動并非要禁錮與限制實習生的人身自由,而是指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以發展本地經濟的名義,因為“民工荒”等原因強制要求本區域的學生參加某些工廠的實習勞動;某些高職院校、中職學校和職業培訓學校常常制定超長時間的所謂“實習教學計劃”,強迫所有畢業班或非畢業班的學生到其指定的工廠參加生產勞動,如果學生提出異議,指導教師或就業管理部門則以課程成績、實習成績、實訓成績不合格相威脅,更有甚者以文憑相脅迫。當學校及某些人員與這些企業存在利益合作關系時,即使某些勞動崗位工作技能要求不高,工作簡易操作勿需耗時費日地長期學習,學生也以實習之名被迫工作三個月至兩年時間。無論政府打著何種旗號,無論學校以何種理由進行課程設計,它們都是強制性實習勞動,它侵犯了學生實習勞動選擇權與自由權。正常狀況下,畢業班學生可以自由選擇實習勞動企業,如認為所上崗位與所學專業無關或者自行能找到更好報酬條件的單位實習,學生可以根據自己的社會關系與能力條件自由聯系實習單位進行分散實習,學校、教育行政部門不得以成績、評估等條件強行集中組織學生到某些毫無技能素質要求的崗位從事實習勞動。據筆者調研,在大城市學習的學生可以隨時自行找到實習單位,在廣州等市把寫字樓作為辦公場地的企業,大部分都將實習生作為試用期的員工對待,一旦工作合格,畢業即行錄用,學生亦是常以試用期的條件與企業進行談判選擇的。在這個時候實習者就是勞動者,實習自由選擇權實際是勞動者擇業自由權的體現,他們可以根據所學專業、工作興趣愛好、個人性格才能、社會關系等自由自主選擇實習單位和崗位,不受他人干涉控制。
強制實習的另一種表現是強迫性勞動。有的企業通過扣押實習生的身份證件、預交押金、預交保證金、扣押工資等手段來阻止實習生到其他企業勞動;有些私營企業、個體工商戶、合資、獨資企業、直銷企業為追求其利潤,利用學生無社會經驗識別能力,誘騙學生到其企業勞動,采取限制人身自由、毆打、侮辱、凍餓等方式強迫學生勞動,這些情形均為違法行為,情節嚴重者為犯罪,構成了強迫職工勞動罪。雖然此種強迫性實習勞動并非常態,但被披露后往往引起“民憤”。根據關于勞動保護的國際公約的規定,任何人均不得以懲罰、威脅、強使任何人從事本人不曾表示自愿從事的所有勞動,任何公民不得被迫勞動或服務,自由地勞動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自由地進行實習勞動也是學生的一項基本權利,它是學生獨立人格的表現,也是學生事業發展的基礎,所以強制性的實習勞動必須禁止。
實習勞動是否要報酬這一問題并不象勞動是否要工資的問題一樣有統一的認識。對于勞動力密集型企業來說,員工工資成本是其最大的成本,企業希望能通過無償或廉價的勞動力以賺取最大利潤。我國《憲法》、《勞動法》、《勞動合同法》均明確規定了勞動者享有勞動報酬的權利并通過多種途徑進行保護,這樣一來,企業想從正式員工身上獲取無償或者廉價勞動力的方式較難實現。但無償、廉價之路并不因此而阻斷,許多企業將眼光轉向職業院校“頂崗實習”的實習生,特別是那些實行“工學結合”模式的動輒三個月甚至兩年的頂崗實習。職業院校的學生成為無償或廉價勞動力市場的主力軍,實習生被某些企業與學校當成一種廉價勞動力的資源。“項崗實習”不計報酬,學生年輕聽話好管理,身強體壯工作效率比正式員工高,勿需支出社保費用,可為企業省下大量的人員費用,甚至出現不少學校以實習的名義向關系企業源源不斷地輸送無償或廉價的勞動力以達到企業、學校或指導教師雙方漁利的不良現象。[1]出現此類情況,是因為人們認為在校學生實習期間與學校的關系是屬于教育與被教育的關系,與實習單位的關系屬于教育管理關系,在實習過程中為實習單位提供的勞動具有無償的性質。[2]
我國許多學者認為勞動報酬權的獲得是“勞動者進入勞動關系的直接目的與追求”,[3]并認為勞動報酬的取得必須以建立勞動關系為前提。筆者認為該思想僵化,不符合我國勞動力市場與職業教育發展的現狀,它很難處理長達三個月甚至兩年的“頂崗實習”這一勞動現象。我們認為只要“為他人勞動服務”就應取得勞動報酬,就應有勞動報酬權、安全權與休息權。與普通正式員工相比,無償實習勞動最不公平,它是一種赤裸裸的剝削。此外克扣、拖欠實習報酬、同工不同酬、拒不給付實習生加班加點期間的勞動報酬現象十分嚴重,當然就遑論什么實習勞動報酬談判權與優先請求權了。我們認為實習生應有獲得最低實習工資的權利,在同一單位超過三個月的實習工作則應獲取最低工資標準以上的全額工作工資,超過半年應該同工同酬。我們也呼吁政府應介入實習生勞動力市場而不能放任不管,在國家法律層面規定實習生勞動的最低工資,以確保學生在付出艱辛勞動之后獲得生存的基本報酬。
官方將實習界定為高等學校、中等職業學校、技工學校按照專業培養計劃,組織學生到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社會團體及其他社會組織進行與專業相關的實踐性教學活動。這一定義是根據我國傳統的研究性大學人才培養目標與方法作出的界定,主要針對短期(如一個月至兩個月)的教學實習或見習,與現在職業院校少則半年最長達兩年的實習勞動的現狀不相符。據此定義,實習是學習不是勞動,在校學生不是一個勞動法律意義上的勞動者。由于主體資格的原因,他們與用人單位不可能構成事實與法律上的勞動關系。這是一種勞動關系主體資格僵化的認識論,持此觀念者無視當前職業院校學生實習的真實勞動現狀特征:他們工作長達半年甚至兩年;他們與正式員工同吃同住同工同考核管理;他們的操作早已不需要任何指導、學習與培訓,況且企業把實習生完全依照正式員工進行工作安排。由于不存在勞動關系,出現工傷事故或者出現勞動糾紛沒有救濟途徑,不少企業鉆此法律漏洞,罔顧實習生的生命健康,對實習生勞動的安全衛生保護不周。根據我國目前的法律,實習生出現工傷事故或職業病,企業勿需擔責任,某些不良企業認為職業病發現的時間有滯后性而不愿對實習生的職業病防范采取嚴格的保護措施,因為畢業后學生與企業根本沒有任何關系。
更讓學生困惑的是實習學生不具備工傷保險購買與賠付的主體資格。根據現行的《工傷保險條例》規定,工傷是指勞動者在從事生產勞動或與之相關的工作時發生意外傷害,包括事故傷殘、職業病以及因這兩種情況造成的死亡。只有屬于工傷事故的范圍,勞動者才能依據此規定向用人單位或社保中心提出工傷損害的賠償請求。判斷某一情形是否適用工傷賠償,關鍵看請求人是否具備主體資格,即一方必須為勞動者,另一方則是符合法律規定的用人單位。在校學生不是勞動者,他們不具備有關法律規定的工傷保險賠償的主體資格。而且根據我國工傷認定與賠償程序,勞動者要提出工傷認定申請,需要提交與用人單位存在勞動關系的證明材料。因此,依據前述教育部門與勞動部門的規定,實習勞動非勞動,根本無法談及工傷保險賠償,這就是目前實習生工傷與患職業病后的“悲劇”。筆者認為,實習工作中的學生享有的勞動安全權與休息權及其他的人身權利與建立了所謂勞動關系的“正式”員工應一致,學生在實習工作過程中享有身體健康與生命安全免遭職業侵害的一切權利,用人單位應為他們提供一個合乎法律法規要求的安全、衛生的工作環境,并防止各類職業危害事件的發生。對于實習生而言,為了使自己健康不受侵害,他們有對工作環境、生產過程、機械設備、危險物品的安全衛生知識的培訓權與知情權,同時有在其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拒絕工作甚至停止實習工作的權利。
由于勞動保護法律的缺位,對于實習生工傷事故的保護只能退而求其次地轉向一般的民事侵權來處理,但這又出現新的保護缺陷問題。實習過程中出現的勞動傷害事故不一定有過錯,不適用過錯原則。強制實習、指定實習、專業不對口的無效實習、以實習工代替正式工、實習工傷事件等很難依據民事侵權歸責的方式去處理。目前司法實踐中實習生人身損害賠償只能從侵權民事訴訟途徑得到救濟。這種司法實踐對實習生的人身損害賠償非常不利,因為我國一般的民事賠付金額的標準與工傷賠付標準相差甚遠,數額相差巨大,而且一般民事侵權的人身傷害必須依過錯原則,但工傷依無過錯原則。如此必然出現同是在“工作”中受傷害,如果是實習生則可能得不到分文賠付,而正式員工可能得到巨額賠償,出現“同人不同命”的不公平現象。
在現有勞動體制下,要較好地保護實習生生命健康權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落實侵權法上的作為義務,二是強行購買實習商業保險。在侵權法上,可以將安全保障義務更加嚴格地落實到學校與用人單位上。首先是明確學校對實習生承擔的安全保障義務,這包括學校對實習生實習勞動安全告知教育義務、有效組織實習的義務、危險實習場所的管理義務及學生生命健康及時救助等保護義務。其次要明確落實實習單位的安全保障義務,包括應向實習生提供符合安全標準的勞動條件,提供給實習生工作的場所、工具、機器、產品應安全無害并及時發現隱患及予以防范,并應建立勞動保護管理教育培訓制度,提供實習生進行自我勞動保護的基本條件。如果學校與實習單位未能履行上述安全保障義務,導致學生身體及生命的損害均應承擔侵權賠償責任。此外,在社保無法購買的情況下,學校應當為實習生購買人身意外傷害的商業保險,盡量降低學生實習的勞動損害風險。
一般的研究者將實習侵權的不斷發生與情形的嚴重狀態歸結于擴招與就業市場的供求關系,并認為學生就業難導致實習難。這是一個偽命題,除了當公務員、進入事業單位、進入壟斷性的國有企業難外,制造業與服務業等行業的學生就業并未顯現困難,相反不斷出現“用工荒”的現象。有人又將侵權得不到保護的原因歸結于學生缺乏自我維權意識和自我保護能力弱。我們認為對于處于強勢的學校與用人單位,指責學生不懂法是荒唐的,指望學生自己去維權也是不負責任的。我們必須從制度方面去反思并進行重新設計。
勞動力市場中勞動力價格是企業競爭與利潤的一個杠桿,企業希望有不斷的廉價勞動力提供。同時勞動力市場的招聘者總是希冀其所招聘的員工為有經驗者或是“熟手”以減少人力培訓資本支出。從學生實習的制度安排上人們可以看出我國企業人力資源安排與管理的短視。在國外,針對學生實習,很多跨國公司都有一套完善、規范的實習生制度。實習生進入企業后,首先參加有針對性的培訓,由人力資源部門的經理為他們講解一個職業人士應具備的基本素質,交代在本企業中應該注意的各種問題并給予報酬,這些工作都會使學生迅速了解和適應企業特有的行為模式,為進一步融入到企業的文化當中做好鋪墊。IBM、西門子等大公司已經意識到利用實習生的優勢:通過招聘和使用實習生,發現和培養企業的后備人才,對人才梯隊建設大有好處。[4]如果這樣實施企業的人力資源戰略,企業與實習生形成了一種戰略伙伴關系,就不會出現把實習生當成“包身工”使用的現象。在國內,由于絕大多數企業的人力資源管理還處于日常事務管理階段,并沒有上升到戰略水平,也就談不上根據企業發展戰略持續地、有計劃地進行實習人才儲備。從市場環境來說,目前勞動力市場缺乏信用基礎,不規范的企業利用學生尋求實習職位心切的心理,無保護地雇傭無償或廉價的實習生,損害了實習生的勞動權益。
當前,教育為了適應勞動力市場的“真實需求”,教育行政主管部門要求眾多本科及專科學校轉制,要求建設“實用性本科”、“技能性專科”;在教學質量評估活動中,所有高職、中職、技校、職業培訓學校必須徹底拋棄原有的人才培養模式而轉向培養學生職業能力的工學結合模式。無論實現“訂單頂崗”抑或一邊倒的“工學結合”的模式,實習被這些學校視為人才培養的關鍵核心一環,因為他們相信只有實習才能讓上述模式的培養目標在評估中得以實現與通過。當然實習是學生獲得工作經驗與工作經歷的主要路徑,也是學生就業前提高就業競爭力的重要環節。因為實習被學校視為學生由學員到員工的職業角色轉換的中介環節,脫離這環節,學校與用人單位將是水與油的狀態,學生所謂職業能力及職業素質能力的培養亦為空談。基于上述認識,職業院校不斷加強實習工作,并提出所謂“2+1”、“3+1”、“2+2”的人才培養模式,實習時間長達三個月至兩年,有的學校甚至進行“半工半讀”的實習教育改革。這些“教育經”是好經,但在實踐中對這些教育模式落實與評估的實習制度的安排往往出現異樣。教育擴招與產業化后,許多學校不具備轉變教育培養模式的條件,只能絞盡腦汁生硬地轉換,許多學校為了評估一夜之間就可以與市場人才需求零距離對接,實用型人才培養目標十天就能實現(評估約十天)。許多學校為了完成實習評估指標,只能以實習成績與文憑要挾,強迫學生到一些勿需技能訓練的企業進行無償或廉價的實習勞動。實習過程中,由于學校實習管理制度沒能跟上甚至是空白,更談不上如何保護實習生的勞動權益問題,以致出現不少學校以實習為名向企業輸送廉價勞動力從中牟利的怪相。
國家還沒有法律對實習勞動進行定義,沒有明確實習勞動適用的法律條文;沒有規定各企事業單位接收實習生的責任、義務、激勵機制、補貼、評估考核辦法;沒有出臺學生實習勞動的安全、報酬、社會保障等管理辦法;沒有培養全社會保障學生合法權益的實習法律概念和意識。因此,實習生很難用法律條例或政策為自己的勞動維權。目前國家沒有統一的實習法律制度,地方政府制定了一些實習條例的地方性法規,但是這些地方性法規只是一些引導性的條款,對實習報酬、實習勞動保護、實習勞動選擇權根本無約束性的條款,是無效立法。政府為確保學校實習能有效實施,關鍵在于完善并規范學生實習制度并作出相應的政策保障約束,明確學校、用人單位、政府為學生實習勞動保護所承擔的義務或責任。政府在實習法律制度建設上可以從兩個方面創新;一是將實習勞動視為勞動的特別形式予以勞動保護,而不讓實習勞動游離于現有的勞動保護體系;二是制定學生實習成本的學校、用人單位、政府、家庭合理分攤的機制,并因實習為學校、企業提供有效的財稅政策支持,建立學生實習的企業實習成本加倍扣除制度,采取抵減企業所得稅等措施鼓勵企業接收實習生,加強保障其勞動權益的經濟力度。政府還可以通過改革公共預算建立實習成本單獨列示預算制度,設立實習專項資金,健全績效評價與追蹤問責機制,推進陽光財政體系,實現實習成本多元補償等措施,以使大學生實習勞動有章可循。[5]
[1]何漆.酒店實習上網訴苦[N].廣州日報,2010-9-6(A18).
[2]張勇.論大學生帶薪實習及其權益保障[J].高教探索,2008,(2).
[3]胡玉浪.勞動報酬權研究[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9,134.
[4]成遠等.從大學生實習制度看企業人力資源管理.[J/OL].http://www.gdrc.com/1289563027516.html2010-11-19.
[5]何羽平.大學生實習成本分擔的財稅政策支持[J].會計之友,2010,(33).
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職業院校學生實習勞動權及其侵權問題研究》階段性成果。
黃 芳/廣州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教育法學和教育經濟學
(責任編輯:劉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