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光,彭健民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體育科學系,湖南婁底417000)
梅山是歷史上的地名,以湖南省婁底市的新化縣與安化縣為中心地域。2010年“梅山儺戲”進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以下簡稱非遺名錄),“梅山武術”進入湖南省非遺名錄。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規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申報必須同時滿足藝術價值要求以及瀕危狀況要求。以梅山儺戲和梅山武術為重要代表的梅山文化包含著寶貴的文化藝術價值,亟待我們保護、整理和研究。
梅山體育的文化內涵與中華傳統體育文化有顯著差異,富有血性的梅山體育所倡導的好武喜斗、勇猛彪悍與“更高、更快、更強”的西方體育有相似點。在提倡保持文化多樣性的今天,梅山體育文化所保留的原生態文化特質彌顯珍貴。從多學科角度對梅山體育文化的特質進行認真梳理與總結研究是顯得十分必要。
民族是一個內涵豐富的概念,費孝通先生認為:中華民族當中的華夏/漢民族與55個少數民族所形成的民族共同體,對外稱中華民族,呈現民族一體性;對內各兄弟民族具有不同的特點、民族意識和民族利益,呈現民族差異性[1]。根據費先生的這個表述,本文用“差異性”特征來描述“民族性”這一概念,著眼于中華民族內部各民族之間的差異分析,以研究各民族的本質屬性。在我國的民族研究中研究對象是少數民族,因此所謂民族性可以進一步理解為少數民族的差異特性。因此本文“民族性”的概念,簡略定義為在特定地域范圍的人群(少數民族)所擁有的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各方面的差異性表現。
本文認為,梅山文化在其民族進化的源頭以及發展過程中都與華夏/漢民族保持相對獨立,是致使梅山體育與中華民族傳統體育呈現顯著差異,具有獨特文化價值的重要原因。因此首先提出梅山體育文化具備“民族性”特征,這一判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依據:
其一,陳子艾、李新吾、李武漢等學者在大量實地調查的基礎上發現,湖南省婁底市新化縣大熊山有一處名為“蚩尤屋場”的所在,是梅山人(苗、瑤)祖先的祖屋。進一步考證歷史學、民族學、道教、梅山教、師公經書等眾多資料得出:北宋時的梅山苗族、瑤族先民是上古蚩尤部族的嫡裔,古梅山峒區域是上古蚩尤部族的世居地之一[2]。如今,蚩尤屋場周圍600公里地域的居民仍奉蚩尤為“地主”。
類似的論證還包括:鄒少靈通過對婁底新化的紙馬匠、師公、雕匠等職業的調查,發現當地供奉的地主、元皇、打蘸用的焦面(亦稱鬼王)、掛在門上的吞口、師公做法事戴的臉子(亦稱開山),都是蚩尤的化身[3];貴州省社科院的蔣南華以豐富詳實的資料論證了蚩尤是6 000年前的梅山始祖[4]。
如今的梅山地區仍流傳著眾多關于蚩尤的傳說,留存了眾多古跡。2006年10月,婁底市新化縣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授予“中國蚩尤故里文化之鄉”稱號,表明湖南是蚩尤故里。
其二,《宋史》中的“梅山瑤”以及章淳《出梅山歌》中的“瑤酋”等針對梅山先人的稱謂。根據粟劍潮老先生考證,古梅山交通極為不便利,統治者難以實施統治,梅山人自成天地,被當時中原漢人稱為不負擔任何徭賦的“莫徭”人。而“苗、瑤”都屬于漢人對南蠻少數民族的稱呼,其中“瑤”字來自“莫徭”一詞,而“苗”字是從漢字“莫徭”或者“蠻”的音轉化而成,梅山地域應為后世苗瑤民族的發祥地。從宋熙寧五年梅山建立新化縣、安化縣直至明代,統治者屢次從周邊各地,特別是江西的吉安、泰州移入大量漢人進行民族同化,而一些“梅山蠻”甘愿退居大熊山的深山老林,一些則轉徙廣西、云貴等地,形成明代中后期的廣西、云貴兩大苗瑤活動中心,居廣西者稱瑤,居云貴者稱苗[5]。
陳立群通過分析梅山語言的發音、組詞、同義詞、詞組等,考證了梅山語言屬于苗瑤語族、瑤語語支[6]。
綜上可得:梅山民族發祥的源頭與蚩尤文化有很深的淵源,應為苗瑤民族的發祥地。以上從史學以及民族學、語言學等研究成果得出的結論,我們同樣可以用下面的調查結果加以證實。
梅山人歷來兇悍。《宋史》記載梅山先民“或以仇隙相承,或因饑饉所逼,長嘯而起,出則沖突州縣,入則負固山林”[7]。1970年代當地人習武操練依然蔚然成風,僅婁底市新化縣,50多個鄉鎮的大多數男女老少都會三招兩式,其中鵝塘鄉有武術隊30個,武術之家100余戶,參加習武者達萬余人,占全鄉總人口的60%。這種全民習武的局面完全出于當地人熱愛梅山武術而自發操習。聽父輩介紹,當地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好武喜斗、勇猛異常,秉承蚩尤后裔性格,完全異于儒家文化教化下的“謙謙君子”作風[8]。
而且,今天梅山體育中仍存在大量符訣咒語,如梅山武術弟子操習梅山金剛硬氣功、鐵砂掌、五毒掌、壁虎游墻術等功法時,必須念咒奉請神靈,弟子數載苦練之后必須經過設壇、請神、上刀山、過火海、下油鍋、賜法名、授印牌法牌等程式,方可出師。這些巫術特點是基于原始意義的祖先(蚩尤)崇拜和萬物有靈的泛神信仰,與儒家文化的信仰發展有明顯差異。
儒家文化在夏商時期信奉“神是自然和社會的最高主宰”,到漢代董仲舒提出“天人之際,合而為一”的觀點之后,就摒棄了泛神信仰,轉而強調自然規律與人的和諧對應,進入較為理性的信仰階段。而梅山體育文化中的巫覡現象保留至21世紀,這在中華傳統民族體育現象中鮮見。在漫長的中華民族大融合的過程中,梅山閉塞險惡的地理條件加上梅山人抵御外來文化影響的自覺,使得梅山民族發展緩慢。梅山文化較少受華夏/漢文化影響,原生態質得到較好保存,現存梅山文化仍包含苗瑤民族發展早期的文化信息。
《現代漢語詞典》中對“民間”的解釋:人民中間,與“官方”相對而言。它的主要組成部分是直接創造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廣大中、下層群眾。這樣看來,“民間”的概念指非官方的一個外延廣闊的空間,具體說是廣大中、下層群眾日常生活和活動的空間。涂文也認為民間體育“是指存在于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當中,沒有高度組織化、制度化的體育活動”[9]。因此,關于梅山體育的“民間性”特征分析旨在說明梅山體育的發生地在民間,帶有強烈的“非官方”色彩。
梅山體育文化千百年來以民間文化形式流傳于鄉野,包含了梅山人原始的思維習慣和對世界樸素的看法,這些東西已經完全融入了大眾的現實生活當中。劃龍船、儺戲、師公舞、舞龍舞獅等梅山體育項目是梅山人在節日、祭祀中經常表演的內容。以進入國家級“非遺”名錄的“梅山儺戲”為例進行分析,我們可以清楚看出梅山體育活動的開展主要是民間進行而非官方組織。
儺戲演出第1步請儺,即恭請三清大帝、元皇上帝、今古前人等諸圣諸神。第2步祭儺,即酒肉祭奠并吟詩念咒。第3步是差猖兵,即表演儺戲的師公們且唱且舞,有的八字蹲襠、雙手平舉,有的側身半蹲、雙手前推,他們排列成行,隨著鏗鏘的銅鼓聲整齊踏步,緩緩起舞,這些動作保持了原始祭奠的古老儀軌,同時蘊含梅山武術的動作。第4步是倒儺,即表演完畢送儺神。鄒升云調查發現,1950-60年代梅山儺戲被認為是封建迷信,政府不允許“扮演”(當地方言)儺戲,正是民間力量將梅山儺戲的“扮演”儀式、道具、符訣、唱詞等保存至今[10]。當地的生產水平、經濟發展長期較為落后,人們較少接觸先進文化,因此保持了原始信仰,這種信仰或許是包括梅山儺戲在內的梅山文化得以傳承保存的內在動力。另一方面也說明這項活動的開展一直沒有受到官方的引導或者說有效的改造,時至今日,梅山儺戲、梅山武術等體育項群仍蘊含著濃厚的巫術色彩。
同時,梅山武術的操練與傳承主要也發生在民間,主要依靠師徒之間口傳身授,大量練習口訣、習練方法、套路種類、技法運用、傳承儀式以及門派典故、武林軼事等信息沉淀在民間武術老藝人身上。1982年,當代梅山武術大師晏西征創辦“興武拳社”,傳授梅山武術中的梅山拳、棍、板凳、鐵尺套路等功夫,成為全國第一家傳授梅山武術的私人武館。如今婁底新東方武館、南北武館以及湘特武術學校開展一些梅山武術的教學活動,是普及梅山武術的主要力量,這些學校都是民辦學校。潘春娥、陳永輝的調查也顯示,1970-80年代,梅山武術是當地人引以自豪的文化標志,是梅山武術興盛一時的主要原因,而現在古樸單一的梅山武術激不起新生代村民的熱情,面臨生存的危機[11]。
綜上所述,梅山體育在發展的興衰過程中,始終帶有民間性,即梅山體育的發生發展歷史軌跡中始終沒有“官方”組織、管理、培育、發揚的痕跡,“非官方”色彩明顯,這是梅山體育的另一個顯著特征。但是梅山體育歷經千年滄桑保存至今,其頑強生命力的緣由值得我們認真考量。
民俗是人類社會長期形成的風尚、禮儀、習慣等文化成果的總稱。民俗的范圍極其廣泛,包括人們的衣食住行、生產生活、婚姻生育、壽誕喪葬、歲時節氣等。2000年出版的《體育科學辭典》將民俗體育定義為:在民間民俗文化以及民間生活方式中流傳的體育形式,是順應和滿足人們多種需要而產生和發展起來的文化形態。
依照上述定義,我們可以理解所謂體育的民俗性是指體育活動長期以來在社會上被人們作為一種習慣或者禮儀而進行著。比如古代成年禮中的射俗,清明掃墓時的踏春,驅鬼儀式中的儺舞,種族繁衍儀式中的搶花炮,端午節風俗中的賽龍舟,元宵節風俗中的舞龍、踩高蹺、劃旱船、舞獅子,古代寒食節的蹴鞠,重陽節的登高,傣族潑水節中的跳竹竿、抓子、陀螺,客家的火龍節、彝族火把節上的舞火龍等。
梅山民俗體育內容豐富,調查顯示:主要發生在民間節慶、歲時、宗教信仰和禁忌儀式等活動中的梅山體育項群包括儺戲(注:“非遺名錄”中把儺戲劃分為民間舞蹈與民俗類別)、師公舞、劃龍舟、上刀梯、拔河、踩高蹺、龍燈、花燈、獅子登高、高臺舞獅、舞龍耍獅、打三鼓棒、打九節鞭(棍)、滾鐵環等。其中舞龍耍獅、龍燈、花燈、劃龍舟等是節慶時梅山人喜愛的傳統體育項目,歷史悠久,至今不衰。而儺戲、師公舞等多在祭祀活動中進行表演。具有原始文化信仰基因,有驅鬼逐疫、祭祀功能的民間舞,是儺儀中的舞蹈部分[12]。
梅山文化作為一個千年不服王化的文化特例,具有自身穩定的內容。孔子曰:“禮失而求諸野。”2009年,地處湖南婁底市的湖南人文科技學院舉辦了中國第五屆梅山文化研討會,蘇崢嶸發表了他于2007年9月在婁底市冷水江巖口鎮槐花村十組33號發現整理的梅山地區的喪葬祭祀活動唱詞《南陔》,其首章如下:“循彼南陔,言采其蘭。彼其之子,罔或游盤,著戀庭幃,心不遑安,馨爾朝(夕)奠,潔爾晨(夕)餐。”[13]
《南陔》是《詩經·小雅》中的篇名,有目而無詩,即《詩經》未錄入內容的亡佚詩。可是在梅山地區的喪葬祭祀中,《南陔》辭義完整且一直承傳到現在,梅山文化確實令人驚嘆。梅山體育文化同樣是一個保存了眾多原生態文化信息的寶藏,是中華文明史的絕好研究范本。
梅山體育是梅山民俗的重要組成部分,極大豐富了梅山人的文化生活,其民俗性特征是梅山體育傳承至今,具有頑強生命力的重要原因。這值得我們認真挖掘與深入研究。
梅山體育文化的民族性、民間性和民俗性互為因果,相互聯系。民族性特征是因,即蚩尤文化的淵源致使梅山民族文化與主流文化——中原儒家文化等長期激烈對抗,導致梅山體育一直處于民間演繹的狀態,衍生出梅山體育的“民間性”特征。但是梅山體育并沒有因為缺乏官方的扶持與保護而湮滅,是因為梅山體育與梅山民俗的緊密結合,即“民族性”特征下,彪悍的梅山體育項群滿足了梅山人的精神文化需要,成為梅山民俗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民俗性”是梅山體育在梅山民間傳承的形式,同時也是梅山體育傳承不斷的原因。梅山武術作為梅山體育的核心內容與典型代表,有著紛繁復雜的肢體動作,神秘怪詭的梅山武術諸符號中蘊含民族特點、意識、情感、文化價值以及精神理念,“對抗官府”是其顯著標簽,帶有強烈的“非官方”色彩。梅山武術動作技法上以近身短打為主,動作樸實、剛勁有力,不發虛招,強調技擊性,以對抗取勝為要旨。這一切都清晰表達了梅山體育文化的“民族性”——“對抗官府”——“非官方”——“民間性”這一邏輯線。對照一下舉世聞名的少林武術,少林僧人曾經為建立大唐沖鋒陷陣,因此得到了唐朝官方的扶持與保護。少林武術也因此包含大量修身養性內容以及象征性動作、門派儀式動作,發展成比較“平和”、“中庸”的體育項群。后續研究中將對此進行更加詳盡的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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