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中虛擬移位的認知研究*

鐘書能

(華南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540)

一、 引言

在中、英文中，我們對下列句子似乎都習焉不察：

(1)茶峒地方憑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墻儼然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沈從文《邊城》)

(2)遠看長城，它像一條長龍，在崇山峻嶺之間蜿蜒盤旋。《長城》(人教版新課標第7冊)

(3)車在蜿蜒曲折的柏油路上行駛著，路兩旁的白楊樹像一排排哨兵，快速向后退去，間或有幾處人家，給茫茫戈壁帶來了一絲生機，車行10公里，便到了紅蝶谷。(方承濤《一場虛驚》)

(4)You pass from the heat and glare of a big, open square into a cool, dark cavern which extends as far as the eye can see, losing itself in the shadowy distance. (Hill & May)

(5)This fence goes from the plateau to the valley.[33]99

(6)The path rises quickly near the top.[22]82

事實上，上述語言表達法的確是司空見慣的，都是把客觀上靜止不動的實體表達為變化移動的實體。在我國的傳統語文教學中，常把句(1)到句(3)中的語言現象當作比喻或擬人等修辭手段。[34]117-119,[52]455-471在中學物理教學中其實也涉及這種物理現象。例如，物理教師會告訴我們這樣的常識：觀察某一物體的運動時，要注意其參照物。如果你在車上，看近處的樹木時，你是以車作為參照物，你看到樹木飛快的向后離去。而當你看遠處的山時，你是以近處的物體，如樹木、房屋乃至近處的土地等作為參照物。這些近處的物體在向后移動，則遠處的山就好像隨著車向前移動似的。英語語言學家也會把句(4)到句(6)的語言現象當作修辭手段來看待。[1]26-36, [3]72-81

然而，上述語言現象在心理學家與認知語言學家看來卻是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即虛擬移位(fictive motion)。其特點是以心理空間的方位運動或變化來描述物理空間中靜態物體的方位。最早注意并深入研究這種語言現象的認知語言學家當數Talmy，[32-33]他最初用的術語為virtual motion，后來Langacker[16-22]、Fauconnier[8]等對之均有涉獵，不

同的學者曾用過不同的術語。當下，國內有李雪等人[35-37],[42-43]開始關注并研究語言中的虛擬移位現象。這些研究中涉及了移位事件的移位主體和參照物等有關要素，也從概念化視角上進行了有效的探討，這些研究成果為我們進一步厘清虛擬移位的認知機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但毋容置疑，目前的有關研究還沒有全面闡述其認知機制與概念化之間的密切關系。此外，目前似乎還沒有研究涉及“表達虛擬移位的句子的本質特征是什么”這個關鍵問題。本研究力求從認知綜合因素出發，尤其是從認知通達機制與構式語法的視角，重新審視這一語言現象。

二、移位動詞

在描述焦點(移位主體)與背景(即參照物)的語義結構時，Talmy[33]99把移位事件框架與移位動詞的類別密切聯系在一起。在他看來，移位動詞具有下列五個小類：放射型(emanation)、框架相對型(frame-relative motion)、出現路徑型(advent paths)、延伸路徑型(coextension paths)以及交際路徑型(communication path)。移位事件框架涉及四個認知要素：移位主體(figure)、參照物(ground，即背景)、移位行為(motion)、以及路徑(path)。其中，“路徑”是移位事件發生過程中最為核心的要素。路徑信息有時蘊含在動詞自身之中(如ascend，descend等)，有時卻需要通過介詞或副詞進行明確指向(如go/go into；run/run upstairs等)。

當我們用移位動詞用來描述客觀靜止不動的物體時，物體所進行的移位就是一種虛擬移位。其產生的原因當然與人的感覺、知覺、視覺等因素有關，這是因為客觀靜止的物體(如大山、公路、教堂等)本身是不移位的，能移位的只能是認知主體的感覺、知覺或視覺而已。根據李雪[42]的研究，光線是人類肉眼看不見的一種存在，其移位只能靠認知主體的感覺與視覺來實現。因此，兒童在畫太陽時，都會在一個圓圈周圍畫許多向外輻射的線。這種“向外輻射的線”其實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幻覺。這就是一種虛擬移位。

一般情況下，當客觀物理實體處于移位狀態時，只需按其實際移位狀態進行描述就行了。但是當客觀物理實體處于靜止不動時，而認知主體要卻處于移動狀態時，我們完全可以把認知主體當作參照物而賦予客觀靜止不動的物體一種特定的“移動”，這就是Talmy[33]所說的“框架相對型虛擬移位”，如：

(7)我坐在車里，看著路邊的景物飛馳而過。

(8)I sat in the car and watched the scenery rush past me.[33]131

在這類虛擬移位中，人類傾向于把自己看成是靜止的，而把靜止不動的客觀實體看成是運動移位的物體，這顯然是一種感知與視覺使然的結果，也是概念化具有動態性特點的一種明證。

虛擬移位事件的原型(prototype)就是指客觀物理實體靜止時，認知主體也處于靜止不動的情景：

(9)This fence goes from the plateau to the valley.

(10)故鄉小路曲曲彎彎，蜿蜒直上，通到幽深僻靜的地方。

上述兩句涉及的虛擬移位，情況稍顯復雜，因為我們無法從互換框架(即參照物)視角解釋其認知特性，而只能訴諸心理空間的方位移動(即心理掃描)與物理空間中物體的方位移動關系來識解其認知模型。其中“心理掃描”是虛擬移位得以實現“認知通達”的重要機制，因此下面將重點厘清這兩個概念。

三、心理掃描

Langacker[21]8認為一個語言結構表達式的意義不僅在于它的內容，而且取決于認知主體的識解*識解指對同一情景的不同識別認知能力(the ability to conceive the same situation in alternate ways)。[16]138，因此認知主體對同一客觀情景的不同識解將導致意義的不同，這就是概念化的動態特征。由于概念化過程是隨認知加工時間產生、發展和變化的，因此認知主體的注意力焦點就成為概念化的主要窗口。注意力隨認知加工時間的推移，也就必然發生“注意力”的移動，這樣也就能不斷觀測到客觀物體。Langacker[21]362對注意力的移動方式進行了區別：順序掃描(sequential scanning)與總體掃描(summary scanning)。順序掃描指按物體在實際發生的時間的順序進行的一種觀測；而總體掃描則指人們觀測靜止不動的物體時的一種認知過程。順序掃描涉及從一個成分向另一個成分的轉換(transformation)，而在總體掃描中，場景中的成分不斷疊加，從而被感知為一個連貫的完型(gestalt)。因此，在順序掃描中，場景是隨時間的展開而不斷演化的，本質上是非累加性的。而在總體掃描中，對各個成分的處理是同步的，各成分狀態以累加性方式被激活。

認知主體對認知對象在心理上可以沿著一個路徑對其進行掃描，從而建立起關于該物體的完型概念。當然，除了實際的物理變化移動以外，我們能夠通過感知來體驗其變化移動的情況，因為各種物體進入或離開我們的視野，都會對我們的視覺造成沖擊。無論是實際的物理運動或是感知的移動，都與物體在空間和時間中從一個點移動到另外一個點有關。與移動有關的兩個重要參數是方向和路徑。物體通常朝著一個特定方向移動，而我們在感知中通常也以心理掃描的方式沿著一個特定方向進行心理移動。路徑指一個實體在空間中移動的路線或軌跡。我們在感知移動的過程中能夠在心理上掃描某一實體在路徑上的位置變化，直到該實體到達移動的終點。

除了真實移動以外，我們對于移動的體驗還包括虛擬移動。關于虛擬移動的有關設想得到了來自心理學實驗數據的支持。Matlock[25]進行了一系列關于心理掃描的在線實驗，目的是考察人們在理解那些描寫虛擬移動的句子過程中是否存在心理上模擬實際的物理移動的現象。其數據結果表明認知主體在處理虛擬移動句子的過程中不僅會模擬物理移動，而且還會模擬視覺掃描(visual scanning)。心理掃描不僅在處理與物理移動有著間接聯系的虛擬運動句中起作用，而且也在處理沒有任何物理基礎的虛擬運動句中起作用。具體情況可參看高航[36]對心理實驗數據的分析。

概念化主體從不同方向上對同一物體進行心理掃描，從而產生不同的識解。如果掃描的對象是高山、公路、河流等物體，其形狀都占據一定的空間，對它們的掃描并不可能在一瞬間完成，必須按一定的方向，沿著一定的路徑或軌跡對之進行心理掃描。在這一過程中依次建立與不同部分的認知通達(mental access)，由此產生的一個一個概念化結果累積起來最終形成該物體的完型或整體概念化結構。由于每一次的認知通達都在心理掃描的時間軸上的不同時點發生，由此產生一個通達順序，我們所感知到的方向性就來自這一順序。由此可見，認知中的通達是實現虛擬移位的關鍵所在。

四、認知通達

認知通達與語義通達這個概念密切相關。語義通達的概念主要來自上世紀80以來年代對雙語者的詞匯表征與概念表征研究中[27],[40-41]。這些研究認為雙語者可以通過詞匯與概念這兩種語言通道獲得語言信息。因此，其研究主要聚焦于來自兩個語言通道的信息是共同存儲的，還是獨立存儲的？第二語言的語義概念是如何通達的？在研究的早期，人們比較一致的看法是：兩種語言信息的詞匯表征(lexical representation)是獨立的，而概念表征(concept representation)則是共同的。所謂詞匯表征是指語言在詞匯水平上的信息特征(包括詞形信息和語音信息)，而概念表征則是指語言的語義概念特征。對于“第二語言的詞匯表征層是如何通達兩種語言共有的概念表征”這個問題， Potter[27]提出了兩種可能的模型，即單詞聯想模型(word association model)和概念中介模型(concept mediation model)。兩種模型都假設兩種語言的概念表征是共享的，它們把雙語者的語言表征系統分為兩個層次，即詞匯表征層和概念表征層，因此被稱作“階梯模型”。兩個模型都認為存在兩個獨立的詞匯表征，但是概念表征獨立于詞匯表征。不同的是：單詞聯想模型假設兩種語言的詞匯表征之間有著直接聯系，第二語言的詞匯表征與兩種語言共同的概念表征之間沒有聯系，它只能借助第一語言的詞匯表征通達它們的概念表征；但是概念中介模型則認為，兩種語言的詞匯表征之間沒有直接的聯系，而它們各自與概念表征有著直接聯系，因此第二語言能夠直接通達它們的概念表征。

在Potter[27]研究的基礎上，目前在關于雙語者兩種語言是如何表征的這個問題上，研究者們提出了三種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雙語者兩種語言的形式是分別表征的，語義是共同表征的；[27],[31]另一種觀點認為語言的形式和語義是分別表征的，但是兩種語言的語義是獨立表征的[15]；還有一種觀點則認為，雙語者兩種語言是分別表征的，但是形式和語義并不是分別的兩個層次的表征。[41]這些觀點都有各自的實驗證據。這些證據分別來自各種范式的行為實驗，病理語言學的個案研究和腦成像的有關研究。

認知通達實現依賴于心理掃描，也是虛擬移位得以發生的關鍵所在。下面我們將結合心理掃描方式與認知通達機制來重新闡述虛擬移位的概念化過程。

Talmy[32]認為空間經驗是人類的第一經驗，人類往往會把空間移動(spatial motion)經驗投射到其他虛擬或抽象等領域。例如，我們常常把空間移動經驗投射到時間領域。這種投射現象就是人類思維中最基本的隱喻或轉喻思維模式。如:

(11) 春去秋來老將至。

(12)But the minutes slipped by and Gerald did not come. (GonewiththeWind)

例(11)中的“春”、“秋”與“老”與例(12)中的“minutes”是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概念，本身不可能變化移動，純粹由認知主體把空間移動的概念投射到時間領域，讓時間產生移動，這就是所謂的“隱喻性移動”。[23-24]

(13)The fence zigzags from the plateau to the valley.

(14)長城在崇山峻嶺之間蜿蜒盤旋。

例(13)中的動詞zigzag與例(14)中的“蜿蜒”與“盤旋”都是表示移動方式的動詞，但是“fence”或“長城”都不可能按動詞的實際移動方式發生運動，而是用其“移動方式”代指“移動路徑”， 這就是轉喻的思維方式。所以，zigzag與“蜿蜒”與“盤旋”在上述兩句中表達的是一種“轉喻性移動”。[42]

可見，虛擬移動實際涉及隱喻或轉喻這樣的投射機制。在研究隱喻與轉喻機制時，認知語言學家也借用實驗心理語言學中“語義通達”的概念，認為隱喻或轉喻可以在目標或靶域(target)與本體或源域(source)之間建立認知橋梁(mental bridge)，[28]21或認知通達(mental access)。[19]30隱喻或轉喻之所以能成為一種認知通達機制，是因為利用了各類事體(entity)在概念上的近鄰性或相似性形成一種完型。[26], [29], [48-51], [53]10-17

把物理空間發生的真實移位概念投射到虛擬空間，在目標或靶域(虛擬空間)與本體或源域之間(物理空間)通過心理掃描構建認知橋梁，從而實現認知通達，這其實就是虛擬空間會發生移位的根本原因了。

五、虛擬移位構式

如果說虛擬移位是一種認知現實的話，那么表達虛擬移位的語言結構與真實移位的語言

結構在表達意義上有什么不同嗎？

我們認為，真實移位可能涉及移位主體，移位行為，參照點以及移動路徑等因素變量，但虛擬移動更注重移動路徑這一要素。因為如前所述，虛擬移動實際上是認知主體心理掃描的結果，而心理掃描必然涉及掃描路徑，因此心理掃描在語言結構表征中必然有其特定的結構以及結構意義。這種特定的結構其實就是一種語法構式。[5-6], [10-12], [46] 13-16 ,[47] 313-339

構式語法認為，一定的語言表達式有結構自身的意義。這類構式是個完型結構，在一個完型結構中，整體大于部分之和。在構式中，各成分意義的相加不一定能得出句式結構的整體意義。組成成分的意義固然對構式的整體意義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但構式的整體意義也制約著組成成分的意義。[9-10],[38-39]。語料庫研究也主張自然語言中詞匯與構式無法截然一分為二，認為對詞組與詞串應給予對待獨立詞匯般同樣的重視。[2]67-75, [30]112-136

我們認為諸如“長城在崇山峻嶺之間蜿蜒盤旋”這樣表達虛擬移位的句子是虛擬移位構式的具體釋例(instance)。虛擬移位構式具有“通過把實際物理空間的移動投射到心理空間，認知主體在認知對象上沿著某個路徑進行移動”這樣的語用含意。換言之，要完整理解任何具體涉及虛擬移位的句子均需從虛擬構式的意義與構式內具體語言內容的意義互動(interplay)后才能獲得。從構式的視角處理虛擬移位能較好地體現概念的動態性特征，這是因為在虛擬移位事件中，人類能在經驗感知中形成一定的意向圖式進入概念化。[45]

六、結束語

虛擬移位有別于現實物理世界中的真實移位，是認知主體在心理空間在認知對象(既可以是具體的實體，也可以是抽象的事體)上沿著一定的路徑按順序掃描或總體掃描的方式構建起認知通達。在認知通達過程中，涉及從真實移動向虛擬移動的隱喻性投射，也涉及以移動方式指代移動方向或移動路徑的轉喻性認知。由于心理掃描必須在一定的時間里完成，因此在時間軸上的不同時點上發生的概念化以累加的方式實現通達。各種通達之間沒有明顯的分界線，完全有可能同步實現。此外，順序掃描蘊含總體掃描，總體掃面也是順序掃描的結果。順序掃描與總體掃描不是二元對立的概念，而只是處于掃描這個連續統的兩端而已，其間并沒有清晰的界限。[37]

如果說虛擬移位是認知通達所構建的一個心理世界，那么如何識解其意義呢？我們認為任何虛擬移位句式都是對虛擬移位構式的一個例釋，我們持虛擬移位有關語言結構表達式是一種語法構式的觀點。這也有利于通過虛擬移位說明概念的體驗性與動態性特征。

由于虛擬移位在語言表征中有特定的構式意義，因此如何理解和翻譯各種虛擬移位句式也將是一個很有價值的課題，我們將另文討論。此外，虛擬移位跟移位動詞的語義結構有密切的關系，在不同的語言中有不同的句法表現形式。因此，基于不同文化的特異性也必然是研究虛擬移位的另一重要課題，希望對此有更多、更深入的研究來揭示虛擬移位的認知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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