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川
(華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廣府木雕與潮汕木雕同屬于嶺南木雕,不少人因難于厘清,常把潮汕木雕作為嶺南木雕的指代,而廣府木雕則鮮有提及。廣府木雕藝術主要應用在建筑裝飾和家具裝飾上,還有一部分應用在紅木擺件、紅木宮燈等的裝飾上。潮汕木雕常獨立制作,作為器物的一個裝飾構件來完成,而廣府木雕通常作為器物制作工藝的一部分,整體一氣呵成。它們雖同屬嶺南木雕,但不同的文化內涵因素塑造了具有各自鮮明的藝術特征。
古南越,北依逶迤的南嶺,南臨浩瀚的南海。在漫長的民族遷移與融合過程中,嶺南地區形成了獨特的三大民系:廣府民系、客家民系和潮汕(福姥)民系。以廣州為中心的珠江三角洲地區是廣府民系的中心,也是廣府文化的中心。廣府人主要是由南移的秦人、漢人和原住民中的陸梁人、駝越人、南越人以及少部分異族 (甕人)等融合組成,以漢族為主。[1]在文化方面,以當地土著文化為底蘊,與中原文化、荊楚文化、吳越文化、閩越文化和國外泊來文化相交融,講粵語 (白話)。
廣府民系中流行的廣府木雕,素以精致、繁美、華麗而馳名。木雕所采用的材料也主要以名貴硬木為主,即民間俗稱的紅木類木材,如紫檀木、酸枝木、花梨木以及雞翅木等。廣府木雕的種類主要為建筑裝飾木雕和清式廣作家具雕刻兩大類,此外還有紅木小件和紅木宮燈。廣府建筑裝飾木雕的特點是渾厚大氣,線條剛柔兼顧,畫面構圖緊密,裝飾性強,強調與建筑功能相統一的宏大敘事性裝飾藝術效果,雕刻工藝常采用圓雕、鏤通雕和浮雕。廣作家具的雕刻精致,光滑潤澤,雕飾面積大,有些家具的雕飾面積占80%以上,雕刻工藝常浮雕、透雕、圓雕等多種手法并用。在雕飾題材內容和表達方式上,廣府木雕都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基礎,融入當地自然風情和人文習俗,形成鮮明的地域民系文化特色。
根據Leong,D.,&Clark,H.的設計文化學研究方法,設計文化的意義可從三個層次來考慮:表層是從器物的層面出發,研究文化體現在器物上面的表象;中間層是從人的行為層面出發,分析文化對人的行為影響,包括了人與物、人與人、人與社會的行為關系;內層是從精神的層面出發,分析器物文化中所蘊涵的思想和意義。[2]
廣府木雕藝術研究屬于器物文化研究,眾所周知,器物文化是特定族群文化性格及其生活環境特征的物化形態。因此本文參考Leong,D.,&Clark,H.對設計文化意義層次建構和研究成果,建立一種從內及外的研究途徑,即通過對廣府族群文化內涵的重要因素的分析研究,認識廣府木雕的物層次表象特征。本文主要從以下四個影響廣府木雕文化內涵的重要因素來展開論述:①與中原傳統文化的血源宗親關系;②與中原傳統文化的承繼關系;③嶺南的自然風情和地域文化習俗的影響;④港口商業文化的影響。
由于天然屏障五嶺的分隔,歷史上嶺南曾經是一個封閉和落后的地區,直到唐代,嶺南還被看作化外之地,一直都被當時中央政府視作流放充軍的場所。秦漢以后,中原地區群雄逐鹿,導致大批漢族民眾被迫離鄉背井,南下流移到嶺南地區,他們在與當地原住民長期的融合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嶺南地區獨特的漢族民系文化,即廣府文化。
廣府文化作為漢族民系文化中的一支,中原傳統文化是其身份和文化形成的基礎,這從廣府木雕建筑、家具、小件以及宮燈上的裝飾內容上明晰可見。廣府木雕基本沿用中原傳統裝飾藝術的內容、形式和表現手法,如內容上,趨吉向利、向善求良等是其主旋律。這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1)動植物形象或取其象征寓意或運用漢字諧音表達吉祥、喜慶、富貴、福壽等美好愿望。如喜鵲鬧梅、梅鵲爭春、喜 (鵲)上眉 (梅)梢表達吉祥喜慶;花 (牡丹)開富貴、群鳥戲牡丹、期望富貴;一路 (鷺)連 (蓮)科、爵 (雀)祿 (鹿)封(蜂)侯 (猴)期盼仕途通達;鶴壽松齡、荷花仙鶴向往長壽;荷花白鷺、歲寒三友松竹梅、梅蘭竹菊喻義高潔;鴛鴦戲蓮 (同心)象征堅貞愛情;石榴、葡萄、葫蘆祈福多子多福、家族人丁興旺。
2)來自傳統文化中的祥禽瑞獸,如雙龍搶寶、蛟龍戲水、九龍戲珠、五蝠盤龍、龍鳳呈祥、丹鳳朝陽、雙鳳臨門、雙鳳朝牡丹、百鳥朝凰(王)、獅子戲球、金獅獻瑞、麒麟送子、麒麟獻瑞等。
3)傳統文化中的圖案紋樣,祥云紋、萬字紋、夔龍紋、云雷紋、靈芝紋以及回文、拐子紋、冰裂紋、菱花紋等幾何紋樣。
4)典故性民間故事和傳說。如描述寒窗苦讀以求功名的狀元及第,表現農業文明社會總景觀的漁樵耕讀,反映人們對子孫滿堂、富貴長壽生活(福祿壽)的羨慕、向往和期盼的郭子儀拜壽,表達維持家族團結的社會心態的百忍堂 (張公藝百忍成家)等。
融入廣府人中之古越土著人,沒有太多中原正統文化的濡染,較少封閉自守的心態;融入廣府人中之南遷漢民,或源于逃避戰亂、或是封建政權的失寵者和受害者,他們在與當地原住民融合過程中,必須不拘于中原傳統,勇于冒險、敢于開拓創新,必須以積極主動地心態與當地原住民進行融合,才能生存繁衍下去。以上兩方面的原因,就形成了廣府人不會過多拘泥于歷史和傳統,善于兼容、吸收和消化各種外來文化為己所用的心理定勢。
在“與天奮斗、與地奮斗、與人奮斗”漫長苦難的宗族遷徙和融入過程中,族群的認同意識和凝聚力是維系族群穩定的精神紐帶,是取得“奮斗”勝利的前提和保證。廣府人主要通過兩種方式來加強族群的認同意識和凝聚力:一種是中原傳統文化中關于緬懷先人、祭祀祖先的節日和活動得到很好的繼承,時至今日清明仍然是廣府人最重要的節日,春假可以不返故鄉,但清明是一定要回鄉掃墓的。另一種是宗祠文化建設,宗祠是祭祀族群共同祖先的活動地方,更是溝通聯絡思想感情、加強族群內部團結、增強族群凝聚力、外示族群力量的場所。因此,宗祠建筑遍布整個廣府地區,它對內凝聚族人的認同意識和對外展示宗族強盛的兩大核心功能,使宗祠之建設,通常舉全族之力,花費巨資,選用上等建材,聘用能工巧匠來興建。就現在來看,廣府地區宗祠建筑數量之多,范圍之廣,規模之大,藝術水平之高,表達內容之豐富等,遠遠超過我國中原、東北、西北、西南等地區。
廣府地區宗祠建筑中的裝飾木雕,是顯示廣府木雕藝術特征、揭示其文化內涵的重要承載體。宗祠建筑的主要梁枋上通常以表現忠、孝、義等戲劇場景來進行教化,強化族人的凝聚力,對加官進爵并不是十分強調。如廣州的陳氏書院中的首進頭門梁架上雕飾的“王母祝壽”、“踐士會盟”等主題場景。有時為了表現場景的宏大性或完整性,并不恪守傳統建筑的梁架型制,常用一塊完整的雕飾構件來裝飾整個梁架系統。
而在廣府民居和家具的木雕裝飾主題常常是寓意富貴吉祥、期望家族興旺富足,內容多表現嶺南的特色植物瓜果和生活場景,藝術形式充滿世俗化和生活化。廣府民系文化與嶺南三大民系中的客家民系和潮汕民系相比較,對中原傳統文化特別是正統文化的繼承是最弱的。
廣府木雕的裝飾題材與人們日常生活聯系緊密,有許多反映嶺南地域特色和鄉土文化的內容以及反映外來文化藝術影響的內容。
廣府木雕文化圈地處亞熱帶,氣候溫濕,植物種類豐富,嶺南的許多特色植物、瓜果常常成為表達傳統趨吉向利寓意的新表現內容。如陳家祠“創大業,兒孫永發”木雕:在一株碩果累累的高大芭蕉下,一只母雞正領著一群小雞覓食。此雕飾以芭蕉的“大葉”諧“大業”,用老雞領小雞覓食象征上輩帶領子孫創業。(圖一所示)另外廣府民系文化圈臨江面海,除了傳統的農耕生活外,與江海生活有關的場景和事物也常常是廣府木雕刻畫的主題,如廣州陳氏書院“漁舟晚唱”木雕:靜靜地停泊在河岸邊的小船,高高掛起的漁網,自娛自樂的漁夫,懷抱嬰孩的漁婦,無憂無慮玩耍的孩童,一幅幸福平實的漁家人悠然自得的日常生活情景。

圖一
漫長的海岸線,豐富的港灣資源,使得廣府民系文化圈較早、較多地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外來的一些紋樣圖案也常出現在木雕藝術中。尤其是清式廣作家具的式樣和裝飾題材,受西方文化藝術影響很深,家具的造型和裝飾花紋常常直接借用西方建筑藝術和家具藝術的元素。如廣府木雕常喜用一種名為西番蓮的西式花紋,其線條流暢,常以一朵或幾朵花為中心,上下左右對稱構圖,向四周延伸,統一中又充滿著變化。如果應用在圓形部件上,則以莖葉作循環連續構圖,彼此銜接巧妙,不分其首尾。
珠江三角洲區域土地肥美,氣候溫和,水網密布,作物豐富,到南宋時已成為嶺南著名的糧食產區和經濟作物基地。明代后期已開始向商品化的方向發展。在唐代,廣州對外貿易就達到了鼎盛時期,被稱為“通海夷道”[3]。宋代,廣州已成為我國最大的商業城市,是全國最大的通商口岸。但數千年傳統農業文明的影響以及制度的制約,盡管廣府文化的農業文化色彩相對較淡,但也仍然無法突破農業社會重農抑商的思維,沒有形成以海為商的海洋文明。而獨特的族群遷移文化,居于嶺南中心的地域優勢,形成了廣府獨具特色的港口商業文化。它具有開放、兼容、善變、務實的特征。比如在飲食方面,潮汕菜講究精致,而廣府菜追求變化,講究豐富;潮汕的功夫茶講究一種近似儀式的道藝,而廣府的茶文化充滿著平民化、世俗化和商業化的氛圍。
清式廣作家具是廣府文化開放、兼容和善變特征的典型代表。在家具制作的材料上,廣作家具主要采用海外進口的珍貴硬木,即人們俗稱的紅木,如紫檀木、花梨木、酸枝木以及雞翅木等。
家具的造型上中西合璧,大膽引入西式家具的設計元素,如彭代爾式的椅子靠背形式和洛可可的椅腿造型 (圖二所示);雕飾圖案上也喜用西番蓮花紋;家具的雕飾風格也受到西方建筑雕刻藝術的影響,雕飾花紋突出,有些部位近似圓雕,加上精細打磨,雕飾表面滑潤,不露雕刻痕跡。

圖二
不同類型的建筑,根據需要采用不同的裝飾等級。如在宗祠類建筑方面,無論是在建筑的梁架結構上、還是檐內外的裝修上,都運用了精美的木雕裝飾。其裝飾主題的豐富性、藝術形式的多樣性與雕飾工藝的復雜性都為廣府建筑之最。 (圖三所示)而在民居類建筑方面,廣府人更多注重實用,重點考慮在炎熱潮濕的氣候下,建筑的通風、采光、排水與交通的問題。木雕主要裝飾在隔扇和門窗上,常用幾何形或簡潔的人物山水、花鳥植物圖案,窗戶上常用國外進口的彩色玻璃裝飾,形成絢麗明靜的室內環境,予人以清清新古樸的氛圍。(圖四所示)

圖三

圖四
從文化內涵的角度研究廣府木雕藝術,解剖廣府木雕的藝術特征,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式、方法。對于深入挖掘廣府木雕藝術的歷史文化積淀和發現其藝術構成因子,都具有較大的現實意義。對傳統工藝藝術的研究為當前地方非物質文化保護和傳承工作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基礎,也為當代設計中怎樣融入地域文化特征提供了更多的借鑒和啟迪。
[1]楊豪,“廣府人”考略 [J].廣西民族學院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叛),1996.01:10-12.
[2]Leong,D.,& Clark,H.(2003).[J]Culture-based knowledge towards new design thinking and practice-A dialogue.Design Issues,19(3):48 -58.
[3]向玲、戴偉華,唐代廣州之“通海夷道”與文化記憶[J].中國名城,2011(8):3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