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文化建設的理論反思

劉小英

（武漢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一、“現代化而不西方化”時代背景下的文化重建

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民族解放運動的蓬勃開展和第三世界的逐漸形成，已經獲得了政治獨立和經濟發展的非西方世界的文化重建問題日益明顯地凸現出來。尤其是“冷戰”時代結束以后，隨著政治意識形態氛圍的淡化，文化問題在國際舞臺上越來越成為引人注目的熱點問題，甚至出現了21世紀人類社會面臨的主要沖突形式將是“文明的沖突”這種預斷。如果說在19世紀后半葉和20世紀初期，處于西方列強威逼和統治之下的印度、伊斯蘭教世界、中國等地的知識精英們都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各種形式的“全盤西化”主張，那么到了20世紀后半葉和21世紀初期，非西方世界的人們卻越來越傾向于一種“現代化而不西方化”的社會發展方案。這種“現代化而不西方化”的主張是以自身不斷加強的綜合國力作為堅實根基的，它的典型形態就是要實現具有本土文化特點的現代化進程，例如中國政府所堅持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印度政府所推動的以印度教文化為基礎的現代化建設等等。正是在這種時代背景下，在文明歷史悠久、傳統文化根基相對穩固的亞洲（亞洲不僅是人類最古老的文明發祥地、最重要的宗教孕育地，而且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區，至今亞洲所擁有的人口仍然占全世界總人口的60%），普遍出現了一股本土宗教文化復興的保守主義浪潮，包括西亞地區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復興、南亞次大陸印度教信仰的高漲，以及東亞地區尤其是中國的傳統文化復興和所謂“國學熱”。這種保守主義浪潮并不反對經濟層面和政治層面上的現代化進程，而且也積極地接受那些最初發軔于西方、后來卻演變成為具有普世意義的文化成就和價值觀念，但是它卻始終堅持要在本民族的文化根基上來嫁接西方文化的優秀成果，而不是像一百年前那些激進知識分子們所主張的“全盤西化”。美國哈佛大學著名的國際政治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在談到現代化與西方化之間的關系時寫道：“現代化并不一定意味著西方化。非西方社會在沒有放棄它們自己的文化和全盤采用西方價值、體制和實踐的前提下，能夠實現并已經實現了現代化。……現代化加強了那些文化，并減弱了西方的相對力量。世界正在從根本上變得更加現代化和更少西方化。 ”[1]（p70-71）

中國作為亞洲的一個古老文明國家，與印度、阿拉伯地區一樣經歷了殖民時代的苦難；在獲得政治獨立和經濟發展之后，也與上述國家和地區一樣面臨著文化重建問題。但是與上述國家和地區不同的是，中國自古以來就不存在一種占絕對統治地位的宗教信仰（諸如印度教之于印度、伊斯蘭教之于阿拉伯地區）。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民間雖然流行著形態各異的各種宗教信仰，即所謂的三教九流，但是這些宗教信仰中并沒有哪一種被確立為主流形態。而儒家思想嚴格地說并不是一種宗教信仰，而是一種教導人們安身立命的道德倫理規范。此外，儒家思想在近百年來的歷次政治運動和文化運動中也飽受摧殘，處于風雨飄零的衰頹狀態中。正因為如此，當代中國文化的重建問題就不像印度和阿拉伯地區那樣簡單，而是面臨著更加復雜的文化背景。

如何建設一種既具有本國特色又適應時代潮流的中國社會主義文化，這對于正在迅速崛起的中國社會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意義。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當今的中國社會正在迅猛地崛起，經濟、軍事、政治等各方面的實力都有了根本性的提升，而且在國際舞臺上也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當代中國文化建設的迫切性也就日顯突出。畢竟，一個具有幾千年文明傳統的泱泱大國在經濟騰飛和政治改革的同時，必須確立一種相應的文化身份。現代化進程只是體現了一個社會的一系列可以量化的經濟、政治指標，但是該社會的文化狀況卻構成了現代化的精神根基和意義指歸。如果不能在文化方面進行自我更新、從而建構起一套具有獨立個性和時代特征的文化價值系統，那么一切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的成果都將付之東流，社會也將成為一具有軀體無靈魂的行尸走肉。劉云山同志深刻地指出：“當今時代，文化越來越成為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的重要源泉，越來越成為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因素，豐富精神文化生活越來越成為我國人民的熱切愿望。面對當今世界各種思想文化相互激蕩的大潮，面對國家發展和人民生活改善對文化發展的要求，面對社會文化生活多樣活躍的態勢，如何進一步繁榮發展社會主義文化，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大而迫切的課題。”[2](p2)

當代中國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系統工程，它必須依據已有的文化資源，通過深刻的自我批判方能實現。當前中國文化重建所依賴的文化資源主要有兩個，其一是源遠流長的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其二是近數百年來席卷全球的西方文化、尤其是置根于西方文化土壤卻在中國社會環境中結出碩果的馬克思主義。這兩種文化資源，一個具有深厚的歷史根基和獨特的文化個性，另一個則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產生出一些普遍性的價值規范。當代中國文化重建的關鍵，就在于如何辯證地把這兩種文化資源結合起來，從中生長出一種既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又能夠順應時代發展潮流的新型文化。

二、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與外來文化的合理性借鑒

以儒家文化作為主干的中國傳統文化是在數千年的歷史發展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就其長期以來一直被中國知識分子和普通百姓所推崇信奉，從而成為傳統中國人的安身立命之本而言，它無疑具有一種歷史的合理性。儒家文化作為一種歷史傳統，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先秦三代，“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后經西漢董仲舒建議，被漢武帝定于一尊；又通過隋唐以降科舉制度的中介，成為中國封建時代的王官之學，并在歷史過程中衍生出一套與封建等級秩序相適應的倫常綱紀。兩千年來，儒家文化一直牢牢地控制著傳統中國人，尤其是知識分子和士大夫的思想觀念，形成了一套根深蒂固的倫理規范和價值系統，并通過“以夏變夷”的方式成功地同化了各種異域文化和暴力入侵者。但是自鴉片戰爭以來，儒家文化開始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勁挑戰，從而逐漸呈現出衰頹之勢。從林則徐、魏源等人主張在器物方面“師夷長技”以御外侮，到康有為、梁啟超等人主張在政治制度上“變法維新”以承國祚，再到陳獨秀、胡適等人在道德文化上主張“砸碎孔家店”和“全盤西洋化”，“孔門之政”和“孔門之學”在接踵而至的社會革命和文化批判之下受到沉重打擊。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間，孔孟之道更是橫遭劫難，聲名狼藉，處于風雨飄零的凋敝狀態。但是，雖然歷盡坎坷，儒家文化在中國仍然具有極其頑強的生命力。無論是遭受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激烈批判，還是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無情摧殘，儒家文化對于中國人思想觀念的深層影響始終是無法消除的。在兩千年的歷史過程中，儒家的價值觀念和道德理想已經深深地融入中國人的文化血脈之中，熔鑄為中華民族的精神魂魄。正因為如此，儒家文化才得以在風雨飄零之中旌旗不倒，在屢遭磨難之后煥發生機。儒家所推崇的“仁義禮智”的道德良知、“浩然之氣”的君子人格、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和“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不僅表現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和博大胸懷，而且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當今中國社會仍然具有極其重要的現實意義。這些傳統的文化因子都可能在文化重建過程中創造性地轉化為當代中國人的道德砥柱和精神根基，從而有效地克服時下出現的信仰缺匱和道德失范的文化困境。

但是儒家文化畢竟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與中國封建社會建立了一種密切的共生關系，因此要在社會主義體制的當代中國重建民族文化、振興民族精神，就必須對儒家文化的思想內涵和禮儀規范進行深刻的批判，以實現儒家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在這種具有返本開新意義的“創造性轉化”過程中，儒家文化中所包含的那些精華成分——如道德良知、浩然之氣、憂患意識、大同理想等——將得以保存和發揚光大；而其中的“三綱五常”的名教禮法、尊卑貴賤的等級觀念、唯我獨尊的道統意識、“天人感應”的迷信思想等封建糟粕，則由于與當代世界的科學精神和民主潮流相違背，必須予以批判和摒棄。這種辯證的批判精神，對于眼下方興未艾的“國學熱”來說，是非常必要的。

儒家文化的“創造性轉化”，說到底就是要使傳統的文化資源適應于當前的時代要求。所謂“禮之用，時為大”，儒家文化也必須與時俱進，通過深刻的自我批判而使自身能夠順利地與普遍性的現代化潮流相對接。這就涉及到了傳統的儒家文化與時尚的西方文化之間的關系。正如傳統的儒家文化在當代中國面臨著一個如何與時俱進的問題一樣，時尚的西方文化在當代中國也面臨著一個如何進行價值甄別和借鑒的問題。毫無疑問，在當今世界，一些曾經在西方文化環境中率先實行的制度和價值，隨著全球化的進程已經成為全人類共同追求的目標，例如科學精神、民主制度、市場經濟、公共教育以及現代生活設施等等。這些東西在今天已經由西方文化的“專利”變成了全人類共享的“公器”，構成了當代世界文化的基本內涵。然而，盡管當代世界的一些共同價值規范最初都源于西方文化，卻并非所有源于西方文化的價值規范都具有普遍意義。特別是那些構成西方文化的個性特征的東西，如西方人的宗教信仰、道德觀念和生活方式等，始終具有深深的“西方”個性烙印。這些具有個性特征的東西屬于一種文化的固有標志，它們是該文化在歷史發展過程中逐漸積淀的結果，深深地打上了該文化的特異印記，很難簡單地加以改變和移植。這種深層的文化“基因”與其他地區的文化“生態”之間，存在著無形的隔閡和抵牾，如果強行地加以移植，就可能導致一種“文化溶血”的后果，給異域接受者造成“精神分裂”的災難。早在20世紀上半葉，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就指出：“采納世俗的西方文明恰好是陷入了始料莫及的20世紀西方精神危機。西方真誠地對世界開了一個無意的玩笑。西方在向世界兜售它的文明時，買賣雙方都相信它是貨真價實的，結果卻不然。由于這一不幸，20世紀的精神危機使西方化的人類多數，比少數西方人更為苦惱；這種苦惱可能導致苦難。”[3](p168)正因為如此，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對接需要注意兩個根本問題，其一是正確區分西方文化中的普遍價值與個性特征之間的差別，從而有甄別地加以吸收和利用，而不是采取一種“全盤西化”的盲目態度；其二是根據那些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規范來進行中國傳統文化的自我批判和自我更新，以實現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轉型，而不是簡單地采取一種“中體西用”或“以夏變夷”的保守模式。只有既吸納發軔于西方文化的人類共同價值，同時又發揚有中國特色的民族文化傳統，才能順利地完成建構當代中國文化的歷史重任。

無論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批判、更新，還是對西方文化的甄別、借鑒，都離不開馬克思主義的指導。馬克思主義本身就是西方文化發展的優秀思想成果，是馬克思、恩格斯等經典作家在對西方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深刻批判和對人類歷史發展進行深入研究的基礎上創立的一套理論體系。當這個理論體系通過全球化進程而傳播到東方社會以后，又融合了中國革命的實踐經驗和中國革命家的思想智慧，最終形成了一套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當前，推動中國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和大繁榮的首要任務就是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而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首要內涵就是鞏固馬克思主義在文化建設中的指導地位。胡錦濤同志在十七大報告中明確地指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四個基本內涵，即“堅持不懈地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最新成果武裝全黨、教育人民，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凝聚力量，用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鼓舞斗志，用社會主義榮辱觀引領風尚，鞏固全黨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的共同思想基礎。”[4]因此，堅持馬克思主義對中國當代文化建設的指導地位，充分發揮馬克思主義所具有的批判意識和實踐特點，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之下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弘揚精華、剔除糟粕的批判，對西方文化進行吸納共性、分離個性的甄別，從而有效地實現中國文化的現代化轉型與西方文化的合理性借鑒，這就成為當代中國文化建設的關鍵所在。而馬克思主義本身的中國化歷程，也在這一文化重建過程中得以實現。

[1]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M].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

[2]劉云山.更加自覺、更加主動地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A].十七大報告輔導讀本[C].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

[3]湯因比.一個歷史學家的宗教觀[M].晏可佳，張龍華，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

[4]胡錦濤.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奪取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新勝利而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EB/OL].http://cpc.people.com.cn/GB/104019/104099/6429414.html，2007-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