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志珂
(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分析》編輯部,上海200235)
知識產權非理性擴張保護的哲學反思
肖志珂
(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分析》編輯部,上海200235)
知識產權擴張保護已成一種趨勢,其負面影響也逐漸呈現。知識產權的擴張保護與知識產權設立的初衷——以保護為重心、保護與限制并存相違背,它是對傳統自由主義的沖擊,也不符合個人獨占權利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保持平衡的原則。對內蘊于知識產權制度背后的哲理進行反思,必將對今天的知識產權制度建設有所裨益。
知識產權;非理性擴張;傳統自由主義;社會公共利益
從知識財富到知識產權,這既是法律問題,也是學理問題,它不僅涉及制度如何設計以及法律如何規范適用,同時也是值得學界與司法工作者深入思考和探討的學術問題。知識產權保護的正當性已有學者進行多角度論述,也得到學者普遍的認同,但在法治建設的宏觀背景下,知識產權保護正在全世界范圍內朝著非理性擴張的道路前進。這使本來蘊含于該制度內的平衡理念被打破,也和人類負載其上的諸多至善目的相背離。
在人類進行法治建設的宏觀背景下,在全世界范圍內,特別是在歐美發達國家知識產權財產主義者的大力倡導下,知識產權制度越來越偏向權利人的利益,而走向非理性擴張的道路。這匹馳騁在目的理性軌道外的脫韁之馬在瘋狂地奔跑,也越來越遠離了其初衷,使知識產權機制開始走向強化權利人利益、弱化大眾利益的道路。這種擴張具體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知識產權設定保護期限本無可厚非,它是對知識創新者的認可與尊重,也是對權利人的鼓勵。但知識產權的保護不是單向度的,除了對知識創新者的首肯,同時它也是確保社會公眾最終獲得知識產權信息的重要保障。所以它是橫亙在權利人與社會公眾之間的重要杠桿,它要時刻在這二者之間起到平衡的作用,所以對知識產權確定一個適度的保護期限是至關重要的,它是平衡知識創新者與社會公眾權利的一項重要標尺。然而今天這種平衡完全被打破了,廣大公眾獲取信息的自由被嚴重限制,而權利人的利益則幾乎處于至上的狀態。知識產權保護期限無限延長在全世界范圍內成為一種趨勢。比如在版權保護方面,《安娜女王法》作為最早的版權保護法,它規定版權保護期為14年;后來,美國及歐洲等一大批發達國家將版權保護期限延長至14年到28年不等;今天國際公約規定的版權保護期更是延長為作者終生加死后50年;1998年,美國國會再一次通過法令,延長版權保護期,為作者終生加死后的70年。中國1999年加入世貿組織后,在知識產權保護期限上也緊隨世界潮流。中國2001年新修訂的著作權法,明確規定著作權保護期為作者終生加死后的50年。
針對知識產權保護的多次延長,很多人質疑文化的公有領域是否存在,是否文化已經完全私有化了,知識產權中的社會關系也僅僅縮小為簡單的市民社會關系。甚至有些人提出了知識產權是否有保護期限的根本疑問。從眾多批評聲中,我們不難看出公眾對知識產權過度擴張的擔憂與憤慨。但目前這種狀況似乎并沒有減弱的趨勢。
知識產權的保護客體傳統理論主要限定為具有獨創性、新穎性、技術性等特征的文學藝術作品、技術發明和商標等。除了著作權是權利人自動獲得知識產權外,其他知識產權,主要是專利權和商標權,是要經過權利人申請,相關部門審批才能獲得知識產權保護的。但越來越多的國家正不斷降低知識產權的授權標準,對專利的創造性要求越來越低,而對其實用性要求則越來越高,這導致地球上的一切事物只要可資利用,具有一定的經濟價值,任何人在先占的前提下再通過一定的法律程序,獲得對此物的知識產權,成為其專有的對象。這樣的必然結果是,許多原本屬于人類公有的事物,比如人人都可以使用的商業方法、操作程序、基因等也都也開始慢慢變為個人的專有之物,公共領域的權利將越來越多地被殖民。這在西方發達國家已是普遍現象。那么發展中國家自然要對發達國家的知識霸權形象表示不滿和抗爭,當然也受一小撮權利利益人的驅使,它們的觸角也開始向人類共有財產這一公共領域延伸,開始提出自己的權利主張。對部分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傳統等知識也給予知識產權的保護即是這一問題的典型體現。但眾所周知,這類保護對象是有其特殊性的,與我們今天所言的現代知識產權并不完全相吻合,比如關于權利主體的確定性、客體的可固定性、歸屬上的可排他性等方面,這些與現代知識產權的保護對象有明顯的區別。從本質上說,這類保護對象已是人類共有的文化現象,并不在今天知識產權所限定的保護期內。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可以確定的是知識產權已不再是其設立初衷所希望的那樣,旨在規范人類智慧創造之領域了,而是逐步在吞噬社會公眾的權利。公眾自己則日益地被擠出公有信息之外,面對自己一貫熟悉并可自如運用的東西,渾然不覺卻成了一個盜竊者。至此,原本內涵于知識產權制度中的理想、理念已基本被湮沒殆盡,知識產權制度在內外因夾擊下開始滑向了無度的縱深,權利人與社會公眾間的利益守衡完全被打破。
人類在建構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初期,就已考慮到建構一個開放的制度機制。比如,合理使用、強制許可等都是制度性缺口。只要原知識產權的使用者合理借鑒和利用原創成果都是鼓勵和許可的。然而,今天知識產權人出于對知識產品獨占等各種利益的需要,他們在種種借口下對這些權利限制措施采取反限制措施,使得當初設立這些限制措施的良好初衷變得名存實亡。比如,現在的合理使用制度,它的使用面越來越窄,使用條件越來越苛刻等問題,就說明了這一問題。合理使用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最初使用人只須征得權利人的同意就可以行使合理使用權,后來在征得權利人的同意后還需繳納一定的版稅,而現在技術領域的合理使用已完全被禁止。這充分表明對合理使用的反限制措施正在不斷被加強。至此,合理使用權幾乎已被權利人完全控制。眾所周知,合理使用權與公眾的言論自由、表達自由等憲政意義上的一些權利直接相關,同時也嚴重影響社會文化的持續創新力,因此這一重要權利如果從根本上被剝奪了,一個理想的民主社會的建立將難以持續。但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權利人已陷入自身利益的泥潭,全然不知知識產權設立的良好初衷和存在的正當理由,也完全不顧社會公眾對知識產權的合理訴求,完全把個體的權利置于社會整體需求之上。從長遠看這種做法對社會是極其有害的,它必將嚴重影響甚至阻礙社會整體的技術進步、知識創新與文化繁榮,并最終導致社會的停滯不前。
總之,過度的知識產權保護的弊端已充分凸顯。社會上也出現了對知識產權擴張保護的強烈質疑。有三種思潮是值得關注的,“知識產權懷疑論”、“反知識產權論”和“知識產權僵化論”,它們已對知識產權的擴張保護形成強烈沖擊。因此,對知識產權法進行理論上的深層反思已勢在必行,也必將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甚至重建符合時代特征和精神的現代知識產權法律制度。
知識產權和技術創新并非線性的平行發展關系,不管從歷史上考察還是在現實社會關系中探尋都是如此。知識產權可以積極地推動技術創新,但不合理的制度設立也可以阻礙技術創新。至于它們起積極的推動作用還是起消極的阻礙作用,以及什么時間推動什么時間阻礙,這需要根據該產業的具體情況而定,主要得看某一個產業具備的具體條件是什么。總之,知識產權與技術創新之間是一種錯綜復雜的網格關系。作為知識產權的權利人切不可以保護知識產權為名,行知識霸權和思想控制之實。
現代意義上的知識產權法自誕生伊始就設定了以保護為重心、保護與限制并存的架構。在該架構下,對知識產權的保護和對知識產權的限制相互制衡、相得益彰,共同保障著知識產權的內在和諧。然而,歷經數個世紀的發展,在眾多因素的推動下,知識產權法不斷得到擴張,日益偏離了其最初的架構,權利保護機制明顯占了上風。特別是近年來興起的對知識產權限制的反限制運動,更是將權利保護機制抬高到了極至,以致使權利限制機制受到了嚴重的遏制。如此一來,保護與限制并存的那一制衡式架構被打破了。它逐漸變得面目全非起來。因而,要使知識產權真正走出擴張主義的泥沼,使知識產權矛盾維持在一個相對協調的水平,保護與限制并存的制衡架構就必須得以恢復。
當然,保護與限制并存的制衡架構只是從知識產權內部結構著眼的。在知識產權法的外部,尚需相關法律的配套,特別是反壟斷法和反不正當競爭法。這些法律可以視為對知識產權的外部制衡。“內外兼治”,將在很大程度上保證知識產權矛盾步入一種高度的和諧狀態。
古羅馬思想家西塞羅說過,“人民的利益是最高的法律”,這里人民的利益即是社會公共利益。在知識產權制度中,社會公共利益與私權利益是并存的,二者并不矛盾,但它們應保持一種相對平衡。對此,哲學家們、特別是法哲學家們從多重視角論證了兩者并存的可能性與合理性。在盧梭那里,財產觀中寓含有公平正義理念。盧梭認為,財產權制度具有天然的公平正義性,它對人們是一種公平的約定,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因此,為了保持這種天然的公平正義性,法律應以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同利益為依歸。正是基于此,我們認為所有權的確立同樣是符合公平正義法則的,因為它旨在構建財產受到尊重與保護的社會秩序。
黑格爾的知識產權理念同樣包含有社會公共利益的思想,值得我們發掘其有價值之處。他主要從精神生產與知識傳播的角度闡述這一問題。他認為,知識產品生產的目的就是為了得到他人、社會的認可,并成為他人進一步學習的基礎和條件。人類正是通過不斷地占有、轉化、改造他人外化的知識成果,才使得知識產品不斷被更新,也更符合時代發展,從而更加有價值。所以,應該鼓勵獲得社會普遍認可的思想被復述、改造并被賦予新的個人形式,這樣才更有利于知識的社會傳承。因此,外化的精神產物被他人復制,并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件好事。某一知識形式被不同群體、不同時代的個人多次使用,不但有利于對其本人思想的傳播,也會對其他人的利益有所增進。但黑格爾只是根據自身經驗和對社會的觀察,主張在知識系統中劃定一個明確的法律界線,一部分設定為個人專屬領域,另一部分設定一個知識公共領域。后一領域的知識是共有的,這樣可以保證他人或后代學習的需要。但個人究竟應該如何對不同的知識形式主張權利,對此黑格爾并沒有提出普遍的確定性原則,所以這一方法究竟有多大的可操作性還是問題。在人類知識的發展長河中,這確實是一個難題。總的來說,在知識產權制度中,黑格爾既強調個體權利的保護,防止作家、藝術家的文學藝術作品被竊取,同時也重視作為社會公共領域的知識共有物。可見,保持個人權利與社會公共利益相平衡的思想是黑格爾知識產權理念的應有之意。
博登海默這位當代美國法哲學家同樣精辟論述過法律制度與社會公共利益原則的關系。他用了“共同福利”這一術語,表明個人權利行使時應嚴格遵守的界限,否則將導致全體國民的利益遭受損害。因此,他認為保持個人權利與社會福利之間的相對平衡也是十分必要的。雖然個人權利的實現同樣不能忽視,但對個人權利的過度重視,勢必使個人權利與社會公共利益之間的平衡被打破,所以對個人權利進行某種程度的限制同樣是保證社會公共利益得以實現的需要。
達沃豪斯在其著述中同樣表達了對知識產權制度中個人利益與社會公益之間平衡的關切,只是在方式上他并沒有直接敘述知識產權法社會公共利益原則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而是擔憂在抽象物上設立知識產權可能產生的不良后果,今天的事實再次證明,他的這種擔心并非空穴來風。他一方面承認知識產權制度存在的合理性,但又擔心個人獨占權利的增長將導致人的依賴關系的產生和濫用,尤其在不完美社會中建立這種制度會導致不利的后果。因此,對權利的范圍加以明確限制是十分必要的,否則非常有可能造成利益的極度不均衡。達沃豪斯的理論對我們是個警示,今天不得不承認在知識產權制度中確立公益原則與平衡精神的主張并積極實施已刻不容緩。[1]
上述觀點雖主要從理論上分析社會公益性原則與一般法律正義并存的必要性,但對于我們詮釋知識產權制度的內在價值以及反思今天知識產權制度存在的問題必將有所裨益。
日本著名技術史家、專利研究專家富田徹男先生同樣注意到了知識產權擴張的危害。他認為,由于強化了知識產權,就排除了商品競爭,在一定程度上自由競爭的原則就會崩塌,而這恰恰是資本主義的危機。我們知道,自由競爭正是資本主義經濟的命脈,它所代表的正是資本主義世界所崇尚的自由主義。因而,知識產權擴張真正威脅的恰恰是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最基本理念。基于此,富田徹男不無嚴肅地指出,片面強化知識產權的結果,走到了它的反面,向著被削弱的方向走去。[2]186-187沃豪斯更是明確指出,授予知識產權帶來的權力包含兩種危險。第一種危險是,依靠有疑問的資源,它將使知識產權權利人或一小部分知識產權所有人處于市場的中心控制地位,結果是競爭受到損害。而第二種更大的危險則在于知識產權對自由的威脅。此處的自由包括研究自由以及公眾的生存自由和發展自由等。他們強調了一點,即導致集中控制和喪失自由危險的原因,并不是某個知識產權權利人對知識產權的所有權,而是知識產權在世界范圍內的無情擴張。因此,知識產權的擴張,造成的后果便是達沃豪斯所謂的“信息封建主義”(information feudalism)①“信息封建主義”是用來指一種不具有經濟效益的知識產權機制,表達了在獎勵創新和傳播創新之間的不平衡狀態。它使民主制度下的公民成為侵權者,而他們侵犯的是屬于人類生來就應享受的受教育權的內容——知識,這些知識原本屬于人類的共同遺產,而當人們再次使用時確被扣上了侵權的罪名。這如同封建制度時期的農民,耕作著原本屬于自己的土地,因被地主占據,反過來卻要向地主繳納地租一樣。。[3]255
當前,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的趨勢無疑也是朝擴張道路發展的,甚至擴張的勢頭有增無減。在知識產權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反思擴張保護可能導致的各種不利后果。世界各國知識產權制度的發展已經向中國證明,過分強勁的知識產權保護對社會、對個人即使是對知識產權所有人都沒有好處。因此,對知識產權擴張保護的道路中國應該慎行,歐美等國家的例子可為我們提供經驗和教訓。勞倫斯·萊斯格鄭重地提請中國讀者注意,在權利人和社會公共利益之間保持平衡的知識產權體系才是中國應有的選擇,只有這樣才能為中國帶來真正的發展機遇。但面對國際上知識產權擴張保護的大潮,我國一方實施弱化保護是不現實的。因此,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充分了解知識產權的各種矛盾并對其加以深入反思,以矛盾的協調為突破口,進而尋找知識產權平衡、和諧發展之路。權利弱化與利益分享理論,是知識產權制度發揮最大效用的必然選擇,也是當代社會的現實需要,以此理論改造甚或重構知識產權制度,必將充分提高社會資源的利用效益,也使知識產權制度的運作更為流暢。
[1] 吳漢東.法哲學家對知識產權法的哲學解讀[J].法商研究,2003,(5).
[2] [日]富田徹男.市場競爭中的知識產權[M].廖正衡,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3] [澳]彼得·達沃豪斯,約翰·布雷斯韋特.信息封建主義[M].劉雪濤譯.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05.
D923.4
A
1672-0040(2012)04-0058-04
2012-05-18
肖志珂(1978—),女,河南濮陽人,上海社會科學院《哲學分析》編輯部編輯,哲學碩士,主要從事中國哲學、法哲學研究。
(責任編輯 鄭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