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是一篇流傳千古而且令人百讀不厭的佳作,也是歷年來中學(xué)語文教材精挑細(xì)選的優(yōu)美散文之一。文章開頭部分有這樣一段話:“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許多年來,“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一句,似乎從未有人懷疑過有什么問題,所以教材編寫者在把它選入課本時也一直沒有在文字上作過改動。
然而,在筆者看來,其中的“芳草”二字頗有些令人懷疑的地方,因此有重新討論一番的必要。
首先應(yīng)該指出的是,“芳草”二字是有異文的,這一點是絕對不容忽視的。從我們掌握的材料來看,早在唐代的典籍中就已經(jīng)可以看到引文寫為“芳華”的用例了,比如王維《桃源行·序》:“宋陶潛《桃花源記》曰:‘晉太元中,武陵人沿溪捕魚,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華鮮美,落英繽紛。’”又如歐陽詢《藝文類聚》卷八十六《果部上·桃》:“忽逢桃花林,夾兩岸數(shù)百步,無雜木,芳華芬曖,落英繽紛。”再如徐堅等《初學(xué)記》卷二十八《果木部·武陵源》注引陶潛《桃源記》也作“芳華鮮美”。此外還有舊題陶淵明所撰的小說《搜神后記》卷一,引文亦作“芳華鮮美”。
宋代及其后的文獻(xiàn)也有不少寫為“芳華”的。如《太平御覽》卷六百六十三及卷九百六十九兩處引文均為“芳華”,《說郛》卷一百一十七引此文也作“芳華”。高麗僧人釋子山在《夾注名賢十抄詩》卷上載許渾詩《送張尊師歸洞庭》“誰人知處武陵溪”一句下的注釋中說道:“陶潛《桃源記》:‘晉太康中,武陵人黃真捕魚為業(yè)……忽逢桃花林,芳華鮮美,落英繽紛。’”
事實上,從我們手邊所能看到的古代文獻(xiàn)來看,《桃花源記》“芳草鮮美”一句中的“芳草”二字,唐代及以前的典籍都為“芳華”;大約從宋代開始,文獻(xiàn)中才出現(xiàn)了“芳華”和“芳草”并行的情況。
我們知道,文獻(xiàn)流傳的一般特點是:越是與原著時代接近的版本或引文,就越接近作品的原貌。所以,筆者認(rèn)為,要想弄清楚《桃花源記》原文究竟是“芳華鮮美”還是“芳草鮮美”,就必須從最早的抄寫本或其他文獻(xiàn)的引文中尋找答案。如此,則唐代以前的引文作“芳華”當(dāng)更有可能是《桃花源記》原文。
遺憾的是,對于《桃花源記》中的“芳華”與“芳草”這一異文,以往極少有人關(guān)注。我們只看到明代人張溥及焦弦在這一問題上表明過自己的態(tài)度,他們都非常堅定地認(rèn)為這兩個字應(yīng)該是“芳草”,然而,遺憾的是,他們并沒有提供強有力的文獻(xiàn)證據(jù)。所以,對于他們這一說法,筆者不敢茍同。相反,在筆者看來,王維《桃源行·序》、歐陽詢《藝文類聚·果部上·桃》、徐堅等《初學(xué)記》以及舊題陶淵明所撰的《搜神后記》等各本引文作“芳華”是對的,其他各本引文作“芳草”則是錯誤的。“草”當(dāng)是“華”字之誤,因為“華”字的繁體“葷”字形與“草”字比較接近,所以很容易誤抄。“芳華”實際上指充滿芳香的花兒,其中“華”是“花”的古字,這一“華”字在古代文獻(xiàn)中極為常見。例如《詩經(jīng)·小雅·皇皇者華》:“皇皇者華,于彼原隰。”又如《詩經(jīng)·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再如《爾雅·釋草》:“荷,莢蕖。其莖茄,其葉蓬,其本蕾,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另外,“芳華”一詞在文獻(xiàn)中也不乏用例,如《楚辭·九章·思美人》:“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又如《抱樸子·內(nèi)篇·暢玄》:“掇芳華于蘭林之囿,弄紅葩于積珠之池。”再如唐韓愈《春雪》詩:“新年都未有芳華,二月初驚見草芽。”宋范成大《光相寺》詩:“峰項四時如大冬,芳華芳草春自融。”
其次,從全文意思來看,盡管《桃花源記》中的“芳草鮮美”從字句的意義角度也可以解釋得通,但若依據(jù)上下文語境,當(dāng)以作“芳華鮮美”為長。其上文“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已經(jīng)明確地告訴我們,作者筆下盡在著意于“桃”樹。下文又說“落英繽紛”,明顯又是寫滿地桃花堆積的情景。如果中間一句是“芳草鮮美”,則此處寫景順序變成了“桃林一芳草一落花”,前后寫桃(包括樹、花)而中間寫草,這恐怕未必是文章的原意。實際上,作者此處寫景,恰恰著眼于一個“桃”字:從“百步桃林”到“枝頭桃花”,再到“滿地桃花”。另外,按照寫景的一般順序來分析,作者明顯是按照由遠(yuǎn)及近的順序,從上到下來寫桃林的:先是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接下來是接近桃花林——中無雜樹,芳香撲鼻:最后是走進(jìn)桃花林——落英繽紛。很明顯,作者這一段話是在拿“桃”字做文章,句句不離“桃”字——桃林、桃樹、桃花。如果說中間環(huán)節(jié)寫的是“芳草”,是不是顯得有些突兀呢?前后景色之間是否有些脫節(jié)呢?既是寫桃花林,卻僅僅提到“夾岸數(shù)百步”和“落英繽紛”而置枝頭桃花于不顧,這樣的寫法是不是合乎情理呢?此外,我們還有一個疑問是:為何要在寫“桃花林”的時候提到“芳草”呢?這“芳草”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義呢?如果沒有,或者無法找到更好的解釋,我想還是作“芳華”遠(yuǎn)勝于作“芳草”。這樣一來,既符合古代文獻(xiàn)流傳的一般特點,同時也不會導(dǎo)致文章寫景順序的混亂,又使得上下文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桃花源記》中的“芳草鮮美”原文很可能就是“芳華鮮美”,比較早~點的文獻(xiàn)如《搜神后記》《桃源行·序》《藝文類聚》及《初學(xué)記》在引用或載錄該文時都保持了原文的基本面貌。宋代以后,“芳華鮮美”出現(xiàn)了異文,有些引文開始誤作“芳草鮮美”了。到了明代,隨著“芳草鮮美”和“芳華鮮美”的并存,學(xué)者們已經(jīng)無從辨別孰是孰非,甚而至于誤流為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