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故園》之美,正如作家本人在文章里所說的:樸素、淡雅,又持久、深沉。震動之余,不免疑惑:這個以紀念為旨的文本,為何要以“肖邦故園”為題?如文本所述,肖邦“故居”不過是“伶仃孤苦”的“貴族府第簡陋的側屋”,“這幢清寒的小屋,遠離通衢大道,煢煢子立于田野之間,隱蔽在花園的密林深處”,這樣的小屋與紀念愛國音樂家這個宏大主題之間的關聯著實令人費解。
然而這正是作家書寫的張力所在。
文本首段中的文字張揚到“熱鬧”:
它曾經是個相當熱鬧的處所,斯卡爾貝克家族在這兒修建了一座宮殿式的府第,院子里和花園里想必到處是人,熱熱鬧鬧,充滿生機:有大人,有小孩,有賓客,有主人,有貴族,有下人,還有家庭教師一這個貴族府第同鄰近的村莊往來甚密,而且還經營一部分田地,這兒原先也該有牛欄、馬廄,有牛,有馬,有犁,有耙,有谷倉,還有干草垛:
這些文字相對于文本的書寫意圖來說,幾無存在的必要,但作家竟然就敢于這樣的鋪張揚厲!我們當然可以把這種肆意理解為一種對比的蓄勢,以與后文小屋的“清寒”“隱蔽”形成反差。但這種理解顯然更其荒謬:為什么要對比?對比需要得出什么樣的結果?
問題到了這里似乎有些游離,但正是這種游離產生的錯綜復雜,使我們摸索到了作家有意而為的書寫錯亂——這正是作家勾引讀者目光的地方。 這個錯亂中的關鍵詞恰是“熱鬧”!謎底的解開正如羅蘭·巴爾特所言:“語言會說話——言語的能指與所指都已然公布在語言符號本身的序列里。”…
從‘‘熱鬧”起步,作家欲想抵達何處?
否定了邏輯的反面——與后文小屋的“清寒”“隱蔽”形成反差,那么結論是否存在于邏輯的正面?循著“熱鬧”而行如何?——肖邦故居現在還有“熱鬧”存在嗎?如有,熱鬧在何處?
“熱鬧”之一:
它不僅僅成了波蘭人朝拜的圣地,……而且為數眾多的外國音樂家、鋼琴家、作曲家都把造訪這個偉大藝術家的搖籃……看成是自己一生的夙愿
這是高山仰止的熱鬧,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日的朝圣者的追隨而形成的熱鬧,與昔時貴族府第簡陋側屋的“沒有招搖的俏麗”構成的反差,顯而易見。
“熱鬧”之二:
它蘊藏著許多細微的色調變化:春天,丁香怒放……夏天,樹木欣欣向榮,青翠欲滴;秋天,遍野金黃,霧繚煙繞;冬天……修剪了枝條的柳樹像姐妹般排列成行,正待明年春風得意,翩翩起舞。
這是自然生命的熱鬧。作家對小屋周邊景物的細節鋪陳,正是對小屋“沒有招搖的俏麗”卻充滿生機的景象的呈現。
但疑問隨之而生:為什么“這四季景色里包含的美”,是“何等的樸素、淡雅,又是何等的持久、深沉”,而不是“生機蓬勃“之類?
理由似乎在這里:“這片土地的景色正是肖邦音樂最理想的序曲。”這序曲的味道如何?——樸素淡雅持久深沉。給你來個類比:歐根·德拉克洛瓦所謂的蔚藍的色調,它是波蘭景色和在這大平原上誕生的藝術家的音樂的共同色調,這種色調常用于表達幽遠而深邃、寧靜而安詳的自然之景。
但非常“中國”的表達方式應是“一切景語皆情語”的景、情同位關系,而這“熱鬧”的景與樸素淡雅持久深沉的肖邦音樂間顯然存在反差。
要解決這個矛盾,不可忽略的一句在第8小節:“誰若真想探究肖邦音樂的精神,理解肖邦音樂跟波蘭有著何等密切的聯系……”這里有兩個微妙變化:一是前文只是提及肖邦音樂,而在這里提出了“肖邦音樂的精神”;二是前文提及的是肖邦音樂與其故居之間的聯系,這里擴大到了跟“波蘭”的“密切聯系”。這當然不可能是作家的失誤,從后文就可以得到印證,文本第9小節即提到:“在他心目中,這小小的莊子就是整個祖國鄉村的象征。”肖邦“對這出生之地懷有無限的眷戀之情”,他“熱愛這茅舍、小橋、流水”。從這里我們恍然大悟:“愛的深沉”,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熱鬧”?——種奔騰在內心的不可抑止的強烈的熱愛,一種以藝術的名義表達出來的內心的噴薄的激情:這是精神世界的“熱鬧”,不是物質的眼所能抵達,須以靈魂去靠近。
因而,這精神世界的豐富與熱愛,與自然“所蘊藏著的許多細微的色調變化”之間,構成了一個所指與能指間的隱喻關系:這是另一種形態的生機,是“不竭的源泉”,它“噴射出金光閃閃的清流”。
“熱鬧”之三:文章剩余的大半文字大致可以梳理出三個“精神熱鬧”的層次:一是呈示了肖邦對其出生地的眷戀:二是世界各地的人涌向肖邦故居,與肖邦音樂促膝談心:三是花園的四季之景欲與肖邦音樂相酉己。
肖邦對其出生地的眷戀可以從文本不斷重復的這幾句強烈地感受到:“我如今只能依稀記得國內唱的歌”“凡是他那些直接留下了這兒時之國畫面的作品我們都能發現一縷鄉音”“倘若此刻我們聽到,或者親自彈奏偉大作曲家臨終前的最后一組馬祖卡曲,我們必能從中聽到昔日國內歌聲的淡淡的旋律。……它們無疑是出自故里,跟這片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種深切的眷戀,也許因為文本只是呈現了一個結果,卻沒有道明因由,令讀者費解,但文本里隱約閃現的語流“流亡生活”“痛苦的心境”“不料這一別竟成永訣,成了為尋找虛幻的金羊毛而一去不返的遠征”還是能夠使讀者摸索到肖邦境遇的不祥及由之而生的對祖國的眷戀。而后文“他們去聽肖邦的音樂,不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祖國文化的偉大,同時也為了證明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是無法窒息的。因而這美好的音樂有時也是斗爭的武器。舒曼把它稱為藏在花叢中的大炮,不是沒有根據的”,更是將肖邦音樂的戰斗精神與愛國內核指露無遺。
肖邦的愛國大致可以從這些材料里得到一些明證:
1.這個七歲便寫下《G小調波蘭舞曲》的音樂天才,在他二十九歲那年,俄軍攻占波蘭,他懷揣著朋友裝有祖國土的銀杯來到法國,之后一直漂泊異國,大部分時間在法國度過。
2.沙皇軍官在入侵波蘭后要求肖邦為他們演奏,遭到肖邦拒絕。惱羞成怒的沙皇軍官要暗殺他。
3.長期的流亡生活及對祖國、對家人的牽掛與憂慮,使得肖邦身體狀況急劇下降,1849年10月17日,肖邦肺結核惡化,在他的巴黎寓所中逝世,享年39歲。臨終前,他囑托親人將自己的心臟運回祖國波蘭安葬。肖邦始終認為,音樂是絕對的民族音樂。
4.肖邦好友李斯特很清楚,肖邦的《波蘭舞曲》是為被敵人瓜分了的波蘭而作的,于是,在李斯特的彈奏中,人們聽到了槍聲和火焰、戰斗和奔馬,聽到絕望的呼喊、激憤的愛國志士們熱血在沸騰。但當人們接下去聽到肖邦的演奏時,音樂中出現的,卻并不是波蘭的恐怖的命運,也不是戰爭和死亡,而是波蘭的陽光,陽光下的村莊、羊群:田野里開放著茂盛的鮮花。愉快而幸福的村民,仿佛在一個假日吹著笛子,在舞蹈,還有孩子們在嬉戲…演奏結束,肖邦沉默了一會兒,以輕柔的音調說:“波蘭還沒有滅亡!”這就是別具格調的肖邦音樂,他的音樂不是負責控訴與討檄,拒絕灰暗與沉郁,而是心懷柔情,充滿愛意,詩一般地感召著困苦的波蘭,走出戰爭的陰霾。這正是肖邦之所以被稱作“踱步在黑白鍵上的鋼琴詩人”的因由。
正因為肖邦擁有豐富的心靈與令人震撼的內在精神,德國詩人海涅才如此評價他的音樂:“他在鋼琴前坐下來的時候,我覺得仿佛是一個從我出生地來的同鄉正在告訴我當我不在的時候曾經發生的最奇怪的事情。有時我很想問他:‘家里的那些玫瑰花還在熱情地盛開嗎?那些樹還在月光下唱得那么美嗎?”’
由是,肖邦音樂、肖邦故園成為了一個精神符號,聽肖邦的音樂,猶如在跟一個“比肖邦本人更好的人”在一起促膝談心。但肖邦音樂的作用并非只作用在個體精神的改塑,文中這樣說:“只要到肖邦之家去聽一次周末音樂會,便能重新獲得對波蘭文化的信心,相信它已滲透進了民族的最深層。”“作為民族的最堅韌的紐帶,作為民族精神的支柱和基礎的偉大藝術具有何等不可估量的威力。密茨凱維支的詩,肖邦的音樂,對于波蘭人而言,就是這樣的支柱。”
由此可見,肖邦的出生地,在特殊的時代里,在這個偉大的藝術家的靈魂里,不僅意味著他的家鄉,更意味著他的國家,他的藝術之源,他的精神家園。從“故居”到“故園”的指認,其實也是肖邦的一次精神擴展的過程。而《肖邦故園》,則是波蘭作家雅一伊瓦什凱維奇對其精神家園的一次藝術的復活。
當我們最后來看雅一伊瓦什凱維奇對這個精神家園的四季的美麗書寫的時候,隨著肖邦的音樂的溫情綿延,我們看到了什么?——四季美景:那些春天里初發嬌嫩的景物,夏天里充滿情趣的引人遐思的和諧生命,秋天里鄉村婚嫁的極喜中的深沉憂傷——“只能依稀記得‘國內唱的歌”’,冬天最美的無邊的靜寂中所掩埋的往事、和這往事勾起的孤愁與詠嘆。然而,四季不再是單純的四季——當我們以肖邦的音樂為篩,這自然之美成為了熔鑄了肖邦精神的熱烈滾燙的“生命的風景”。我們更看到作家在詩意化的抒情中對肖邦的熱烈追尋與一往情深;看到被作家推到前臺的自己被勾起的強烈的欲望,欲想立于肖邦這一座精神家園,與他促膝,作一次靈魂的傾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