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陳平原教授卸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作為北京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的雙聘教授,陳先生今后將專心致力于學術研究。他說:“做行政不是我的理想,我的志趣在學術。”做行政和做學問確實是兩種思路,這幾年,陳先生已經感受到行政對于一個學者思維的破壞。陳平原教授也曾經參與過中學語文教材的編寫,但是很快就退出了。退出的理由,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中學語文教學是一個專業,不是“客串”—下就可以搞好的,我們必須尊重這個專業。近日,本刊對陳平原教授進行了專訪,就語文學習的特點和規律、語文教材的編寫等問題進行了深入對話。
李節(以下簡稱“李”):您是1977年參加的高考,當年您的高考作文登在了《人民日報》上。能否談談中學階段語文老師或者語文課對您的影響?
陳平原(以下簡稱“陳”):真是很慚愧,都三十多年了,還在談高考作文。不久前,我去人民日報社演講,也被提及此事。二十年前,我曾寫過一則短文《永遠的“高考作文”》,嘲笑自己老走不出“高考作文”的陰影。考場上的作文,本就難寫好,更何況那時剛從“文革”中走出來,文章如何可想而知。當初《人民日報》選登高考作文,與其說是鼓勵千百萬考生,不如說是展現改革開放的姿態。正因此,這么多年了,每當需要將“恢復高考”與“改革開放”進程相連接,都會提及此文。
我是在“文革”期間上的中學,初中階段沒課上,整天“鬧革命”;念高中時,碰上了鄧小平“右傾回潮”,總算認真讀了兩年書。我是從插隊的山鄉跑去念書的,就近入學,進的是廣東潮安磷溪中學。教我們語文課的金老師和魏老師,人都挺好,上課認真,對我很有幫助。但說實話,我的語文修養主要得益于家庭教育。父母都是語文教師,家里藏書比較多,使得我從小養成了讀書的習慣。插隊八年,記得“耕讀傳家”這一古訓,沒有一日廢棄書本。
這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問題,最近,我們和歐美同學會建言獻策委員會及上海交大媒體文化和社會發展高等研究院聯合召開了“紀念77、78級畢業30周年論壇”,我發現,好多人都有類似的經歷。或許這是我們這代人的共同特點:缺少正規的基礎教育,知識結構上有明顯缺陷;好處是善于自學,不墨守陳規,無論日后學什么專業,常有逸出常軌的思考。還有一點,這代人不管學什么,普遍對“語文”有好感。因為,在鄉下的日子里,“語文”是可以自學的;甚至可以這么說,“語文”主要靠自學。
章太炎說過,他的學問主要靠自學,而且,得益于人生憂患。與別的專業不同,一個人的“語文”能力,與人生閱歷密切相關。這也是好多大作家沒念過或者沒念完大學,以及大學中文系不以培養作家為主要目標的原因。
李:根據您個人的經驗,學好語文的關鍵是什么?
陳: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希望能找到“讀書的訣竅”,即花最小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成效。可這一思路,明顯不適合語文教學。實際上,“學語文”沒什么捷徑可走,首先是有興趣,然后就是多讀書、肯思考、勤寫作,這樣,語文就一定能學好。《東坡志林》里提到,有人問歐陽修怎么寫文章,他說:“無他術,唯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做自能見之。”這樣的大白話,是經驗之談。歐陽修、蘇東坡尚且找不到讀書作文的“訣竅”,我當然更是“無可奉告”了。據葉圣陶先生的長子葉至善稱,父親從不給他們講授“寫作方法”,只要求多讀書;書讀多了,有感覺,于是落筆為文。文章寫多了,自然冷暖自知,寫作能力逐漸提升。葉老這思路,跟歐陽修的說法很接近。
今日中國,不管中考還是高考,考生都會全力以赴認真復習。這個時候,你會發現,惡補別的科目有用,惡補語文沒用。因為語文的學習,主要靠平日長期積累。記得我參加高考,根本沒預備語文,只是復習數學。我想,今天的中學生,大概也是這個樣子。不是說語文不重要,而是語文無法“突擊”。語文教學的特點是慢熱、恒溫,不適合爆炒、猛煎,就像廣東人煲湯那樣,需要的是時間和耐心。從這個意義上講,“語文教學”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很容易。問題在于,心態要擺正,不能太急。
傳統教育與現代教育有很大差異,不說培養目標,也不說課程設計,就說教學方式吧。以詩文為例,過去主要靠自學,學生面對經典的文本,仔細琢磨,百思不得其解,這才去請教;現在則以“文學史”或“文學概論”為教學中心,經典文本反而成了“配合演出”。學生省了上下求索的工夫,迅速獲得有關作家作品的“精彩結論”。一星期就知道《詩經》是怎么回事;再過一星期,《楚辭》也打發了。一年下來,什么李白、杜甫,還有《西廂記》《紅樓夢》,都能說出個—二三。這樣的教學,確實推進很快,可學生真的掌握了嗎?
晚清西學大潮中,章太炎對那時剛剛傳入的使用教科書的標準化教學很不以為然,稱:“制之惡者,期人速悟,而不尋其根柢,專重耳學,遺棄眼學,卒令學者所知,不能出于講義。”(《救學弊論》)以課堂講授為主,學生必定注重“耳學”,養成“道聽途說”的學風。而傳統中國的書院教學,依靠山長的個人魅力,以及師生間的對話與交流,自學為主,注重的是“眼學”。在章太炎看來,前者整齊劃一,更適合于普及知識;后者因材施教,有可能深入研究。這種對傳統書院的理想化表述,有八年杭州詁經精舍的獨特經歷做底,更因章太炎不滿于時人對新式學堂的利弊缺乏必要的反省。
當然,現代社會“知識大爆炸”,學生需要修習的科目很多,不可能只講“四書五經”。不過,章太炎的話提醒我們:貪多求快,壓縮餅干式的教學,效果并不理想。而且,讀書人一旦養成“道聽途說”的習慣,很難改過來。如何在“含英咀華”與“博覽群書”之間,找到合適的“度”,這值得從事教育的我們認真思考。
李:正像您說的,語文教學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關鍵看是不是抓住了語文教學的真義。
陳:其實學語文很簡單,多讀書、肯思考、勤寫作,這樣就行了。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就是不甘心,總希望有“一本萬利”的好生意可做。如果著眼于高考復習,語文確實“投入產出比”太低,不太合算;但如果考慮的是整個人生,這門課影響你一輩子,太重要了。借用杜甫的《春夜喜雨》,語文課的特點就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學起來很慢,不可能像武俠小說中的大俠,一旦獲得武功秘籍便功力猛增;至于效果,卻是余韻無窮,在你整個人生旅途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我在北大推“大一國文”(即“大學語文”),碰到很大障礙,有一領導要我保證,學過這門課和沒學這門課的學生要“有明顯差異”。我拒絕了,這不僅做不到,而且毫無道理。學語文,特別忌諱每天追問自己:今天進步了多少,上考場能加幾分?必須擺正心態,曉得這門課有大用,但不急用,講究的是積累與熏陶,這才能在學習中獲得樂趣。之所以說“樂趣”,而不是學校里老師表揚人時常用的“進步”,那是因為,在我看來,教好語文課的關鍵,在于讓學生在學習過程中“自得其樂”。
面對今天日益見多識廣的中學生乃至大學生,你再說什么“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但思想不正確,也沒人信。在我看來,要學生熱愛這門課,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他們覺得,這門課既長知識,也很有趣,值得學。
李:您說的“急用”與“大用”,似乎分別與語文的“工具性”與“人文性”有關,您怎么看語文的“工具性”與“人文性”?您認為語文教學的目的是什么?
陳:自古以來,中國人做事,都不滿足于純粹的技術操作,而希望由技至道。講求技術性與精神性的統一,此乃中國文化的特色;只是具體闡述時,往往說得過于玄虛,很難真正落實。語文的“工具性”相對好說,經過百年摸索,我們大致明白該如何培養學生的聽說讀寫能力。你可以批評它太刻板,但確實很有效,具備可操作性。至于“人文性”,真的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批評別人的語文教學缺乏“精神性”,這很容易;可如何將“精神性”貫徹到具體的教學實踐中,則相對要難得多。
語文教育與人的精神發展密切相關,但所謂的“教書育人”,不能理解得太狹隘。過于直接的道德說教,過于強烈的倫理訴求,很容易引起學生反感,效果并不好。傳統中國,同樣強調文學與教化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詩言志”與“文以載道”,就有很大的不同。套用到語文教學,我更欣賞風流蘊藉的“詩教”。在審美中隱含著道德判斷,而不是開口見喉嚨,這是語文教學不同于“政治讀本”的根本所在。
考慮到中學生接受知識有很多途徑,并不單純依賴語文課,我主張語文教學應該輕裝上陣:以審美為中心,不戲說,不媚俗,也不自戴高帽。在我看來,中學生之閱讀作品,可以有質疑,有批判,但更應注重“了解之同情”,以及鑒賞中的追摹。現實人生中,確有許多假丑惡,但語文教學更傾向于表彰真善美。與此相聯系,在教學活動中,以培養“發現的眼光”為主要目標——知識可以積累,眼光及趣味卻不見得。而所謂“發現的眼光”,是指在教學活動中,努力去發現漢語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以及大自然之美。好的詩文,兼具“四美”,只是含而不露,需要認真體味,方能有所領悟。至于道德教誨,往往浮在上面,一眼就能看清。
語文教學改革中,存在著很多張力,諸如關注“當下”還是“過去”,注重“思考”還是“記憶”,強調“文言”還是“白話”,突出“知識系統”還是“教學樂趣”等。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思路,那就是能否將語文教學的重心,從相對朦朧的‘1人文性”,轉換成確鑿無疑的審美能力的培養。對于如此美好的世界,不僅僅是“知道了”,還必須學會欣賞與享受;而這一發現“四美”的過程,“真”“善”也在其中。
李:蔡元培先生就曾經提出通過國文科進行美育,他認為國文科可以同音樂、美術并列,是美育的基本課程(《在國語傳習所的演說》)。如果以培養審美能力為主要目的,讓學生通過語文課發現語文的美,教材選文該注意些什么?
陳:通過閱讀,可以獲得兩種快感:一是訴諸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是含英咀華,來得遲,去得也遲。語文課本的編纂,歷來有兩種思路:一是貼近生活,一是追求久遠。依我淺見,帶入本地風光,引入時尚話題,盡量拉近與學生的心理距離,所有這些努力,都不應該以犧牲文章的美感為代價。換句話說,“本地風光”也好,“時尚話題”也好,首先必須是文章可讀,值得你認真鑒賞。假如是課外讀物,說實話,老師管不著。可一旦作為正式教材,其閱讀便帶有某種強制性,必須考慮其是否經得起學生的再三咀嚼。
“經典閱讀”與“快樂閱讀”,二者并不截然對立。我只是強調,追求不假思索的瞬間愉悅,不是語文教學的根本目標;相反,應該注重的是培養學生發現的目光。發現什么?發現表面上平淡無奇的字里行間所蘊含著的真善美。而這種“發現”的能力,并非自然而然形成,而是需要長期的訓練與培育。
至于如何編寫語文課本,我就說兩點:第一,低年級課本不選意識形態很濃的篇章。越是小孩子,記憶越清晰,選擇為整個一生打底子的詩文,不能太偏激,不要太現實,多從人性以及審美的角度思考。第二,編教材,我不過分強調“出新”。原因是,很多傳世名篇的“好”,是得到廣泛認同的。為教材選文,應該只管“好壞”,不問“新舊”。對教師來說是“舊”的,對學生依舊是“新”。基礎教育不同于文學創作,講求的是教學的有效性,而不是編寫者的特立獨行。經典閱讀與時尚閱讀,二者如何協調,歷來見仁見智。我更偏向于前者,因為,越是時髦的東西,生命力越短暫。
李:新課程以來,很多版本的中小學語文教材都請大學教授擔任主編,您對此怎么看?
·陳:視野開闊、學識淵博的大學教授參與到中小學教材的編寫中,當然有好處。首先是打破了原先相對封閉的教材編纂格局,其次是更多關注知識的整體性與延續性,再次,為推進教材革新提供了某種理論高度以及象征資本。但中小學教育與大學教育畢竟不是一回事,切忌將原本應在大學才教的知識,提前壓縮到中學課本中去。大城市里的重點中學,教師和學生水平都很高,可這不是整個教改及課本編寫的主要目標。另外,過多站在大學教授的立場看問題,可能會忽略中小學生的生理特點、接受能力以及欣賞趣味等。若是這樣,調子唱得很高,但所編教材可能不切實際,不好用。
在我看來,大學教授若想介入中小學教育,首先必須多與中小學老師接觸、交流,了解中小學的教學規律:不能“居高臨下”,站在大學的立場來指導中小學教學。北大中文系每年都派老師參與高考命題、組織高考閱卷、培訓中學教師等。現在廣泛使用的人民教育出版社版《語文》課本,就是袁行霈教授帶著我們好些老師參與編寫的。但北大中文系教授中,積極介入中小學教育、成功主持《語文》教材編寫的,當推錢理群和溫儒敏。他們倆的風格不太一樣,老錢_直堅守民間立場,老溫則官方色彩比較濃,承接的是教育部項目。但有一點,他們都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多年以來持之以恒地關注中小學教育。
李:您是否愿意參與中小學教材的編寫工作?
陳:前些年我也參加過中小學語文教材的編寫,但不久就撤退了。因為我發現,解決語文教材編寫中的諸多問題,非我能力所及。參加人教版高中《語文》課本編寫,人家本來就兵強馬壯、糧草充實,我只是起顧問作用,那好辦。后來應邀與復旦大學資深教授章培恒先生合作,主編一套小學及初中《語文》課本,馬上發現問題復雜,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我們倆長期在大學教書,學識、眼光、趣味,明顯與中小學教師有別。組建教材編寫組時,請了好些優秀中小學老師參加,虛心向他們學習,了解二年級學生和三年級學生的差異,初中一年級課本應該怎么編,還有為何一篇文章很好,但就是不適合作為范文。為了很好落實教學目標,到底該怎樣循序漸進,諸如此類的技術問題,相對好解決:真正讓我警覺,趕緊“金盆洗手”的,是以下三個因素:第一,編中小學教材,茲事體大,不同于個人著述。寫文章,你說不行,我可以改;編教材可不一樣,不能拿百十萬兒童當白老鼠。第二,編教材的都希望面向全國,可中國太復雜了,東西南北、沿海內陸、城市鄉村,你越深入調查就越心虛。第三,編教材,有意識形態方面的限制,但同時還受商業利益牽扯,其中的復雜性,非我等書生所能掌控。某種意義上,編教材,確實是“功夫在詩外”。
說白點,為中小學生編教材,這是一件專業性很強的工作,不能只是“玩票”,隨便進來插一腳。既然我做不到全身心投入,只好趕緊撤退。這方面,老錢、老溫比我強多了,他們有始有終…··
李:您的意思是說中小學教材編寫本身是一個專業,并不是說搞文學的或者大學中文系的老師就可以編?
陳:是這個意思。舉個例子吧,幾年前,我翻看《葉圣陶全集》,偶爾讀到這么一首《小小的船》,當即熱淚盈眶:“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兒兩頭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見閃閃的星星藍藍的天。”這是我小學時念過的課文,怎么會出現在《葉圣陶全集》?趕緊查《葉圣陶年譜》,才知道某年某月某日,葉先生正主持編寫小學語文課本,因找不到合適的范文,干脆自己寫一首。說實話,那一瞬間,我很震撼。
當初葉圣陶、張志公、張中行等人編中小學語文教材,他們都是大行家,且全力以赴,一輩子把這當事業來認真經營。他們深知什么樣的語言、什么樣的文章適合哪個年級的中小學生閱讀i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文章,還能自己擬寫。如此敬業,方才是對中小學生的愛護、對語文教育事業的尊重。像我這樣,三心二意的,實在問心有愧。
中學教師與大學教師,二者職責不同,可并非楚河漢界,永遠不可逾越。相反,民國年間,教過一段時間的中學,再到大學任教的,比比皆是。而現在基本上做不到,各自的生存狀態都被固化了;流動性缺失,對大學教師、對中學教師都不好。同樣是大學教授,當過中學老師的,與從研究院到研究院的,明顯不一樣。前者普遍注重表達、擅長溝通。你看教過浙江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的朱自清與朱光潛,所撰《經典常談》《語文拾零》,或《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書簡》,都是設身處地為讀者著想,看起來特別親切。他們編教材,也是這個風格。
李:教材承擔著語文教學的內容,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語文教學的風向標。這些年,我們語文教學界比較重視臺灣的中小學《國文》《國語》教材,希望從中尋找借鑒。您怎么看兩地教材的差異?
陳:我參加過教材編寫,其中甘苦略有體會。領袖詩文如何處理,愛國主義怎樣凸顯,時事題材不能遺漏,主旋律必須高揚,還有就是漢奸文人不能入選等戒律,限制實在太多了,最后,你只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語文教育被要求承載的東西太多,“工具性”“人文性”如何協調,本來就不太好把握;再加上“政治正確”這條紅線,無論如何不能觸碰。這樣,三下五除二,可騰挪施展的空間也就很有限了。
其實,臺灣也有臺灣的問題,他們的“國語文”課本(小學叫“國語”,中學叫“國文”),照樣被多方挑剔,編寫者也常被罵得狗血淋頭。他們也是一綱多本,自由競爭,也有禁區,也講“政治正確”,也有意識形態限制問題,只不過嚴重程度以及表現方式不一樣而已。
具體到語文教材的特點,都兼及文言與白話,都講循序漸進,只是兩相比較,臺灣的課本比較偏重古典,大陸則多收現代人的文章。其中一個有趣的差異,臺灣的國語文課本基本不收翻譯文章,而大陸各家所編語文教材,無一例外,都收錄了不少精彩的譯文。除了人文性、精神性方面的考慮,還有就是,我們認定,對于現代漢語以及現代文學的建構,翻譯家起了很大作用。
李:您為什么不太主張教材創新?
陳:“創新”是個好詞,人見人愛:問題在于,什么叫“創新”。以及如何“創新”。教育理念變了,教材的編寫方式也會跟著變;這樣的“新”,乃是有源之水,起碼能自圓其說。另一種“新”,著力點在選文,強調的是“新人”與“新文”,期望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這種努力,我不太欣賞。有一陣子,我為大學生編散文選,和幾位老師分頭做,結果發現,大部分篇章重疊。原因是,很多傳世名篇的“好”,是得到廣泛認同的。所以我說為教材選文,應該只管“好壞”,不問“新舊”。尤其基礎教育是打底子的,這個“底”會長久地留存下去,因此小時候閱讀或背誦的詩文,應盡可能“純潔無瑕”,摻雜太多時代的以及個^的色彩,我以為不妥。
文革中,我在粵東山村教小學,看著隔壁班老師花一年時間,帶學生背誦毛主席的“老三篇”,心里很難受。整整一年的語文課,就學這個,學生們倒背如流。有領導來視察,幾十個孩子,放開喉嚨,一起拖長聲調:“村上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用這樣的方法寄托我們的哀思,使全中國的人民團結起來…--”這場景,確實很震撼。來訪的領導無不拍手叫好,校長也很得意。我卻暗暗叫苦,這些孩子長大后,對于語文課的記憶,該是何等蒼白!
所謂“創新”,一是人文性與工具性的對峙,一是古典與時尚的協調。此外,還有一點很少被人涉及,那就是如何養育或成全“文化的多樣性”。中國這么大,各地區的文化差異十分明顯;可是,因政治和商業的需要,大家都在追求“大一統”所謂“地方性知識”以及方言文化等,完全被擱置了,這實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