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這篇散文不長,一千多字,表面看來一望而知,不難抓住其基本精神。一個網友說:這篇散文“刻畫了一個窮苦卑微但又心地善良,老實厚道的老王形象,表達了作者對老王那樣的不幸者的關心、同情和尊重……蘊含著人道主義的精神。”這樣的理解大致無錯,但是更嚴密地審視起來,則有諸多不夠準確之處。上海市一位很有頭腦的教師就對“人道主義”的“同情”提出質疑,認為作者實際上流露出對小人物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把這個問題說得更徹底的是另一位網友:此文“對老王的人物描寫盡管很傳神,但刻畫得太無情了。”在課堂上,也有學生提出:作者既然要表現老王生命行將終結,卻完全不顧自己,將最貴重的營養品奉送給作者,為什么卻把他寫得很可怕?把活人寫得像死人一樣?且看:
他面色死灰,兩只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
但是,盡管有這樣的筆墨,讀者對老王的印象仍然是“窮苦卑微但又心地善良,老實厚道”,作者對他有深切的“同情、尊重”。照一般的閱讀預期,既然是尊重、同情、贊美,就應該是美化的、詩化的,怎么可以用這樣丑化的語言。徐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請了全國十個權威老師來講這一篇,結果仍然給人以瞎子摸象之感。這是為什么呢?
這里有個關鍵——許多老師滿足于“整體感知”。整體感知所憑借的只是直覺,然而直覺到了的,并不一定能夠理解,而且可能只是一個平面,難保沒有錯誤。只有全面分析才能更好地理解。所謂分析就要分析文本中潛在的矛盾。
此類散文,并不是平面的而是具有三個層次的立體結構。其表層由感性意象的連續性組成。但是,表層往往只是表面現象,對于深層有某種遮蔽性。如果只是停留在表層,那就是楊絳在本文中刻畫了一個窮苦卑微但又心地善良、老實厚道的老王形象;但是這并不是文章的精華所在。文章的動人之處,更在于作者從容、精致、深刻地表現了自己對這個不幸的下層人物精神品質的發現過程。表層意象的感染力是由其深層情感決定的。王國維總結中國古典詩話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克羅齊說:“意象乃是把情感寄托在對象中,感染力的奧秘來自情感,由情感決定。”要全面準確理解此類散文,就要深入分析意象第二個層次的情感脈絡。
王國維和克羅齊的說法,還嫌比較籠統。決定文章生動性的不是一般的情感,而是有特點的、不可重復的情感。這種情感特點,不是在一個點上,而是貫穿在文章整個過程中。十九世紀德國的實驗心理學就發現情感的特點是動態的,漢語里也有動情、感動、激動、觸動、動心、動情,情動于衷等說法,“情”總是和“動”聯系在一起,相反就是無動于衷。英語的“感動”(move),其中心詞義也是“動”。按這個原理,對楊絳情感特點的分析,就不能停留在局部的描寫上,而要看她對老王情感運動的過程,也就是情感的脈絡。
這可以簡稱為“意脈”,這個意脈不是浮在表面上顯性的、一望而知的、而是潛在的、隱性的。要把這隱性的意脈揭示出來,就要突破表層的天衣無縫的統一性,抓住意脈中的矛盾和差異。
既然作者對老王“同情”“尊重”,但是,一些突出的描寫,又帶著“丑化”性質,這個矛盾不能放過。文章的立意卻在矛盾的發展和轉化之中。作者的感情是有變化、有發展的。與一般贊美性散文(如《安塞腰鼓》)不同,作者的筆墨并不是從頭到尾都是贊美的。嚴格說起來,作者在開頭的描寫可以說很無情:“他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正面表現此人外貌丑陋,品行上可能有污點,這種筆墨似乎有點“冷漠”,甚至有點“冷酷”。但是,作者作為高級知識分子,感情的特點在于,對這個丑陋的下層人物(失群落伍,住著不像樣的房子,又沒有什么親人)卻并不嫌棄,更不歧視,并沒有流露出嫌棄的意味,相反,對品性上可能的污點(用的詞也很委婉“不老實”)加以回護。而且給他魚肝油,改善他的視力。得出的結論是:“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這表現了對他的同情中有寬容,甚至流露出憐憫。這顯然是從_種悲天憫人的高度來看蕓蕓眾生的姿態。有些老師發出對楊絳的居高臨下的責難,其根據可能就在這里。但是,這只是意脈的第一個環節。在這個環節中,作者對弱者的同情,甚至對他的“不老實”的回護,都帶著某種理性性質的寬容,從姿態上可以說是俯視的。如果作者對老王,僅僅就是這么同情、寬容寫下去,那情感就沒有動態了,也不會有什么特點了。接著寫到老王給樓下人家送冰,愿意給作者帶送,車費減半。抱著冰上三樓,放入冰箱。冰比別人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作者感慨,和胡同口蹬三輪的相比,“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到這里,文章的意脈發生了轉折,從“不老實”變成了“最老實”。就不僅僅是同情、寬容,而是帶著某種敬意了。接著是意脈的第三階段:
“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么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其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客觀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文革”以前,作者有優越的地位,而“文革”一開始,作者變成卑微者。有兩個關鍵性的句子,當代的青少年很可能毫無感覺。第一個是“我自己不敢乘三輪車”。為什么堂堂的學者“不敢乘三輪車”呢?因為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楊絳被紅衛兵剃了陰陽頭,也就是把頭發剃去了一半。有了這樣一種外在的標志,坐在三輪車上讓勞動人民出汗,隨時隨地都可能被認為招搖囂張而被拉下車。第二句是:“你還有錢嗎?”那時楊絳和錢鐘書都被扣發了工資,只給少量生活費。客觀形勢發生了對轉。在老王眼中,楊絳和錢鐘書成了弱者、貧困者、不幸者。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敵視鄙視的目光包圍(甚至連自己家的廚房也給同單位的人士占去一半,還受到欺壓)的作者,得到一個窮苦的不幸者自發給予的同情。此時楊絳就被感動了。但是,這種感動還帶著一點物質上的優越感。老王不收錢,“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作者“笑說我有錢”。這個“笑”字用得非常含蓄。說明作者覺得老王的顧慮是多余的。但是,下面一句:“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說明作者感到雖然這種物質上“被同情”是多余的,但是,從精神上感到此人可敬。意脈的第三個環節的特點是,對老王在精神上不再是俯視,而是平視了。
楊絳對老王的意脈的第三個環節,就是讀者最容易發生困惑的那一段。為什么對一個要贊美的人物要用那樣帶著冷酷的,甚至可以說是“丑化”的筆墨?這是因為,在接受老王的饋贈時,她對老王的理解還只限于物質上的,雖然有些感激,仍然有些不解,覺得老王對他們經濟困境想象得有些過度。因而,想到的只是在經濟給予等價的補償。正是因為這樣,他看到的老王的形象還只是生理上的病態。“僵尸”“白骨”“骷髏”等用語,叫人毛骨悚然。不可忽略的是,前面還有個限定——“說得可笑些”。面對接近死亡的征象,居然還有開玩笑的興致。這說明,她還沒有理解老王的精神:把自己最好的食品留給非親非故的“弱者”,到了明白老王的饋贈,竟是在他臨終之前,則是情感的高潮,是意脈的第四環節:
但不知為什么,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這里的關鍵是“侮辱”和“愧怍”。不安是因為:第一,意識到拿錢等于“侮辱”;第二,為什么是侮辱呢?那就是不是物質上等價的問題,而是自己對人家的高貴的精神,卻以物質的世俗觀念去對待。這就是說,自己作為文化人、在社會地位上很快又恢復了高貴的人,在精神上卻暴露了低俗。這就是“愧怍”的緣由。
把意脈理清楚了,從情感完整的變化過程中看,就不難理解這段所謂“丑化”的文字的價值了。這里有對于“愧怍”的注解:只看到外在的病體丑陋,而沒有看到精神的高貴。同時也不難回答前述那位老師對楊絳“居高臨下”的指責,的確最初是“居高臨下”的俯視的。但是后來,得到人家的特別關顧,就變成了感激,甚至感動,就帶著敬意了。“笑說有錢”說明,此時對于老王是平視了。看到老王離去的病態感到“害十白”,尤其是后來感到“抱歉”,覺得自己對窮苦人的同情還是可以聊以自慰的。但是,當意識到自己僅以“錢”來表現自己的清高,而老王卻是無條件地奉獻時,突然間就感到自己的“愧怍”,感到自己在精神上遠遠在這個命運不幸、外貌丑陋人之下。在回憶中對于老王,就不僅不是俯視、平視,而是在不知不覺中仰視起來。
對深層意脈分析到此,可以說大致理解了這篇文章的精神。但是,停留在這里是不夠的。
因為作為文學意脈,最深邃的層次是文學形式風格。
不可忽略的是,首先,意脈的最高潮是“愧怍”,可是作者卻戛然而止,為什么不讓情感抒發一下呢?這篇文章和魯迅在《一件小事》中突然覺得洋車夫形象高大起來、自己變得渺小,在立意上有相近之處。但是,楊絳的意脈不但曲折得多,而且好處還在于她沒有直接像魯迅那樣把主題句(“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增加我的勇氣和希望”)表述出來,而是把感情的脈絡深深地隱藏在外部的意象發展過程之中。
這是一篇抒情散文,但是,楊絳卻幾乎沒有直接抒寫感情。她的同情、寬容、感激、敬意,都潛藏在字里行間。全文都是外部過程、動作、對話的描述,嚴格說來,直接抒情只在最后一句中的“侮辱”和“愧怍”。然而恰恰這最能表現其感情的特點,也可以說是情感脈絡高潮,到此戛然而止。這就是章學誠在《文史統義·古文十弊》中所說的:“文章變化,侔于鬼神,斗然而來,到此戛然而止”。這樣做的好處在于只給出情感變化的結果,并不像魯迅那樣,把原因和結果的邏輯交代得很完整。大幅度的邏輯空白,沒有導致讀者的誤解,原因在于這個結果在意脈的發展中有倒轉(從俯視到仰視)之勢,有足夠的沖擊力刺激讀者去想象原因,對于細心的讀者來說,則是對意脈的回顧和體悟,這就叫做回味。
這種回味是相當雋永的。楊絳不像錢鐘書那樣淋漓盡致地幽默,也不像朱自清那樣抒情,她似乎有意追求不事形容感嘆,只在意敘述的效果,對西方當代文學的高度修養使她回避渲染,就是敘述也盡量節約。這在西方文學理論中叫做“under-statement”(反之,則像《安塞腰鼓》那樣,叫做over-statement)。楊絳追求的敘述效果就是,即便是在災難中、在痛苦中,也是從容不迫地敘述。一開頭的敘述和對話,心情寧靜,連細節都很少(只有一個“田螺眼”)。她不敢坐三輪車,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都沒有交代一下當時災難性的遭遇和內心的痛苦,甚至寫到老王送她香油、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