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教學中,一篇課文的內容,即作者寫了什么,大多數情況下是顯而易見的,而其形式,作者是怎么寫的、為什么這樣寫而不那樣寫,即行文風格、語言特點等則是隱性的。讓學生了解和認知文本所寫的內容,感受、體會作品傳達的情感,是閱讀教學的基礎,而感知篇章的行文結構,分析、鑒賞其語言風格,使學生通過“這篇”的學習,了解作者的言語智慧,才能更好地認知文本的內容和情感,也更能放大文本的閱讀教學的價值。
《濟南的冬天》是一篇看似簡單易懂的散文,經多次的教材更替,始終是當家經典篇目,除其思想情感率真可人外,文中所彌漫的言語智慧的氣場可能是該文入選的重要因素。教學時,許多老師把教學內容定位在“品味文中語言,體會作者對濟南的真摯感情”上,我認為僅此而已是不夠的,還應該在品詞賞句,感受作者情感和文章意旨的同時,讓學生返觀回味作者的行文結構、語體形式的妙處。
語言是表情達意的重要手段,是作者思想情感宣泄的主要載體,而言語智慧則是作者氣質、個性的凝聚物。作為“人民藝術家”的老舍,一輩子孜孜追求語言風格個性化,追求大雅大俗的語言色彩,言語智慧的光芒在他的作品中處處閃爍,處處扣動讀者的心弦,使每一位讀者閱讀他的作品都能在會心一笑中咂摸出經久不退的味道來。
對于《濟南的冬天》一文所體現出的老舍的言語智慧,可分析的方面很多,如可從作者駕馭語言的能力切入分析,也可從作者表達情意的需求角度切入分析。這里我想從言語表現形式、表達特點的角度切入,就言語智慧給讀者產生的審美想象、審美感悟作簡要的闡述。
一、規范性與靈動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要拆開還真難
任何作者在塑造人物、記錄事件時,為了便于與讀者交流,都會注意言語的合規范性。合規范就是合約定俗成。但作者創作作品如果僅僅注意寫得正確,寫得讓人明白,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在“好”字上錘煉,不然作品就少了審美價值,也提不起讀者的閱讀興趣來。老舍在《濟南的冬天》中的言語智慧首先就體現在言語的靈動性上。這靈動性使《濟南的冬天》的言語如有神助,每一個詞語都如清泉中跳蕩的水花,極晶瑩透徹,極活潑可愛。文中寫濟南冬天的水溫不低,很適合水生植物的生長,這樣寫道:“那水呢,不但不結冰,倒反在綠萍上冒著點熱氣,水藻真綠,把終年貯蓄的綠色全拿出來了。天兒越晴,水藻越綠,就憑這些綠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凍上,況且那些長枝的垂柳還要在水里照個影兒呢!”說水藻綠得逗人喜愛,水也有了情感,以至于不忍心凍上,怕傷了水藻的綠。水不凍上不僅僅是護了水藻的綠,還為了能讓柳枝有顧影自憐的機會。短短的幾句話,給水、水藻、柳枝賦予了生命,寫得有了神情,有了心思,水性的溫和和靈氣也就躍然紙上。
老舍言語的靈動性還表現在故意地讓規范性語言來點“不規范”,然后產生意想不到的語言魅力。如文中倒裝句的運用,就是言語靈動的體現。我們知道,短句使用不妥帖一般容易讓人感覺呆板、生硬,老舍卻能獨創奇語,在短句中使用倒裝句,如開頭:“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風,便覺得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對于一個剛從倫敦回來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見日光,便覺得是怪事;濟南的冬天是響晴的。”突出“像我”,緊接著又以陳述句進行敘述,這種故意的錯位,使句子的組合顯得整中有散,長短錯落,規范中有變化,讀起來朗朗上口,品起來回味無窮。這種“規范”中的“不規范”,也就是西方文論中的“陌生化表達”,既讓讀者熟悉,又讓讀者陌生和新奇,語言的張力和美感就出來了。
二、北京味兒和普適性的融合,要分解還真找不到撰入的縫兒
老舍祖居北京,對京腔京調爛熟于心。但如果因為熟而不加選擇,不作改造一股腦兒地照搬,就有可能只適合北京人讀,其他地方人讀就可能有隔閡,不能很輕松地理解和領會,也不能欣賞到北京話的精髓。老舍不愧是語言大師,他能將京腔京調改造得任何人都能欣賞且不失北京話的韻味。
如文中寫濟南的山水“全在天底下曬著陽光”,寫濟南人“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覺得有了著落”,“全”“著落”,尤其是“這兒準保暖和”“干啥還希望別的呢”完全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口語,帶有老北京的語言色彩,嵌在秀麗的描寫文字中,沒有一點生澀感,反而使人感到親切自然。這些語詞的生活氣息極濃烈,但經老舍一寫又特親切自然,有一種清新爽脫的感覺。
三、大俗與大雅交互映襯,這樣的“混搭”讓不同層次的讀者都異口同聲地叫好
老舍常感到老百姓嘴里蹦出的話是鮮活的、有血有肉的,但有時也不失粗陋。所以,一方面他對掛在老百姓嘴上的話信手拈來;另一方面他也注意改造口語,將口語整飾得干凈、文氣。他在行文中不失時機地陳設進一些典雅詞語,就像給龍點了睛,給繡品嵌了金絲兒。
在文中,老舍給所寫的景物都冠上一個“小”字,如“小山”“小雪”“小村莊”“小水墨畫”,給人可愛、可親之感,像呼喚寵物小貓小狗一樣,表達的是一種溫馨之情、憐愛之意。“小”是百姓對可愛可喜之物的俗稱,但老舍偏要把下了點小雪的濟南這幅大雪景圖,說成“小水墨畫”,既有俗稱的喜愛,又透出點兒典雅來。還比如寫河水:“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藍汪汪的,整個的是塊空靈的藍水晶。”俗中有雅,雅中見俗,結合得妙不可言。“澄清”“空靈”“藍水晶”,多雅致的詞兒,但那種脆生生的短句,“看吧”“慢慢往上看吧”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的詞語,竟巧妙地做了典雅的底色,讓雅俗共賞有了最好的注腳。
《濟南的冬天》一文所顯示出的蓬勃的言語智慧,自然來自老舍對濟南飽滿的感情。我們不妨來追溯7<老舍寫此文的背景。1930到1934年老舍在濟南齊魯大學任教,寫成了描寫濟南風景名勝的長篇散文《一些印象》,《濟南的冬天》是其中的第五節,發表在《齊大月刊》第六期(1931年4月出版)上。老舍一生67年,先后在北京生活了42年,山東生活了7年(上個世紀30年代在濟南4年半、青島2年半),他還在漢口、重慶,英國、新加坡、美國生活過。然而,在老舍的散文里沒有寫過紐約、新加坡,只寫了一點留英回憶,寫漢口、重慶、成都的也極少,寫青島的有二三篇,即使常年生活的北京他也寫得不多;唯獨濟南,他不但寫了長長的系列,而且寫得動人,充滿了詩意!這是老舍寫作中一個奇特的現象。
1930年,老舍單身來到濟南齊魯大學任教,1931年夏和胡絮青結婚,之前兩人一直書信往來,在山東生活和工作的這段經歷是老舍一生中最自由溫馨、安定而難忘的時光,也是老舍文學創作的旺盛期之一,教材里選用的散文《趵突泉》,小說《駱駝祥子》都是在此間創作的。老舍在《濟南的秋天》一文中寫道:“上帝把夏天的藝術賜給瑞士,把春天的賜給西湖,秋和冬的全賜給了濟南。”他曾說濟南是他的第二故鄉,由此可以看出老舍對濟南的特殊感情。
除此而外,言語智慧的爆發也來自老舍對文學創作的認識和理念。他曾說過,對文學,怎么寫比寫什么更重要。所以在創作中他特別強調感情,強調癥狀,強調想象,以為舍此三點絕不成為文學。
了解這些背景,了解作者的文學主張,也有助于我們教師進一步感悟、珍惜《濟南的冬天》的言語智慧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