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林老師告訴我,她的孫女兒這樣對她說:“奶奶,你就像個孩子,我喜歡和你玩。”
李老師自己在文章中也說:“我,長大的兒童。”
真的,李老師其實就是個孩子,很多事情可以證明這一點。
她像孩子一樣的認真和執(zhí)拗。
上個世紀90年代中葉,有一天,李老師來找我,見面就說:“最近,江蘇教育出版社要給我出版《小學語文情境教學》,我想請你給這本書寫序。”
我忙說:“我不合適,你怎么想到讓我寫序?”
她說:“為什么不合適?”
我說:“我不是名人啊?”
她的眼睛睜大了,滿是詫異地說:“寫序就一定要名人?我覺得你合適,是因為你了解我呀!”
我一直推辭著,臨走她說:“就這么定了,我等你的序。”
這事我始終沒有當真,我以為李老師也就這么說說的,既然我沒有明確答應,她說不定也就算了,所以三個月沒動筆。
這天,李老師又找到我,很急的樣子,說:“過去幾個月了,你的序該寫好了吧?”
我也急了,說:“我沒動呀,我以為你不再要我寫了。”
她更急了:“我認定了你的,一直等著,出版社那邊催我,我說就等嚴清的序呢!”
這下子,我不好意思推辭了,忙說:“我寫,我寫,李老師,是我不好,拖了這么久。”
她孩子一樣地笑了:“你一定能寫好,我看準了的。”
她一走,我就開始醞釀,回憶我和她多年交往的種種情景,覺得這本談小學語文情境教學的書,其實已經超越了學科之限,旨在兒童的全面發(fā)展。把握了這一主旨,我確立了序的主骨,寫成后給李老師看,她連連稱好,沒要我改動一個字。
書如期出版了,我的序中有這樣一個“尾巴”,由此可以看出其時我的些許擔心:“我和李吉林同志相識已久,因為工作的關系,對她的情境教學很早就注意并研究。但無論從年齡還是對教育的認識和理解,她都是我的師輩。她執(zhí)意、誠意要我為這本書寫序,我始終懸惴惴之心,倒不完全因為自己不是名人,怕一支稚筆壓不住書稿的分量;而是擔心序不準,辜負了作者,耽誤了讀者。”
李老師不知是不是懂我的擔心,不久,她興沖沖地來告訴我,葉瀾、朱小蔓等好幾位知名教授,見了她都說:“嚴清的序,寫得好。”
她說這話時,眼里是孩子般的得意:“怎么樣?我就說你肯定行!我的眼光,不會錯的。”
后來,這本書修訂為《李吉林文集》八卷中的一卷。時過境遷,人事、物事都發(fā)生了變化,但她仍保留著我的序。忝居許多大家之列,成為《李吉林文集》“這標志著中國原創(chuàng)教育思想的出現(xiàn)和成熟”(顧明遠語)的皇皇大系中的一個序者,我在欣喜之余,繼續(xù)保持著不安,同時內心充滿了對李老師的欽佩和感激:這是一個始終保有赤子之心的真性情的人!
真的,李老師其實就是個孩子。
她像孩子一樣,對鐘情的事物,出奇地癡迷和專注。
不記得是上世紀80年代初的哪個具體日子。那時,李老師正開始她第一輪小學語文情境教學的實驗。一天放學后,她從通師二附出來,經過我當時工作的南通中學所在的中學堂街,這是李老師回家的必經之路。剛好我也下班,從通中出來,在中學堂街的轉彎拐角處,我倆差點撞個滿懷。李老師看見我,很興奮地說:“我正想找你,聽說你最近正研究美育呢,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
我說:“我哪里談得上‘研究’美育,只是感興趣,想學習罷了。”我知道,《教育研究》其時已發(fā)表了李老師《語文教學上的情境創(chuàng)設》,通篇談的都是審美教育,該是我向她請教。
李老師停下腳步,也不讓我走,就像一個孩子,堅持著她的請求,要我和她就語文教學如何進行審美教育談談我的想法,“三言兩語也行,我就想聽聽你的看法,除了教材本身的美,還有哪些課堂元素是體現(xiàn)審美的。”
我說:“情境本身就是審美要素。”
李老師眼睛一亮,要我就這一點講透一些。
我們就把中學堂街拐角處作為“二人論壇”,興致勃勃、滔滔不絕地談開去了。夕陽照在斑駁的巷墻上,也映紅著李老師興奮的面龐,路人詫異地打量著我們,不知道我們何以如此旁若無人。也不知過了多時,中學堂街差不多再無行人,而旁邊的路燈也不知何時已亮起。
這件事過去已近30年,我今天記憶猶新。夕照里、路燈下,兩個語文人為兒童審美教育,在巷口癡迷地沉浸于共同感到既有意義又有意思的話題,忘了身份,忘了時空——她是孩子,我也是孩子。只是歲月流逝,我后來離開一線教學,在教育行政上“俗走”多年,不說常常要戴面具,至少表情會“莊重”一些;而在我印象中,李老師孩子般的真質從未改變。
李老師能修煉到這樣的程度,除了她其他種種過人之處外,孩子般的癡迷、專注,以及“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好奇和探究心理,應該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吧。
1987年1月,75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聚集巴黎,有人問一位獲獎者:哪個實驗室對你最重要?這位白發(fā)蒼蒼的學者沉思片刻,回答:幼兒園。他說,在幼兒園里,他學會了很多,其中一條,是“把自己的東西分一半給小朋友”。
友愛和分享,是人類今天特別重要的美德,而在孩子那里,這是十分自然的事。李老師就是這樣的孩子。
每年春深時分,她都要送兩包名叫“三杯香”的茶葉給我。這茶沒有龍井、碧螺春那樣的名氣,但李老師認為這茶特別醇香,她覺得好的東西,送給“小朋友”一半,是很應該的事。我的確自詡是李老師的“茶友”,除了情境教育,我和她談得最多的,大概也就是茶了。我喝“三杯香”,確也覺得茶香綿長醇厚,不知是因為“三杯香”有這樣的品質,還是因為這茶是李老師所贈?
李老師在她的《情境教育的詩篇》一書中,滿懷感情地談到她到蘇北農村“播撒情境教育的種子”,而她早在情境教育剛剛“掛果”之初,就在學校的“珠媚園”(學校原有的一家私人花園舊址)里,辦起了青年教師培訓中心,李老師為這群教師自辦的一個內部資料,題名“珠媚林”,意在希望情境教學—情境教育不是一棵樹,而要繁衍成一片林子;不是孤芳,不是自賞,而是分享,是普惠。這樣的愿景,一旦實現(xiàn),看到所有得情境教育滋養(yǎng)的兒童和教師,李老師的欣慰,應該和看到我喝“三杯香”時的受用,是同樣的心情吧?
這種心情,和那位白發(fā)蒼蒼的科學家,回憶兒時“把好東西分一半給小朋友”是一樣的。孩子的友愛和分享是那樣純真,純真得令很多自私的大人汗顏。
非常欣賞中央電視臺的一句廣告: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而對于李吉林老師,我想說,心有多年輕,事業(yè)就有多年輕——你想:一個孩子,他(她)的生長空間該是多么廣闊!
(作者單位:江蘇省南通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