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眼里,李吉林老師是個英雄。伏契克對英雄有個定義:“英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在決定性關(guān)頭做了為人類社會的利益所需要的事。”李吉林正是這樣的人。無論是最初報考師范學(xué)校時的堅決,還是后來面對去省隊當排球和跳傘運動員機會時婉言謝絕;無論是“文革”中讓她下放農(nóng)村,做鄉(xiāng)村教師,還是撥亂反正后在省教材組編教材;也無論是后來成了著名特級教師,還是成了情境教育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她始終做著一件事:在課堂,在校園,教書育人,為了兒童健康、快樂成長,讓他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做這一件事,沒有后悔過,沒有改變過,直至今日,70多歲的年紀,還和孩子們在一起。她確實是個英雄,身上洋溢著英雄主義精神和英雄主義情懷。但是,她說,我只有一個身份——教師,普通的小學(xué)教師;這一身份讓她堅守一種本分——認認真真教書,踏踏實實育人。越是這樣,我們越認定她是個真英雄。
李吉林老師是個特別的英雄,她常常把自己當作兒童。她說:“我,一個長大的兒童。”兒童原本是自由者、探究者、游戲者,由此而生成的童性哲學(xué),其核心是探索、尋找、發(fā)現(xiàn)“真”。李吉林有兒童之真,她的哲學(xué)是童性哲學(xué),核心是真與創(chuàng)新。從這個角度看,她的英雄主義精神與情懷是一種兒童精神、兒童情懷。這些讓她永遠愛兒童,永遠像兒童,讓她永遠是把兒童培養(yǎng)成中華民族復(fù)興所需要的人的英雄。我們應(yīng)該贊頌這樣的英雄。
是兒童,總會有說不完的故事。正是在故事中,李老師成了長大的兒童,演繹了兒童教育的英雄篇章。
李吉林老師是個會講故事的人。她常常轉(zhuǎn)換角色,變成故事中的某個人,模仿他的講話、走路、手勢、臉上的表情,惟妙惟肖,讓大家敞懷大笑,好不開心。現(xiàn)在想起來,她營造的是一種情境,讓在場的人入境入情,分享她的快樂和智慧。李老師是個有故事的人,生活中的、教學(xué)中的事在她那兒就成了故事,因而,她的生活充滿樂趣,在她的故事里我們也分享了她的真誠和所創(chuàng)造的幸福。李吉林還是個創(chuàng)造故事的人,她所創(chuàng)造的最大、最美、最動人的故事就是情境教育。同時也不難理解,她的情境教育正是來自她的生活,是她生活土壤里長起的一片小森林。這一切源自她的真研究、真創(chuàng)造,因為,創(chuàng)造故事的人就是創(chuàng)造生活的人,而創(chuàng)造生活的人才會研究教育進而創(chuàng)造教育的奇跡與精彩。
先說說照片的故事。上世紀60年代初,我們在南通十字街照相館看到李老師一張照片,側(cè)面,扎著兩條小辮子,漂亮,清純,朝氣,活力,一種美麗撲面而來。照相館給照片冠以“女人像”之名,列于櫥窗,因而引起許多人駐足欣賞。為此,我們常常開玩笑說她的“女人像”。她沒有惱怒和反對,也沒有向照相館提出什么意見,始終坦然、淡定。據(jù)說,這張照片是應(yīng)照相館之邀而拍的,她爽快答應(yīng)了。直到現(xiàn)在這還是個趣談。如今回過頭想想,這有什么不好呢?五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當大家都還“土里叭嘰”的時候,她就顯得“洋里洋氣”,勇敢地把自己的美呈現(xiàn)出來,這實在是種勇氣,說明她有個性,有追求。這張照片是她的本色,她追求的美麗是自然之美,是人性之美。難道教師一定要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難道為了成“家”、立“派”一定要拋棄自己的美麗?近50年的歲月滄桑當然在她面龐上也留下印記,但始終沒有遮蔽她的美麗,她的人性之美從來沒有消褪過,李老師的美是由內(nèi)而外的。李吉林很真。
說說她在小店里吃小吃的故事。似乎是個習(xí)慣,每逢上了公開課,她總是邀我們散步,或是我,或是其他教師,在大街小巷無目的地閑逛,邊走邊聊,聊的話題肯定是那剛上過的公開課。這樣的閑逛自然成了公開課的延續(xù),是公開課興奮、激情和討論的延續(xù)。隨著閑逛,一定會來到某一小巷的小店,坐下來,有時一人一個蛋餅,黃黃的,香香的;有時一人一小碗餛飩,冒著熱氣,漂著蔥花;有時合吃一大把花生,劈劈巴巴,在響聲中往嘴里扔幾粒花生米……聊天是不會停的。首先是分享,分享上課的心情,分享心得體會;其次是爭論,爭論中有堅守,有小小的后悔,有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建議與設(shè)想。現(xiàn)在想來,這就是校本研修,是教學(xué)反思,盡管沒有程式,也不在茶社和酒吧,而只是普通的小店,卻是那么認真而熱烈,那么投入而深入。李老師是個腦子不會休息的人,是個研究沒有間歇的人。她和我們閑逛,是一種精神的閑逛、思想的閑逛,那一點點小吃卻是精神之餐。真懷念那段日子,真難忘那樸實、動人的情景。那時候,她就用“真研究”幫我們打開了研究之門,走“教學(xué)即研究”之路。
再說說手表的故事。因為家庭經(jīng)濟困難,那時我沒有一塊手表,李老師也沒有。平常上課,畢竟好自己把握,公開課總得有塊手表,便于時間和流程的掌控。沒辦法,向教師借,李老師也不例外。記得她上《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就是戴著借來的手表走上講臺的。那時,我們都很坦誠,決不為缺一塊手表而難為情。李老師早已嶄露頭角了,全國各地的老師蜂擁而至,大學(xué)教授也渡江而來聽她的課。就在這樣的場合,她也會用借來的手表,沒有一絲的不安和掩飾。其實,她的心思不在物質(zhì)條件的裝備上,而在教材的鉆研、課的設(shè)計以及經(jīng)驗的提煉上。英國作家毛姆曾寫過《六便士與月亮》小說,說的是人需要錢,需要物質(zhì),但不能忘掉天上的月亮——那是純潔、高尚的精神象征。李吉林心中永遠有一顆皎潔的月亮,她教《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心中蕩漾著的正是那彎彎的月兒、小小的船。對于窮苦,李老師從來沒有害怕過,因為她心中有對兒童的愛,而且她的愛是與意志并存的。猶如美國哲學(xué)家羅洛·梅所說:“沒有愛的意志,只是一種操縱;缺乏意志的愛,必然只是一種無謂的傷感。”在李老師的情感世界里,愛與意志是統(tǒng)一的、平衡的。
還要說說李吉林老師向別人請教的故事。李吉林有建構(gòu)理論的勇氣,更有創(chuàng)造的自信,但她從來不盲目自信,更不驕傲自滿,從來不滿足已有的成績,不滿意當下的現(xiàn)狀。她虛懷若谷,登門請教對她來說極為平常。她用自己的腳來丈量研究之路的長度,用自己的雙手探測學(xué)術(shù)的深度。記得教《月光曲》,她讀了好多書,從不同方面了解貝多芬,但她覺得音樂專業(yè)上了解得還不夠,于是去歌舞團向指揮請教。那是個酷熱的夏天中午,到了樂團指揮的家已是汗流浹背。是被她的真誠與謙虛打動了,指揮捧出一大堆有關(guān)貝多芬與《月光曲》的資料,作了翔實的介紹。那些資料未必在課堂都用得上,但她的內(nèi)心因充實而更踏實,所獲得的信息也一定會在心中內(nèi)化,積淀為一種記憶,轉(zhuǎn)化為一種素養(yǎng)。她會騎著自行車去師范學(xué)校拜訪老師,會乘坐江輪去華東師大、上海師大、南京師大向教授請教,會忍著頭暈和嘔吐,坐車去與專家研討。直至今天,大家開玩笑地說,她是“博導(dǎo)”了,卻還像小學(xué)生,像青年教師那樣,真誠地向名家、大家請教。
都是生活中的小故事。小故事折射的卻是真——真實,真誠,真切,真心。李吉林老師用兒童之心,永遠追求一個“真”字。
(作者系原江蘇省教育科所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