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國的大門是從海上被攻破的,因此對于十九世紀的中國人來說,沿海地區經歷了從“大后方”到“前沿”這樣一個180度的回轉認知歷程。雖然很痛苦,但是終究喚起了一些頭腦相對清醒之人的海權意識。特別是在1856-1860年的那場堪稱奇恥大辱的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后,痛定思痛的朝廷終于開始認真思考海防這個議題。雖然在這期間,“塞防”論時不時的以搶奪經費的名義跳出來“搶搶鏡頭”,但“海防”總算從“配角”升級到了“主角”。國家開始重視海防了。
可是,從阿思本艦隊開始一直到辛亥風云起,晚清的海軍建設道路始終是處在坑坑洼洼、磕磕絆絆、進一步停兩步的艱難局面,說是“舉步維艱”一點都不為過。可是從賬面上細算下來,錢不可謂花的不多(相對清政府的財政收入)、高層不可謂不支持、辦事之人也不可謂不努力,可為何還是舉步維艱呢?
水土不服:農耕文明養不起近代海軍
縱觀晚清創建海軍的種種努力,不管是買船還是造船,所買之船或者是所造之船放在當時均不算落后,國造艦方面,福建船政的“萬年清”、“伏波”、“揚武”、“威遠”、“開濟”、“龍威”、“廣乙”、“建威”等艦在建成下水之際均是當時尚算先進的軍艦,并且緊跟著當時木肋木殼艦、鐵肋木殼艦、鋼甲艦、魚雷巡洋艦和魚雷炮艦的發展潮流,至于當時國內尚無能力建造的海防炮艇、撞擊巡洋艦、大型鐵甲艦、裝甲巡洋艦、防護巡洋艦、練習巡洋艦、魚雷艇、驅逐艦、川江炮艦、長江炮艦和航海炮艦等則都走外購的渠道,不論是北洋海軍向英國訂購的“倫道爾”炮艇、“超勇”級撞擊巡洋艦、“致遠”級防護巡洋艦,向德國訂購“定遠”級鐵甲艦、“經遠”級裝甲巡洋艦、“左二”級魚雷艇;清末新建海軍分別向英國和德國訂購的“海天”級防護巡洋艦、“肇和”級練習巡洋艦、“海容”級防護巡洋艦、“長風”級驅逐艦、“新珍”級川江炮艦;向日本訂購的“江元”級、“楚泰”級長江炮艦和“永豐”級航海炮艦在建成下水的時候與同時代同類軍艦相比毫不遜色。可以說,大清國的那些靠讀《四書五經》混跡官場的大人們在挑選軍艦的時候思想可是一點也不陳腐,就像小孩子沖進玩具店的時候盡檢新潮的好東西挑,恨不得把整個玩具店的好玩具都買下來帶回家。可是,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制約因素:兜里的錢不夠,一直不夠!
雖然大清國的公使們幾乎個個在與各國船廠交涉的過程中都練成了讓買菜大媽們自愧不如的砍價高手,雖然各國的船廠為了招攬清政府這個絕不賒欠的“優質客戶”而給出了十分優惠的價格:伏爾鏗船廠為“定遠”級鐵甲艦船體的報價僅僅為英國船廠的二分之一,比反復降價的法國船廠還便宜不少,火炮、炮彈、魚雷等各種附屬設施甚至還給出了比別的客戶更低的折扣(給別家客戶3%的折扣給清政府能夠達到5%)。但是對于需要建設海軍的清政府而言,還是太高昂了。
長年農耕文明的天然限制和“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古訓使得清政府的年收入一直十分“固定”,即便是年景好的年份也不過在七千萬兩白銀上下浮動,貿然加賦是要冒著天下造反的危險的。可是每年的收入固定、用度也是固定的,每年的結余也就這么點兒,而海軍是公認的“貴族軍種”和“吞金巨獸”,清廷每年結余的數百萬兩就算全都投入進去也無異于杯水車薪。
錢不夠用的時候能用的方法無非只有兩種:開源和節流,但是作為一個農耕意識濃厚的民族對于加賦是極其反感的,加賦就意味著社會不穩定因素在增加,但是如果不加賦的話,“開源”基本就沒有可行性。
那“節流”是不是行呢?當然不行,因為財政收入就必然要有支出,可是支出的項目都是早定好的,每一份支出就牽涉到一個既得利益集團,八旗子弟和內務府的那一份是萬萬動不得的,這一動旗人和公公們能拆掉整座紫禁城;綠營的丘八們的軍餉也是別想的,雖然這些人打仗不中用,但是鬧事的本事還是有的;長江、黃河流域的百姓盼著治河經費;災民指望著賑災款;官員們的俸祿、維持國家機器運轉的種種開支……每一款、每一條都是一張嗷嗷待哺的嘴,原本就沒打算留給新生的海軍一個子兒,所以在晚清海軍初創期不得不借用舊式綠營水師的編制和經費勉強維持。可是,蒸汽機軍艦的維護成本又豈是古董級的師船可以比擬的?
海軍,不管是風帆時代還是蒸汽時代,都是當時工業和教育最高發展水平的體現。尤其是進入蒸汽時代后,一艘鋼鐵戰艦背后涉及的相關產業涵蓋了煤炭、采礦、冶煉、物理、化工、電報、木工、機械、教育等等幾乎當時所能想象到的全部行業。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缺了其中任何一個環節,戰艦就不可能形成有效的戰斗力。而這些配套產業在當時的中國要么處在起步階段,要么處在殘缺狀態,要么干脆就是一窮二白狀。在產業工人還未形成一個階級,工業化還只是看上去很美的狀態下,即便舉國奮發、齊心協力、排除一切艱難險阻,維持一支類似于北洋海軍規模的近代化海軍也是十分吃力的事情,就好比一個工薪階層養不起一輛“勞斯萊斯”豪車一樣。即便能奮一時之雄起,在某一時期投入大筆經費通過外購能快速的建立起一支可觀的艦隊,可是在做完這些后往往后繼乏力,已經建立起來的艦隊不可避免地白白耗費了原本因有的價值。
沒有開源、又不會節流,絕對養不起近代海軍,沒有工業化就沒有近代海軍,這是清代海軍建設艱難的客觀原因。
三心二意:高層對近代海軍戰略考慮的缺乏
農耕文明狀態下的中國也并不是沒有重視海洋的時候,由漢至唐、甚至是偏安東南的南宋王朝的海洋貿易十分繁榮,也有一支頗為可觀的海上力量,為今人自喜不已;永樂大帝時代鄭和下西洋的龐大艦隊也讓今天的人們神馳。不過,此舉更多體現的是君王的意志而不是全民的意識,一旦君主“換屆”,新上來的不具備這種意志,那么對海洋的重視甚至是興趣也會戛然而止。即便是顯赫一時的鄭和艦隊,在先后失去了締造者永樂大帝和靈魂人物鄭和后就很快化作過往云煙。
農耕文明的民族很難自發地去探索海洋,農民關心的是土地的收成;漁民雖然靠海吃海,但是也絕不會冒險離開海岸線去遠海捕魚,因為在“沒良心網”不那么流行的時候,近海的漁業資源還是足夠其捕撈的;商人畏懼于海洋的波濤洶涌以及巨大的運輸成本(在沒有GPS定位導航和全程海軍護航體制的時代,商船和水手的損失率一直居高不下),寧愿出錢雇傭外國商船為其冒險運貨而自己只需要等在港口。總之,地大物博的中國使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民族對大海更多的是一種敬畏而不是依賴。農耕經濟的完善令統治者內心里最關心的是如何提高單位土地的產量、盡力減小荒年對收成的影響以及保持對農產品運輸至關重要的漕運的暢通無阻,海外貿易實在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再說中國向來沒有什么海外殖民地,因此海上運輸線的重要性也不像海洋國家那樣性命攸關。因此,我們這個民族,從內心里缺乏海洋意識,也就不會存在多少發展海軍的土壤。
清廷雖然同意創辦近代海軍,可是卻不在國家的層面上、以國家的名義創辦海軍,而是將建軍的權力下放給地方,人為的將中國沿海分為“北洋”、“南洋”、“粵洋”三大部分任其分別發展,后又節外生枝地衍生出福建船政局下屬的福建船政水師和在甲午以后由張之洞在湖廣總督任上創辦的鄂省艦隊。地方辦海軍的初衷很直白,既然是地方督撫大員首先想到要創辦近代海軍,那么在中樞上下對近代海軍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將具體事宜交給提出主張的地方大員來辦事很順理成章的事情。中樞大員一腳把皮球踢給了地方,可是不曾想過海軍的創辦是需要傾舉國之力而為之的天字一號工程,地方辦海軍,勢必不會把眼光上升到國家的高度,跳不出一畝三分地的框框,不管是北洋、還是南洋、福建還是粵洋,在建設各自的艦隊過程中要考慮別的洋面的防御問題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這是相關督撫不會考慮也不愿意去考慮的問題,用本省的錢去給外省做嫁衣?憑什么!
各省各自為陣,在嚴重分散了原本就不甚充裕資源的同時,還嚴重阻礙了國家層面海軍戰略的建立。在1888年北洋水師正式被升格為北洋海軍的時候,中國終于有了一支真正意義上的國家編制的海軍,但是這支國家海軍畢竟是從一支地方艦隊演變而來,而且擔負著“保衛京畿”的重任。朝廷最好北洋海軍一直在渤海灣晃悠,一離開渤海灣就會覺得有莫大的不安全感。因此,北洋海軍雖然為國家海軍,但是本質上依舊沒有擺脫地區海軍的局限。簡單地說,即便是推動近代海軍建設的主導者和支持者們,心里也未必知道近代海軍對一個國家意味著什么,更別說什么海軍戰略的概念。
眾矢之的:建設海軍面臨的輿情攻擊
自從洋務運動在中國展開的那一天起,各方面對洋務派的攻擊就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攻擊并不能簡單的歸結于“洋務派妥協賣國”或者是“保守派因循守舊”。而是包括手里掌握著輿論權柄的是大夫階級在內的全體中國人不明白海軍是用來干什么的。
既然不明白創辦海軍是干什么的,同時創辦海軍又牽涉到諸多油水頗多的“配套設施”,比如煤炭、鋼鐵、電報、鐵路等都大有油水可撈,那么就等于一大塊肥肉被一方的督撫大員掌握著,自然會遭致各界的懷疑和非議,尤其是以“罵人”為本職工作的言官御史。
“(李鴻章)今既奉命會辦,設遇海氛,仍踵故智,擁兵自衛,……(所用)皆貪詐卑污之輩,遍布海軍,一旦有警,禍甚噬臍,悔之何及……是水師,并非中國沿海之水師,乃直隸天津之水師;非海軍衙門之水師,乃李鴻章之水師……再閱數年,兵權益威,恐用以御敵則不足,挾以自重則有余”、“上年邊務迭興,議和則李鴻章必占人先,議戰則李鴻章必落人后”、“自辦洋務以來,造機器,廣招商,置兵輪,購槍炮,由李鴻章奏辦者幾十年,糜國帑以億萬計,百弊叢生,毫無成效”(《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十六日兵部左侍郎黃體芳奏》)。
作為前清流“四諫”之一的黃體芳向以言辭犀利著稱,他的這道彈劾奏章真實性到底有幾何暫且不去討論(清流言官向來有“大嘴巴”的毛病,彈劾奏章若一擊命中就名聲鵲起,若不中也沒有任何損失,以防挫傷風聞言事的積極性,屬于典型得“誣告無罪”),但是這份奏折背后透出的是輿論對洋務派主導創辦近代海軍的敵視情緒。雖然黃體芳因為這道奏折讓中國近代海軍最主要的支持者——慈禧太后十分震怒,以黃體芳“妄議更張,跡近亂政”罪名,交吏部議處。光緒十二年(1886),兵部左侍郎黃體芳官降二級,貶為通政使司通政。但是處罰了區區一個黃體芳,又怎能改變清議輿論對洋務派執掌海軍事務的不滿和敵呢?更何況,這些實質上阻礙了中國近代海軍發展的人們由于掌握了輿論的話語權,在當了絆腳石之后卻無一例外地留下了“不畏權貴、敢言直諫”的好名聲。
之所以如此歸根結底在于:洋務派不容于當時的主流價值觀,從事洋務者往往被認為是“事鬼之徒”(等同于賣國賊)。這種觀點貫穿洋務運動的始終,海軍可以說是全社會的眼中釘和肉中刺,每當國家“銀根緊縮”,節流經費的“快刀”第一個砍向的就是“花錢大戶”海軍,與戶部和地方爭奪經費成了北洋海軍締造者李鴻章在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任內的“必修課”,太多的精力耗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扯皮之上。
輿論中反對海軍建設的理由很多,似乎也很充足:國家經費不足,已經投了那么多錢在海軍里頭了,卻看不到實際有多少回報的效果,明顯就是辦事人無能、不得力;既然海軍已經規模初具,那為什么還要每年投那么多錢給海軍呢?這里面肯定有貓膩;同樣是干活出力、當兵吃糧,憑什么海軍的工資就比別人高那么多?平日里不打仗,花那么多錢養著這批人不浪費嗎?如此種種,至今仍然在輿論中很有市場。
直到1896年甲午戰爭結束,清政府重建海軍過程中:一方面是由于空前慘敗恥辱的刺激,痛定思痛的中樞認識到了海軍對國家的重要性,另一方面是因為扳倒了洋務派的清流派掌握了重建海軍的主導權,因此社會輿論對海軍建設的攻擊一下子少了許多,可仍舊沒有完全平息。更有甚者,直到庚子國難之后仍有頑固派大臣上奏認為海軍靡費無用,提出撤售“海天”等五艘主力巡洋艦、貼補庚子賠款的同時顯示中國永無與列強交惡之“誠意”,后經葉祖珪、劉冠雄、陳恩燾等力爭方才得以保留。輿論中始終存在著一股反對近代化海軍的力量視為阻礙近代海軍在中國發展的“隱形障礙”。
難能可貴:在逆境中慘淡經營的海軍,更值得紀念
雖然困難重重,一路坎坷,還連遭打擊,但是近代中國海軍依舊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阻撓下緩慢卻又頑強的前行著。頑固派的阻撓、清流派的責難、老百姓的漠不關心、外在敵人兇狠的打擊、內部政敵的無情暗算,面對這一切,總是有人會挺身而出,支撐著并不強大的中國近代海軍繼續邁出沉重的前進步伐。雖然有停頓、甚至倒退,但從不曾有過放棄;雖然背負枷鎖,腳步卻從不停下。這就是雖然中國近代海軍境遇悲慘卻不曾“斷代”的精神支柱,這樣的海軍,值得尊重和紀念。而在逆境中慘淡經營海軍的人們,筆者認為他們是一群難能可貴的人,一群值得紀念的人,一群不該被遺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