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看歷史,帝國的興衰似乎都與戰爭有著不解之緣。16世紀,英國通過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逐漸奪得了“海上霸主”地位。但是大英帝國霸主地位的喪失也與戰爭密切相關,其中布爾戰爭(又稱“南非戰爭”或“英布戰爭”)就堪稱大英帝國全球霸權衰退的開端。就規模而言,布爾戰爭與人類歷史上那些宏大的戰爭相比,似乎并不起眼,就連親身參加過這場戰爭的英國著名軍事理論家富勒也少有提及。但是,這場戰爭的意義非常深遠:不僅讓強大而自信的大英帝國兵鋒受挫,而且給大英帝國的全球擴張“畫上了句號”。更出乎當時世界所有人預料的是,打敗大英帝國的并非“無敵艦隊”,亦非任何強大的陸上正規軍,而是一些缺乏嚴密組織、未經正規訓練、數量相當有限的“散兵游勇”。
初露鋒芒的布爾民兵
說到布爾戰爭,首先要簡單回顧一下西方在非洲的殖民史。
1652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便于海上運輸,在位于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建立了補給站。在隨后的60多年里,荷蘭的加爾文教徒、部分德國新教徒和法國雨格諾教徒等宗教難民不斷來到好望角,建立了殖民地。在這些殖民者中,來自不同民族的荷蘭人大都自稱為阿非利堪人(Afrikaners),其中最窮也最獨立的則是布爾人(Boer),多以經營農場為生,逐漸從好望角深入到非洲腹地。
荷蘭人在這塊殖民地上安穩了一百多年,直到1795年英國軍隊占領好望角,結束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統治,由此導致了阿非利堪人(尤其是布爾人)與英國人之間的矛盾激化—— 英國人陸續出臺了很多規范殖民地管理的政策,其中一些不可避免地侵犯了布爾人的利益。后來,很多布爾人遷出好望角,向北轉移,并于19世紀40年代建立了南非共和國與奧蘭治自由邦。英國最初承認這兩個新國家,但出于殖民戰略考慮,還是在1877年吞并了南非共和國。不甘失去權力的南非共和國阿非利堪人在克魯格爾的領導下,于1880年12月發動起義,第一次布爾戰爭爆發。
從靜態的軍事力量對比來看,布爾人遠不如英國對手—— 當時布爾的軍事人員都是一些未經過訓練的民兵,數量也相當有限。最終,在斯奈克之戰(1881年1月28日)和馬朱巴山之戰(2月27日)中,布爾人未能阻止英國軍隊對德蘭士瓦的重新占領,最終失敗。不過,布爾民兵仍然展示了讓人印象深刻的軍事能力:他們雖沒有經過系統的軍事訓練,但大多是射擊高手,其獨具特色的馬上步兵襲擾戰術也給英國軍隊造成了巨大威脅。這場軍事對抗結束后,英國1881年給予了南非共和國有條件的“完全自治權”。
又過了數年,原本貧弱的南非共和國發現了儲量巨大的金礦,逐漸成為非洲最富強的國家,與同處一地的英國勢力之間的矛盾也日益加深。為了避免英國移民的影響力膨脹,南非共和國出臺了一些政策,重點限制英國移民的政治權力,同時還與英國的對手(主要是荷蘭與德國)拉近了關系。此外,南非共和國加強了與奧蘭治自由邦的聯盟,又從歐洲進口大量武器。英國殖民者很快感覺到了“威脅”,開始策劃軍事干預,第二次布爾戰爭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打敗布爾正規軍
鑒于南非共和國的一些自主行為影響到了大英帝國的利益,英國民眾也普遍支持政府使用武力解決問題。1899年,英國“溫柔”控制南非的企圖失敗后,終于決定發動第二次布爾戰爭,掀起新一輪武裝干預。
就在英國開始增兵備戰的時候,為了掌握戰爭的主動權,南非共和國與奧蘭治自由邦決定“先下手為強”—— 先干掉駐扎南非的英國軍隊,再設法阻止英國援軍登陸。1899年10月12日,南非共和國率先打響了反抗英國的第一槍。
對于即將爆發的戰爭,英國人從政府高層到普通民眾都充滿了信心,在他們看來,弱小的布爾人是不足為慮的。但事實上,在戰爭初期,布爾人比駐扎在南非的英軍是有局勢優勢的—— 當時布爾人總共集結了約3萬正規軍隊,而駐扎開普敦殖民地、納塔爾境內的英國衛戍部隊只有2萬人。
倚仗兵力優勢,布爾人一開始就兵分三路向英國軍隊發動猛攻,沉重打擊了過于輕敵且消極待援的英軍。戰爭打響兩個月后,即1899年12月10日至17日的“黑暗一周”,英國軍隊損失慘重,局勢堪憂。不過,初戰獲勝的布爾人沒有進一步擴大戰果,給了英國軍隊以喘息之機,使英國人回過神來,采取了幾項補救措施:一是把總司令由布勒換成了更有威望的羅伯茨,并派遣基欽納為總參謀長;二是加緊增派援軍,大量征召志愿兵。
當英軍新指揮官羅伯茨帶領著強大的援軍趕到戰場后,英軍士氣大振,戰場情況也很快發生逆轉。由于重新擁有了力量優勢,加之羅伯茨采用了新作戰計劃(沿鐵路線向北攻克開普敦,再向金伯利推進,然后由金伯利派遣主力,向東逼近奧蘭治自由邦的布隆方丹,孤立南方的布爾軍隊),英國人很快轉敗為勝:從1900年初羅伯茨帶兵參戰到1900年12月,英國軍隊基本擊潰了布爾正規軍,重新吞并了兩個布爾共和國軍隊。不過,英國人有些高興得太早了,他們絕對沒有想到:剛剛結束的只是布爾戰爭的序幕,真正的布爾戰爭才剛剛開始!在新的戰爭中,一種并不起眼卻異常可怕的“魔鬼”正悄悄向大英帝國軍隊逼近。
“哥曼德”的“戰后之戰”
英國對于布爾人居住的“含金量”很高的地區可謂志在必得,因此在擊潰布爾正規軍后,他們還必須剿滅仍在抵抗的布爾殘兵,也就是說,英軍必須在正規戰結束后,再進行一場“戰后之戰”。對于新的軍事任務,英軍指揮官非常樂觀,認為這些散兵游勇將很快被肅清,但他們的想法完全錯了——對手正在準備使用一種威力強大的新戰法。
在英國占領布爾人的國家后,布爾人的“散兵游勇”在博塔和韋特的領導下,繼續頑強戰斗。以現在的觀點看,博塔是一位游擊戰高手,可謂改變了布爾戰爭的面貌。新的布爾軍事領導人針對英國軍隊的特點以及正規戰失敗的教訓,決定改變傳統作戰模式,轉而運用游擊戰來對付英國人。具體而言,布爾人不再堅守在陣地上與英軍拉鋸攻防,而是將軍隊分散編為許多小規模游擊隊,在廣闊的戰場空間實施機動作戰,這些游擊隊被稱為“哥曼德”。分散后的布爾人讓英國正規軍一時找不到打擊的目標,一度陷入被動。
為了更好地指揮“哥曼德”的游擊戰,布爾人對作戰指揮方式也進行了大膽的改革:為了保持戰略上的一致性與戰術上的靈活性,改用“戰略上集中協調、戰術上各自為戰”的全新指揮方式,大大增強了“哥曼德”對的適應力,能夠比正規部隊更高效地抓住稍縱即逝的戰機。為了增強“哥曼德”作戰的可持續性,改善作戰環境,布爾軍事領導人還特別注重廣泛發動布爾普通民眾,盡最大努力來爭取民眾支持,最終大約有五分之四的布爾人支持“哥曼德”作戰。
在進行了一系列調整后,“哥曼德”開始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廣泛展開襲擊,英軍的補給線和后勤物資成了屢屢遭殃的目標。為了制約英國軍隊的戰場機動能力,“哥曼德”還經常破壞鐵路交通,神出鬼沒地襲擊英國軍隊。總之,布爾人的全新戰略戰術明顯奏效,不僅逐步逆轉了戰略被動,而且給英軍造成了重大傷亡。對此毫無準備的英軍一時顯得茫然失措。
不過,強大自傲的英國人當然不會讓這種被動局面長期持續下去。1900年11月,基茨納接替羅伯茨擔任英軍總司令,針對當時的戰場形勢,采取了一些新措施。總體上,基茨納對付“哥曼德”的方法血腥而殘忍:根據“哥曼德”的活動區域特點,英軍首先通過火燒農場、破壞莊稼、屠殺牲畜的方式,壓縮“哥曼德”的生存空間;為了削弱“哥曼德”活動的基礎,英國人不僅毀掉了大約30000座農場,并且還在戰爭期間把成批的布爾人和非洲人關進集中營“調查”,最終數萬人死在那里;針對“哥曼德”靈活機動的游擊戰術,英國軍隊編組了很多小型機動武裝力量“偵緝隊”,大量使用黑人偵察兵,為“偵緝隊”提供情報;此外,英國人修建了數千座碉堡和綿延數千英里的鐵絲網。除了這些強硬手段,英軍還使用了一些“柔性”措施,力爭把被俘的布爾人培養成為英國人服務的“國民偵察兵”,又武裝了約3萬名非洲黑人為他們服務。
英軍這些做法大大增重了布爾“哥曼德”面臨的壓力,但這些高壓政策也激起了布爾民眾更深切的仇恨,更加支持“哥曼德”。另一方面,“哥曼德”在英國強大的軍事壓力下,也沒有退縮,而是更加積極地把抵抗運動進行得有聲有色,擴大了活動范圍,造成大量英軍在疲憊的戰爭中傷亡。起初充滿自信的英國人也因為持久的戰爭消耗與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逐漸斗志消退。在這種近乎膠著的戰場態勢下,英國人不可能迅速消滅“哥曼德”了,而“哥曼德”也無法徹底打敗英國軍隊。于是,筋疲力盡的雙方最終停止戰斗,以簽約方式結束了這場血腥的戰爭。
大英帝國命運的轉折點
1902年5月31日達成的《弗里維京和平條約》規定,布爾人放棄獨立,加入英聯邦,但英國向當地人的權利訴求等做出讓步。從表面上看,這場戰爭接近“平局”,甚至對英國更有利,但實際上英國沒有達成戰前目標——英國原本想通過一場速戰速決的軍事行動來統治“黃金寶庫”,結果卻變成了一場相當漫長、異常血腥、令大英帝國丟盡面子的戰爭,甚至沒能在當地擴大英國移民的數量和政治權利。另外,從一些布爾士兵的口述材料來看,布爾人之所以選擇停戰言和,主要還是為了減少傷亡和重建國家,結果1907年和1908年德蘭士瓦、奧蘭治等殖民地的阿非利堪人政黨再度掌權,逐步實現了自治。布爾戰爭再次用血的事實證明:強大的帝國如果想完全征服弱小對手,并且實現徹底的控制,那么可能會面臨意想不到的風險;強大的一方可能會在正規戰階段輕松獲勝,但如果敵人的精神意志沒有被擊垮,那么強大的正規軍就很可能經過“熱鬧”之后,在長期的“戰后之戰”中慢慢失去優勢,最終使初期勝利變成“隱性失敗”。
仔細分析會發現,布爾人獲得最終戰爭結果的原因有很多,包括強大的抵抗精神、適當的游擊戰術、一定的物質基礎(比如從德國進口的3萬多支毛瑟步槍),以及大多數布爾民眾的支持。
在精神方面,布爾人雖然數量較少,但大多具有共和思想和強烈的國家意識,這是弱小的布爾人能夠長期堅持戰斗的精神支柱。
就游擊戰術而言,布爾人采用的“哥曼德”編組與作戰模式,對善于正面作戰的英軍而言,屬于“不對稱優勢”。而且“哥曼德”對于英國特種部隊與特種戰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二戰期間,在英國正規軍被德軍打敗而戰略撤退后,英國高層想起了昔日在南非打得他們不知所措的布爾游擊隊,于是建立了第一支現代意義上的特種作戰力量,名稱就是“哥曼德”。其建立初期所采用的戰法也與布爾人的“哥曼德”相似,通常每個英國“哥曼德”小隊由3名軍官和47名士兵組成,進行靈活機動的襲擊作戰。
布爾人能夠抵抗強大的英軍,除了戰術與精神因素,一定的物質基礎也是必不可少的。布爾人從德國進口了3萬多支毛瑟步槍,不論是瞄準性能,還是供彈模式,都優于當時英軍制式的李?恩菲爾德步槍,這就給布爾人帶來了不小的戰術優勢。
對于大英帝國來說,布爾戰爭的教訓要多于經驗。雖然這只是一場“小型戰爭”,但其影響卻是深刻的。在布爾戰爭期間,大英帝國有近50萬軍隊參戰,運到南非的軍事裝備達13.74億噸,動用了1027艘艦船;布爾人則只有包括老人與小孩在內的6-9萬名游擊隊員。雖然在數量上,英軍數倍于對手,重火力方面更是大大占優,但大英帝國最終花掉約2億英磅(1900年幣值),直接陣亡2萬多人,也未能完全征服布爾人。
布爾戰爭最可怕的后果不是戰爭結局本身,而是所帶來的連鎖反應——由于在布爾戰爭以及十余年后的一戰期間表現不佳,英國在列強爭霸世界過程中漸顯頹勢,其“世界霸主”的威望也大打折扣,一些原本以英國為榜樣的國家(比如日本)也逐漸不再把英國當作“神圣偶像”,進而刺激了其挑戰英國的欲望。
可以說,布爾戰爭事實上是大英帝國國運由盛到衰的轉折點,不僅使英國遭受了約占當時國民收入20%的經濟損失,而且嚴重打擊了英國人的自信心。布爾戰爭結束后,大英帝國結束了持續幾百年的海外擴張,開始進行“全球收縮”,那個“日不落帝國”的“黃金時代”也隨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