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中國企業國際化步伐的加快,中國投向海外資源類產業的對外直接投資(FDI)呈現飛速增長態勢,其中尤以石油業FDI最為引人注目,與之相應,中國石油企業的跨國經營也已具有相當的規模,但如與全球主要的石油業跨國公司——如英國石油公司(BP)、埃克森美孚以及道達爾等企業的跨國指數均已超過70%——相比,中國石油企業的跨國化程度仍處于較低的水平。如何理解這一現象,并正確把握中國石油企業跨國化發展的方向和路徑?
石油企業跨國化的國際經驗
從國際石油企業跨國化發展的歷史看,存在兩種不同的路徑。
其一,“由內而外”的以美國為代表的跨國化路徑。眾所周知,現代石油工業誕生于美國,標志性的事件是1859年“德雷克油井”鉆探的成功。隨后,美國的石油生產和提煉曾占到了世界份額的85%左右。在19世紀晚期,洛克菲勒的標準石油托拉斯逐漸控制了美國90%以上的煉油廠和石油管道以及規模最大的向世界出口石油的油輪船隊。為了向國際市場銷售石油產品,標準石油公司等開始在美國之外逐漸建立營銷網絡,這是美國石油企業國際化的開端。
由于美國的反托拉斯訴訟,標準石油托拉斯在1911年被美國最高法院勒令拆散,變為34家地區性石油公司。同時,他們的目光開始更多移向海外市場,而在海外市場上,石油卡特爾和托拉斯等都不成為問題。
其二,“由外而內”的以英國與荷蘭等為代表的跨國化路徑。在國際石油工業發展的早期,歐洲主要工業國既未發現大的石油礦藏,也未深刻體認到石油資源的重要性。雖然俄羅斯從1880年代中期就開始進入國際石油市場,后受到俄羅斯國內政治影響,并未誕生大型的跨國石油公司;到1908年,盎格魯一波斯石油公司開始商業性地開發波斯灣的石油資源,后因一戰爆發后英國政府海軍部收購了股權,并逐漸演變為英國石油公司。顯然,這些石油公司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以跨國企業的面貌出現的。
真正影響國際石油市場格局的重大事件是中東石油的發現和開采。在英國石油公司和土耳其石油公司等的努力下,中東地區發現了大量的石油儲量,世界石油生產的中心加速從美國加勒比海灣地區轉移到中東地區,成為石油企業國際化發展的關鍵推手。
從過去100余年來的石油公司跨國化發展的歷史來看,至少可以總結出這樣幾點共性特征和規律:(1)無論“由內而外”還是“由外而內”的跨國化路徑,都需要堅實的母國市場優勢作為基礎。(2)僅依賴于資源獲取的跨國化經營模式具有很大的風險和不可持續性,這包括東道國的資源國有化或者易變的資源產業和財稅政策,對外國資源并購資本的敵意,以及石油資源本身的可耗竭性。(3)跨國化發展的石油公司必須具有強大的創新和要素集成能力。(4)受國際石油寡頭制約,石油輸出國現今仍難以進入發達國家石油產業鏈的中下游,國際石油市場呈現極強的縱向非一體化特征。(5)驅動石油公司跨國化發展的核心動因在于經濟層面,無論美國、英國還是后來產油國的國有石油公司,其跨國經營的首要目標仍在于維持或者擴展本企業的壟斷優勢,維持或者擴大利潤上。
中國石油企業跨國化發展的戰略基點
到2011年末,中國的石油對外依存度已突破55%,滿足國內不斷增長的石油需求、實現進口來源多元化成為中國石油企業跨國化發展的直接驅動因素。另一方面,中國石油企業的跨國化發展中,還存在規模頗大的以獲取先進勘探、開采和加工技術為目標的向歐美發達國家進行的逆向型并購。在相對成熟的國際石油市場上,留給后來者的優質石油資產很少,因此,中國石油企業的跨國并購要么投向歐美跨國巨頭所不愿涉足的高風險區域,要么欲圖流向歐美發達國家,但面臨較嚴苛的監管和政治非難,跨國化發展面臨巨大的挑戰。從這一角度看,中國石油企業能達到20%左右的跨國指數實屬不易。但在此基礎上,為理性提升中國石油企業的跨國化水平,仍有必要深入探討和厘清以下四個事關跨國經營的戰略性問題。
其一,跨國化經營與石油安全。自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出于保障資源安全的目標,中國對海外石油等資源的并購出現了極快的增長。但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三家公司巨額的海外石油投資,對中國國內石油供給安全的貢獻卻是非常微弱的。數據顯示,2010年中國石油公司海外擁有的6000多萬噸份額油中,僅有約500萬噸運回國內。
石油公司的跨國化經營包括控股和參股兩種形式,但無論哪種形式,都是在資源輸出國境內建立的相對獨立的經濟實體,以利潤最大化為目標,同時還受石油輸出國政策的約束。僅依賴于資源獲取的跨國化經營模式具有很大的風險和不可持續性。在經濟低迷時期往往石油等資源價格很低,此時資源輸出國往往歡迎外資并購或實行私有化,以穩定生產,保障財政收入;在經濟高漲時期,往往資源價格高漲,輸出國則會采取包括國有化或者稅收政策調整在內的各種措施,將盡可能多的資源收益轉化為其國民收入。因此,石油輸出國的石油等資源政策會隨著資源價格變化而調整,不利于并購者獲得高利潤。但是,筆者也認為,在中國石油公司的跨國化經營中,即使所產石油并不銷往中國,或者中國僅能獲得很少的份額油,但只要它有利于增強國際原油市場競爭和產出擴大,仍有助于促進中國的石油安全。
其二,跨國投資和經營的區位。從現象看,中國石油公司近年來位于蘇丹、利比亞、厄瓜多爾等發展中國家的海外石油資產都飽受戰爭、罷工和東道國政策調整的負面沖擊,收益極不穩定。自從2005年中海油收購美國優尼科公司失敗以來,中國公司已較少嘗試全資并購西方發達國家的石油資產,而主要采取合資或者購入少數股權的方式。對這一現象的深層分析要建構于中國相對于其他資源國不同的要素稟賦條件和石油業結構特性上。
相對于歐美國家,中國石油公司在技術、資本、管理等方面并未具備顯著比較優勢,而石油業恰是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產業,因此,在要素組合形式上,中國石油公司并購歐美石油資產可謂先天不足。
相比較,相對于大多數發展中國家,中國石油公司具備資本和技術上的稟賦優勢,中國的石油資本、技術和發展中國家豐富的石油資源相結合具有更大的可行性。雖然很多發展中石油生產國政治風險較高、基礎設施匱乏,但在歐美呈現劣勢的國有背景卻在此時成為優勢,中國國有石油公司對經營風險的耐受力較高,更加大了中國石油公司向發展中國家和高風險區域投資的動機。對此問題需要分成兩個方面分析。一方面,按照馬克思的級差地租理論,國際石油價格以劣等油田的生產價格來決定,優質資產雖然能夠帶來超額的利潤,但只要經營得當,仍能通過劣等油田資產獲得競爭利潤,而這樣的生產對于增加全球石油產量,破除壟斷都是極有價值的。但另一方面,對于向高風險區域或劣等油田的跨國投資和經營,需要基于嚴格的成本一收益分析來評估跨國經營策略。
其三,跨國化經營和國內市場。中國石油公司的跨國化仍處于起步和快速發展的階段。就其主要方面而言,中國石油公司主要采取“由內而外”的跨國化路徑,這是中國在1990年代中期前作為石油凈出口國,并逐步轉為凈進口國且對外依存度不斷升高的結果;也是這些石油公司扎根于中國龐大的國內市場,做大了“分母”的結果。一個合適的比較對象是美國。中國石油公司的跨國指數遠低于埃克森美孚、雪佛龍等美國的巨型跨國石油公司,它們進入國際市場進行跨國化經營均有百年左右的歷史;但同時,美國同樣有數量龐大的、高達數千家的專注于美國國內市場的獨立石油公司,其跨國指數要遠低于中石油、中石化以及中海油的水平。
要激勵創新,就必須有國內市場的開放和競爭;也只有開放和競爭,才能真正出現高跨國指數的有競爭力的石油跨國企業。中國的跨國化,已走出了“由內而外”的第一步。此外,主要的發展中石油輸出國至今仍難以進入發達國家的石油產業鏈中下游,使得國際石油市場呈現極強的縱向非一體化特征,這是長期的國際石油利益博弈的結果,但也使得當今的國際石油市場非常不穩定。作為石油消費量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完全有必要進一步加強與發展中石油輸出國的技術、資源和市場合作,以穩步的國內市場開放來加快對外資源勘探、開采合作,助力中國石油企業跨國經營的深入,也逐漸為國內石油市場的有效競爭提供支撐。
其四,跨國化與油氣經營虧損。中國石油公司跨國化經營的虧損額和虧損面都比較大。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首先在于兩個方面:首先,跨國化經營存在一個學習過程。其次,石油業投資具有前期成本投入大、回報期長的技術特征,因此,考慮到中國大多數的石油業海外投資都發生在最近幾年,有必要從海外投資的長周期來審視中國石油業“走出去”的績效。
但是,中國也需要重點關注跨國經營的石油公司的國有背景以及可能的軟預算約束對虧損的放大效應。之所以如此,與中國片面的“走出去可保障石油安全”的觀念有關,也與為石油企業的跨國并購等經營行為提供低息貸款、補貼和信用支持等措施,使其對成本和風險的敏感度明顯較低,會傾向于過度進入高風險區域進行投資有關,使得國有石油公司的海外投資績效大幅下滑。因此,筆者認為,應采取兩條腿走路的方式解決這一問題:一方面,完全將國有石油公司的跨國化經營重新歸位于經濟問題,促使其從謹慎的成本一收益角度考察跨國化經營的收益;另一方面,更要多激勵不同主體的石油公司形成并進入國際市場,并以國內市場開放和競爭有效支撐它們的國際化運營,促使其快速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