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將莫邪》《艷歌羅敷行》(《陌上桑》)廣為中學課本選用,然而對《干將莫邪》中“行歌”、《艷歌羅敷行》中“艷歌”的理解多有誤,有必要再談。
《干將莫邪》“行歌”原句為:“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諸家課本譯文多為:“男兒聽到這種情況,逃走,跑進山里悲歌/躲進深山里唱歌。”這是錯誤的,前者譯文誤在不明“行”義,后者“行”和“歌”義皆誤。
一、關于“歌”
這里的“歌”是“長歌當哭”之“歌”,不同于今天的“唱歌”。“歌”表現形式的一個特點是音節可拉長,《史記。五帝本紀》“歌長言”裴姻集解引馬融日:“歌,所以長言詩之意也。”《急就篇》卷三“五言總會歌謳聲”顏師古注:“長言謂之歌。”“歌”可用來言志,《周禮·春官·女巫》“歌哭而請”孫詒讓正義:“歌者,長言申其志。”因志不易得而常以哭歌,“歌哭而請”即如此。文獻中“歌”“哭”常并舉,《易·中孚》:“或鼓或罷,或泣或歌。”韓愈《送孟東野序》:“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有時幾乎等義,《周禮·秋官·銜枚氏》:“銜枚氏掌司囂。國之大祭祀,令禁無囂。軍旅、田役,令銜枚。禁叫呼嘆鳴于國中者、行歌哭于國中之道者。”《淮南子·覽冥訓》:“昔雍門子以哭見于孟嘗君。”高誘注:“哭,猶歌也。”
二、關于“行歌”
“行歌”即“邊走邊歌”,《漢語大詞典》“行歌”條:“邊行走邊歌唱。借以發抒自己的感情,表示自己的意向、意愿等。《晏子春秋·雜上十二》:‘梁丘據左操瑟,右挈竽,行歌而出。’《三國演義》第三五回:‘久聞使君納士招賢,欲來投托,未敢輒造;故行歌于市,以動尊聽耳。’清孫枝蔚《貧士詩》:‘行歌每負薪,聽者勿沾巾。’”不過上述“行歌”與《干將莫邪》“行歌”有一點不同,上述“行歌”通常位于伴隨動作或地點狀語之前,而《干將莫邪》“行歌”則位于伴隨動作“入山”之后,這也是諸家將“入山行歌”理解為“躲進山里唱歌”的原因。上古漢語“行歌”確以位于行走類動作之前為常,常用“而”連接,如《莊子·達生》:“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游于塘下。”如果是地點,則以直接位于“行歌”后為常。中古出現了“行歌”和舉止類動詞可前可后的用例,如《列子·皇帝》:“子出而被發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列子·天瑞》:“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時,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干將莫邪》所作年代當在晉以后唐之前。因而“入山行歌”和《列子》中“出而披發行歌”“行歌拾穗”“拾穗行歌”等相類,“入山”和“行歌”兩動作不宜拆開來解釋,“入山行歌”即“行歌入山”,即“邊行邊歌,逃入山林”。為何逃入山林?一是避禍,二是國中不允許行歌。
在“行歌”產生之前,類似的結構有“行吟”,如《楚辭·漁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在同舉止類動詞結合使用時,同樣以居前為常,如《吳越春秋·吳王壽夢傳》:“昔曹公卒,廢存適亡,諸侯與曹人不義而立于國。子臧聞之,行吟而歸。”《全晉文》卷八十七束皙《讀書賦》:“倪寬口誦而蕓耨,買臣行吟而負薪。”
此外還有“行詠”,如《晉書》卷—百二“陳元達”:“(陳元達)少而孤貧,常躬耕兼誦書,樂道行詠,忻忻如也。”
黃滌明《搜神記全譯》將此句譯為:
“男孩聽到消息,趕緊逃走,躲進深山,他一邊走著,一邊悲哀地唱著歌。”大體可從。
在形式上避免上述誤讀的一個辦法是對斷句稍作改變,即:“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
三、關于“艷歌”
“艷歌”的誤讀在于把它看成“艷情或是美艷的歌”。其實,它是一種古樂曲名,等同“艷歌行”,這種歌曲的題材也并不一定關涉情事。《樂府詩集》卷三十九“艷歌行”郭茂倩解題:“《古今樂錄》日:‘《艷歌行》非一,有直云“艷歌”,即《艷歌行》是也。若《羅敷》《雙鴻》《福鐘》等行,亦皆“艷歌”。’王僧虔《技錄》云:‘《艷歌雙鴻行》,茍錄所載,《雙鴻》一篇;《艷歌福鐘行》,茍錄所載,《福鐘》一篇,今皆不傳。《艷歌羅敷行》“日出東南隅”篇,茍錄所載。《羅敷》一篇,想和中歌之,今不歌。’”《樂府詩集》收錄“艷歌行”共16篇,多數與男女情事有關,也有無關男女情事的,如劉琨《扶風歌》。
“艷歌”的“艷”是記音字,本義即“歌”,非指“艷情”或“美艷”。如晉左思《吳都賦》:“荊艷楚舞,吳愉越吟,翕習容裔,靡靡愔愔。”注日:“艷,楚歌也。”這里說明“艷”在楚地即指“歌”,不過當“艷”跟“歌”同義組合后,“艷”的方言色彩被消磨,“艷歌”實際就與“歌”等義,“艷歌羅敷行”實際就是“羅敷之歌”。“艷歌”后來又可以作為詩歌的專門術語,表示序歌,這離“艷”的本義就更遠了。宋元之后,雜劇正劇之前的小段稱為“艷段”,如《夢粱錄》:
“先做熟事一段,名日‘艷段’,次做正雜劇,通名兩段……又有雜扮……即雜劇后散段也。”因為“艷段”多表演滑稽的小戲,故“艷”又有了“噓頭、好笑”之義。這里已絲毫看不出它和“艷”本義的關聯。周振鶴、游汝杰《方言與中國文化》在討論方言和戲劇史問題時曾論及
“艷”的詞義演變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