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西方一些小說中,對于人物,往往先列一個名單;對于環境,往往集中筆力作一詳細介紹,有的甚至以相當長的篇幅靜態描述某一建筑物甚至建筑物中一根柱子一把椅子,對于這樣的敘述方式,很多讀者沒有耐心,往往跳過不讀。《紅樓夢》的寫法與這類小說迥然不同。《紅樓夢》集中國古典文學之大成,是中國古典小說敘事的典范,它對于人物、事件、環境的描寫和介紹非常巧妙。《紅樓夢》不把人物、事件、時間、地點這些要素獨立于人物性格和小說情節之外,而總是把它們生動有趣地編織進故事情節之中。
《紅樓夢》前五回屬于“功能性敘事”,交代小說之人物、環境、事件起因乃至三生因緣。但小說從第三回開始與前兩回不同:前兩回是象征性的楔子、概述性的導入,而第三回則是小說主體故事的正式開始。中學課文的選文從“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開始,在這個句子旁邊,甲成本有個旁批,道:“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后筆墨,與前兩回不同。”有何不同呢?同是介紹府第概況,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是概括而相對客觀的介紹,雖然用了冷子興和賈雨村對話的形式,不至于太乏味,但是,畢竟不同于第三回在林黛玉的行動中,以情節演進的方式進行介紹,第三回的介紹自然要遠比第二回生動細致,真切有趣。冷子興并未進入小說主體故事之中,是個純粹的旁觀者,他的介紹相當于南戲中的“副末開場”,而林黛玉是小說之主角,作者隨著她的行動介紹賈府,既描寫了小說故事發生的環境背景、生活場景,又表現了林黛玉的性格命運形成和發展的生活土壤,小說情節正式展開。這是第三回不同于前兩回的筆墨,也是《紅樓夢》不同于很多小說的獨特之處。
《林黛玉進賈府》一段采用的是第三人稱敘事。第三人稱敘事可分為直接敘事和間接敘事。直接敘事是敘述者全知全能的客觀敘事——聯系小說前兩回可知,在《林黛玉進賈府》中就是石頭在敘述林黛玉進賈府的故事,即所謂的“石頭記”。間接敘事是借故事中的人物來敘事,在《林黛玉進賈府》中,石頭的敘事視角鎖定了一個人物作為焦點,這就是作為女主人公之一的林黛玉,主要借林黛玉之眼敘述她進入賈府的所見所聞。但是,《紅樓夢》的敘事非常自然,使人讀來不覺得設置了特別的敘事視角。作者沒有為了維持敘事視角的統一而牽強敘事,變換視角在他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因此,《林黛玉進賈府》一段,直接敘事和間接敘事相結合,而且間接敘事中也并沒有限制眾人的眼光,在以林黛玉之眼敘事的同時,作者常常自然地轉換視角,利用眾人的眼光或某—人物如王熙鳳、賈寶玉的眼光敘事,多種視角相結合,視角轉換靈活自如,天衣無縫o《紅樓夢》的敘事傳統,長期以來是中國小說敘事的典范。這就是中國古典小說敘事的優長。
《林黛玉進賈府》一段的間接敘事,借林黛玉陌生的眼睛打量賈府的府第排場、大家風范。對于間接敘事的筆法,我國古典小說理論雖無此概念,但小說評點中早有認識,《紅樓夢》早期版本中的批點都曾明確揭示。如黛玉見到榮國府大門時,蒙古王府本旁批:“以下寫榮國府第,總借黛玉一雙俊眼中傳來。”如邢夫人說帶外甥女過去拜見賈赦時,蒙古王府本旁批:“以黛玉之來去候安之便,便將榮寧二府的氣派描寫盡矣。”
隨著林黛玉的拜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三春、王熙鳳、寶玉,以及眾多丫鬟婆子媳婦,以女眷為主的賈府人物逐一登場,而賈赦、賈政、賈璉等男子也附帶作了介紹。這樣介紹人物的方式巧妙自然。如賈母出場:“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甲成本眉批:“書中正文之人,卻如此寫出,卻是天生地設章法,不見一絲勉強。”《紅樓夢》就是以這種自然而然的方式介紹主要人物,在親切瑣碎的日常生活場景中呈現人物,敘述故事。
而且,通過林黛玉陌生的眼睛限知敘事,顯然能夠創造閱讀接受的陌生感和懸念感。比如王熙鳳的出場,先聞其聲,是從林黛玉的角度來寫的。究竟來者是誰呢?讀者和林黛玉一樣“納罕”與好奇。賈寶玉的出場則經過多次渲染和醞釀,才隆重登場,林黛玉的“心中疑惑”傳遞給讀者特別的閱讀期待。若以直接敘事之全知視角敘事,則未必能創造如此接受效果和閱讀趣味。
二
《林黛玉進賈府》的直接敘事,焦點主要在林黛玉。一方面是林黛玉的行程和所見所聞,如“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自上了轎,進了城中”,“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等等。直接敘事敘述林黛玉的所見所聞,同時也敘述林黛玉的所思,如:“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當然,直接敘事也敘述林黛玉的所言所行,如黛玉與長幼諸人的行禮,黛玉回答眾人的問話,黛玉去拜見賈赦時站著聽回話,到王夫人那里忖度座次禮節等等。
直接敘事本是全知全能的,但《紅樓夢》敘事經常采用冰山一角似的不完整敘事,只呈現事件的某一部分,而故意遮蔽其他方面。這種敘事方式有時只是閑文,并無深刻內涵。比如王熙鳳與王夫人的對話:“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前后并無對此話題的說明,甲戌本旁批說:“接閑文,是本意避繁也。”又批說:“卻是日用家常實事。”這樣的寫法只是以閑文呈現賈府日常生活的情景,也是小說主體故事發生的生活場景。但有時的遮蔽卻是有特定的敘事用意的。比如賈母問黛玉念何書,黛玉回答說“只剛念了《四書》”,后來寶玉問黛玉“可曾讀書”,黛玉卻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為何前后回答如此不同,全知全能的敘述者卻并不點明,也無“黛玉心想”這樣的心理活動描寫。這樣的敘事方式顯然是有內涵的,惟其未加點明,才使得對黛玉話語的直接敘述耐人尋味。
《林黛玉進賈府》一段,直接敘事與間接敘事自然結合,敘事視角靈活轉化,生動細致地觀照林黛玉這一敘事焦點。小說通過三次定格,傳神地表現了林黛玉的形貌氣質。一是黛玉拜見過賈母坐定一段,是借眾人之眼寫黛玉,是黛玉的總體氣質寫照。有點類似繪畫中的速寫,不細致,但形貌的輪廓勾勒傳神準確。二是借王熙鳳的視角描寫林黛玉,沒有對林黛玉外貌的具體描摹,但強化了黛玉精神氣質之美。甲成本眉批:“‘真有這樣標致人物’出自鳳口,黛玉豐姿可知。宜作史筆看。”三是從寶玉的眼中細寫黛玉,借寶玉之眼描寫黛玉的神態性情和風度氣質。
三
《林黛玉進賈府》的主要作用,是介紹賈府的府第排場和主要人物。這么一個功能性敘事的片段,為何選擇林黛玉的俊眼作為主要視角呢?小說片段在小說結構中只是一個局部,但是,在《紅樓夢》這樣結構縝密的優秀小說中,牽一發而動全身,局部與全局密切相關。聯系小說的上下文,可以看出選擇林黛玉視角介紹賈府的原因至少有這么兩個方面。
一是林黛玉的出身和性格。林黛玉出身尊貴,母親是賈母史太君的女兒,父親林如海是江蘇鹽政,《紅樓夢》第二回說:“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因為只有出身尊貴,有貴族生活經驗的人,才能看得懂賈府的府第設施、侯門禮節,才能面對賈府的豪奢和顯赫不驚不詫,否則,林黛玉進賈府就和劉姥姥進賈府沒有區別了。也正因為出身尊貴,如今投靠外祖母,要保持自己的身份尊嚴,她才格外矜持和自尊,因此才特別留心賈府的規矩禮節,步步小心,處處留神,如此才能通過她的眼睛細心敏銳地觀察賈府。而且林黛玉作為賈府外戚,長大后第一次到賈府,以陌生的眼光看賈府,才會如此詳細打量賈府,也才能給讀者帶來閱讀時新奇的陌生感。這也就是蒙古王府本批語謂“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細密周詳”的深層意蘊。所以,小說第三回借黛玉進入賈府的機會介紹賈府建筑與人物,是非常巧妙合理的安排。
第二個原因在于林黛玉在小說中的重要地位。小說第一回明確說明此書“大旨談情”。在這樣的主題中,林黛玉無疑是第一女主角。
《林黛玉進賈府》的直接敘事主要聚焦于林黛玉,隆重安排林黛玉這個小小女孩的出場,轉換視角多角度刻畫黛玉形象,從這樣的敘事方式我們可以斷定:小說不僅是為了借黛玉陌生的眼睛介紹賈府,而且是為了表現黛玉自身的性格特點,表現林黛玉性格形成之所由。
就全部小說來看,林黛玉的主要性格特征是自尊和敏感。林黛玉自幼心機細致,多思善感,有其出身尊貴但身世孤單、身體怯弱的內因。但性格形成的外因則主要在于成長環境和生存空間,特別在于貴族豪門族大人多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
王熙鳳伶牙俐齒的奉承,林黛玉遵從賈母安排對兩位舅舅禮節性的拜訪,賈赦委婉的回話,王夫人起居之處的座次,王夫人因為擔心寶玉而作的囑咐,所有這些,對于孤單怯弱而又年紀尚幼的黛玉來說,沒有親情的溫馨,只有禮節的世故,拒人于千里之外——使黛玉身處熱鬧之中而孤獨于千里之外。對于王夫人的叮囑“黛玉——的都答應著”,蒙古王府本在這句話旁批日:“客居之苦,在有意無意中寫來。”上文所述對于讀什么書的不同回答,是個引人注目的細節,既點染黛玉的心機,又見出黛玉性格形成的直接壓力,由于老太太對黛玉讀《四書》顯然不贊許,生硬的口吻刺激了黛玉的敏感,黛玉只好改口。
通過看賈府,林黛玉感受到豪門的奢侈尊貴和規矩禮節,同時也感受到這~大家子尊卑上下的人情世故。賈府人口眾多,性格各異,親疏遠近,各具其形,這一龐大的人群就是林黛玉此后的生活圈。
相對于直接敘事的全知視角,間接敘事往往是限知的。限知視角的選擇有著結構小說的深厚意味,并且,限知視角的意義必然包含對特定人物內心世界的開掘。《林黛玉進賈府》選擇林黛玉的視角敘事,客觀上必然通過林黛玉所見所聞表現此經歷對她心靈的震蕩。但中國古典小說很少集中筆力直接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因此,人物由所見所聞引起的所思所感一般寫得很含蓄,往往通過一些細節暗示,也就是說只寫心理跡象,大概因為中國古典小說作家認為人物的內心世界是我們無法直接看見的,但我們能看見他的言語行動,也就是他心理跡象的外在表現,從而知道人物心理。這是中國古典小說創作心理中的求真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