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叛徒”探源
丁汝昌,作為中國第一支近代化海軍——北洋水師的司令,早已被國人所熟知(南洋和廣東的艦隊只能算蒸汽化艦船的水師,稱不上國家海軍,只有北洋艦隊有資格被稱為“大清帝國海軍”)。然而這位中國近代史和海軍史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人物,卻在1895年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悲壯地服毒自盡,令人唏噓扼腕。
然而,丁汝昌早年一段經歷卻成了部分人攻擊他的口實——太平軍叛徒!由于國內主流輿論對太平天國的評價趨于正面,那么丁汝昌“叛徒”經歷自然招來了口誅筆伐,諸如“靠鎮壓農民起義而發家”、“有奶便是娘……見風駛舵”、“叛軍出身的文盲……靠走李鴻章后門得到的艦隊司令”等等,言辭激烈尖刻不說,更可謂是把社會上的不良現象統統“濃縮”到了丁汝昌身上。
比如描寫丁汝昌生平的各種資料中,最權威也最著名的當屬甲午戰爭史研究者戚其章老先生的著作《甲午戰爭海軍人物傳#8226;丁汝昌》,就有如下描述:
“丁汝昌(1836.11.18—1895.2.12),原名先達,字禹廷,亦作雨亭,號次章……幼年曾入私塾讀了三年書,因家境貧窮,自十歲起失學,出外幫人放牛、放鴨、擺渡船等……咸豐元年(1851年),廬江一帶發生嚴重災荒,丁汝昌父母先后病故。三年十二月(1854年1月),太平軍占領廬江,丁汝昌參加太平軍……十一年(1861年),安慶被湘軍圍困危急……程學啟率丁汝昌等300余人翻越城墻……投降。湘軍將領曾國荃對這批降軍存有疑慮,每逢戰斗,必令他們居于前列。七月十三日丁汝昌等作為前導,攻破安慶北大門外的太平軍營壘3座,斷絕了安慶北面的交通,使守城的太平軍處境更加艱難,八月一日……攻占安慶,太平軍守將葉蕓萊以下1.6萬人全部戰死……丁汝昌升任千總,充當開字營哨官。”
再往上追根溯源,戚老先生顯然相信了清末民初文人陳詩在民國時期所作的《丁禹廷軍門傳》的說法:“咸豐荒旱,父母亦逝。太平軍過廬邑,掠人入伍,汝昌被掠,從至皖城……曾忠襄國荃圍皖城……學啟攜汝昌率三百人逾城出降。忠襄猶疑慮,每戰令居前,屢獲捷,既克皖……汝昌哨官,亦授千總……”戚老先生那段記述基本算是對此的白話翻譯,《丁禹廷軍門傳》應該是“太平天國叛徒丁汝昌”的說法的根源。
另外,還有兩個敘述似乎能和《丁禹廷軍門傳》形成所謂“證據鏈”。
其一是丁汝昌夫人魏氏的出身。戚老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安徽實地采訪后,記錄道:“(丁汝昌)遇到了從太平天國女營散出來的一個女孩,姓魏,時年15歲……非常喜歡,娶之……當地有老人說:‘魏夫人當過太平軍女兵,有武藝,常見她舞劍?!?/p>
其二出自翰林院編修曾廣均(湘軍最高統帥曾國藩的孫子),其在甲午年一份彈劾奏折里痛斥淮軍作戰不力,評價丁汝昌“皖捻余孽,猥褻下材”,用詞可謂尖酸刻薄。這里的“捻”被很多人解讀為太平軍——太平軍賴文光部曾經和捻軍合兵抗清,那么似乎就更能證實丁汝昌是“太平軍叛徒”了。
破綻漸解
粗看下來,以上證明丁汝昌是“太平軍叛徒”的依據似乎都說得過去,但細細推敲,還是能找到破綻的。
且不說丁汝昌夫人魏氏是否真的出身太平軍,即便是真的,也不能直接證明丁汝昌的出身,最關鍵的問題還是陳詩的《丁禹廷軍門傳》本身——此傳固然讀起來“有鼻子有眼”,可是其成書在民國時期,距離丁汝昌身死也已有一段時間了,顯然不是第一手的資料。然而,此傳通篇沒有指出所敘述內容的出處,沒有指出引用的敘述人的身份,是否親身經歷過那段歷史。所以《丁禹廷軍門傳》只能算是一家之言,只是因為成文時間比較早,被后人當成了“史料”而已,其實史料價值未必很高(同樣是人物傳,梁啟超所作《李鴻章傳》因為有李鴻章親手交予的履歷,且引用了當時政治家對李鴻章的評價來相互照應,可信度顯然頗高)。那么丁汝昌的真實出身到底是什么呢?
首先,根據20世紀50年代找到的丁氏族譜記載,丁汝昌的家境不算富裕,但也不至于窮到連書都讀不起的地步,以當時的經濟條件,一般的貧農家庭一年所得扣去溫飽后,是供不起私塾的,所以從丁家能供丁汝昌上三年私塾的記載來看,丁汝昌至少出身“中農”,更不是某些人口中的“文盲”。從丁汝昌留下的書法筆跡也能印證,絕不是“文盲”的水平。
那么丁汝昌到底是不是“太平軍叛徒”呢?如前所述,陳詩與丁汝昌素昧平生,所寫的傳不能作為確鑿史料根據,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必須查找當事人的記述。
如果丁汝昌確實當過太平軍,最起碼要得到幾個當事人的證明——首先是丁汝昌所謂的“太平軍老上級”程學啟,如果他留下只言片語證明有一個叫丁汝昌的太平軍手下,那就能證明丁汝昌出身太平軍,可惜程學啟沒有半個字的相關記錄;其次,接受程學啟率部投降的曾國荃也有發言權,可是他也保持了沉默。既然兩個直接當事人“默不作聲”,那么只能看看間接當事人有什么說道了。
符合間接當事人這個標準的,是丁汝昌成為淮軍軍官后的上級和戰友,我們接下來查閱他們的說法。
李鴻章在保舉丁汝昌為北洋水師提督的奏折中描述:“丁汝昌……初隸長江水師,從劉銘傳征捻?!睔v史上銘軍在常州、蘇州一帶進攻太平軍,系統內隸屬過水師營,太平軍覆滅后,其整體“轉行”為騎兵,北上剿滅捻軍??梢?,丁汝昌從軍的第一個重要身份是水師軍官,這也成為李鴻章舉薦丁汝昌的理由。此外,丁汝昌也在給劉銘傳的信中提到其早年投效帳下,劉銘傳對此也沒有任何異議。
丁汝昌死后,與丁汝昌當了幾十年戰友的袁世凱為其奏請撫恤:“同治元年,由行伍隨原任臺灣巡撫劉銘傳攻克江蘇常州府、安徽廣得州,皆拔幟先登……進剿徐州,援濟寧,克復湖北黃縣城……大小百數十戰,無役不從,摧堅陷陣,常為軍鋒……”同樣沒有“丁汝昌參加過太平軍”的敘述。
即便到了丁汝昌被清流們氣勢洶洶地謗議的時候,除了翰林院編修曾廣均那句“皖捻余孽”,再也沒見到哪個言官御史在丁汝昌的出身上“做文章”。事實上,所謂的“皖捻”不過是自認為正統清高的清流們對安徽一帶的團練、土匪的統稱,“捻”這個字在安徽方言中就是“土匪”的意思?;窜妼㈩I如劉銘傳等皆為土匪或團練出身,在安徽修筑圩子以自立,太平軍一來則合力抗敵,太平軍一走就互相火拼(所謂“賊來相助、賊去相攻”),所以清流們稱他們為“皖捻余孽”,和殺官造反的太平軍完全是兩個概念,不能混為一談。試想,如果丁汝昌真的是太平軍或捻軍出身的話,對清流言官來說,無疑是攻擊丁汝昌乃至李鴻章的絕佳借口,豈有“撂在一邊”的道理?至此,丁汝昌的“叛軍”身份就該打上一個問號了。
也許有人會提出異議:在清朝,曾經的太平軍身份不光彩,民國以后,“太平軍叛徒”的身份更加不光彩,所以族譜完全有可能刻意隱瞞;而李鴻章和袁世凱因為和丁汝昌交好,完全有為其掩蓋“丑事”的動機。
但有一點需要注意,歷史研究類似于司法定案,依靠懷疑推論是無法“定罪”的。如果懷疑族譜或者李鴻章、袁世凱為丁汝昌掩蓋當過太平軍的經歷,那就有“誰主張誰舉證”的責任,既然沒有確鑿證據,那么按照史料學的劃分,丁家的族譜、李鴻章和袁世凱有關丁汝昌的記錄所具備的史料價值,絕非陳詩那篇無引注、無出處、無當事人的“三無小傳”所能比擬的。
同樣是陳詩的《丁禹廷軍門傳》一段記錄,卻從反面證明此傳的史料價值微不足道:
“時議裁兵節餉,劉欲裁馬隊三營,置汝昌于閑散。汝昌時別屯,陳書抗議。劉怒其梗命,將召至而戮之。有相告者,汝昌亟率親信十二人乘馬馳歸里……走天津,乞傅相直督李公畀,(李鴻章)曰:‘……吾今欲立海軍……尓如能赴英國學習海軍,畢業歸來,當以此任相屬?!瓴芟唬骸斎缑??!苯涍^戚其章老先生的引申,這段記述開始的時間被確定在了同治十三年(1874年)。
可是根據史料考證,同治十三年,劉銘傳正卸任在鄉,安享清貴,他的人生軌跡并未與丁汝昌相交,何以竟膽大到要殺一位在職的高級將領!這個玩笑可開大了,絕沒有任何史料能夠證明,由此也可見《丁禹廷軍門傳》行文的隨意性。
更接近真實的丁汝昌
最后一個關鍵的疑惑,丁汝昌真的是“毫無能力,只因為是李鴻章的親信,而被委派為艦隊司令”嗎?
的確,“陸軍出身,缺乏統帶近代海軍的能力”是很多史學家一直掛在嘴巴上的對丁汝昌的詬病。但實際上,雖然并非科班出身,但丁汝昌自出任北洋水師提督后,李鴻章對他的歷練可謂不遺余力:
1877年丁汝昌滯留天津養病期間,李鴻章將其調入了北洋水師新購的倫道爾炮艇(時稱“蚊子船”)“飛霆”號歷練。似乎為了回應質疑,李鴻章推薦丁汝昌任北洋水師提督的奏折稱:“……干局英偉,忠勇樸實,曉暢戎機,平日于兵船紀律尚能虛心講求……水師人才甚少,各船管駕由學堂出身者,于西國船學操法,固已略知門徑,而戰陣實際,概未閱歷,必得久經大敵者相與探討砥礪,以期日起有功,緩急可恃……提督頗有領會,平日藉與中西各員聯絡研究,熟練風濤,臨事或收指臂之助?!?/p>
正因為丁汝昌有在長江水師服役的經歷,才會在李鴻章籌建北洋水師的時候被選中。相比那些畢業于福建船政學堂,理論有余而實踐不足的學員們,丁汝昌為人忠厚樸實,也算戰功卓著,顯然有較大優勢。
1880年,清廷在英國訂造的“超勇”、“揚威”兩艘撞擊巡洋艦建成在即,李鴻章派出了規模達數百人的接艦團,由丁汝昌帶隊赴英。在英國,丁汝昌受到維多利亞女王的接見,和英國各界名流也頻頻交流,使得丁汝昌的舉止得體、平易近人給英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第一次出現在英國的中國水兵也是軍容嚴整、秩序井然,廣受英國各界贊譽。經歷過接艦之旅的軍官池仲祐后來回憶道:在兩艘撞擊巡洋艦回國途中,丁汝昌經常親自研讀海圖,制定航線。
而1887年11月“致遠”、“靖遠”、“經遠”、“來遠”四艘巡洋艦(分別在英國、德國訂造)建成回國途中,在廈門與南下過冬的北洋艦隊會合,根據陪同艦隊回國的駐英國使館官員余思怡的《樓船瑣記》記載,當四艦官兵聽說很快就要見到丁軍門時,個個面露喜色,奔走相告。
以上種種皆能表明,不論是在能力上,還是人緣上,丁汝昌都能很好地勝任北洋艦隊司令這一職務。
另外,關于丁汝昌的能力,來自敵對國度——日本的海軍元老的評價也很有說服力。
1891年,丁汝昌率領北洋艦隊訪問日本,他與日本近代海軍締造者之一、江戶幕府時期就已經是海軍負責人的勝海舟互贈刀劍,幾乎成了刎頸之交。日本人1899年所作的勝海舟傳記有如下文字:
“丁氏軀干巨大,面色淺黑,所見之處絲毫沒有威嚴之色,而且舉止活潑,不拘小節,言辭率真,類似傖夫……勝海舟為了表示自己的心意,當即將一口寶劍和一首和歌相贈。
丁帶他(勝海舟)參觀了軍艦的各個角落,發現其中一切都被妥善整頓,而且所用之物都是中國自產,沒有一件外國貨。他(勝海舟)自從戰爭期間,雖然已經和北洋艦隊為敵,但是心中還是日夜掛牽著丁汝昌的消息,甚至還要高過當時的伊東(日本聯合艦隊司令),雖然伊東曾是他的學生……”
丁汝昌甲午殉國后,勝海舟得知,悲痛萬分,提筆給這位舊友作挽詩以示悼念:
二月十七日,聞舊知清國水師提督丁汝昌自殺之報,我深感君之心中果決無私,亦嘉從容,不誤其死期,嗟嘆數時,做蕪詩慰其幽魂。
憶昨訪我屋,一劍表心里,
委命甚義烈,懦者為君起,
我將識量大,萬卒皆遁死,
心血濺渤海,雙美照青史。
詩中所謂“雙美”是日本武士道對武人的極高贊賞。試想,如果丁汝昌真的“毫無能力,只因為是李鴻章的親信,而被委派為艦隊司令”,又豈能得到同袍戰友、同時代官吏乃至敵對陣營中的知己的如此牽掛?
結語
本文不僅僅是想澄清丁汝昌的出身,更希望能談一些在史實溯源過程中的感悟。
作為后世的歷史評論者,我們首先要做的是豐富自身的知識積累。畢竟只有最大限度地還原當時的歷史情形,并且設身處地站在當事人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才有可能得出和“真實”較為接近的結論。如果僅僅根據已經知道的結果,就開始“合理逆推”,對北洋那些戰敗軍人進行空泛的道德譴責,甚至為了證明自己的論點,挑選乃至編造可以作為“根據”的史料記述,那更有點像低趣味的誘導宣傳和人身攻擊了,顯然不是對歷史負責任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