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華小說兩篇

只有夜色一片蒼茫

無知的界限何其明顯，

情人的復仇何等遺憾，

宏偉的報復隨時光流逝，

現有的一切終將失去。

——安德烈·斯科奇

1

“我媽實在太老土，氣死我了！”一進門，梅小西就噘著小嘴；中我喊。

梅小西就這習慣，凡事都愛抱怨。不過我得承認，梅小西嘟著小嘴生氣的樣子特別好看?，F在的90后小女孩都喜歡化濃妝，打扮得妖里妖氣的，隔著好幾米就能聞到她們身上散發的各種古怪的香水味道。我總在想，她們就不覺得嗆人嗎？可是梅小西是個特例，如果說那些打扮妖氣的女孩們是非主流，那么梅小西就是非主流里的非主流，梅小西幾乎是我認識的女孩里唯一一個不化妝的?？墒敲沸∥骶褪呛每?，甚至比蔡詩妍當年都好看。好看不是粉飾出來的，那是天生的。天然去雕飾，天生的美人胚子還用化妝嗎？

“又怎么啦，大小姐？”我把梅小西迎進來。實際上，我已經習慣了梅小西成天沒完沒了的抱怨。無非都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教中國新聞史的老不死的老教授老是布置那么多要死不活的作業啦，你說這個死老頭子都63歲了怎么還不退休還霸著年輕人的位置給我們講課？講課也就講課吧，他一舉例子不是黃繼光就是焦裕祿，這還不是最讓人惡心的。最讓人惡心的是他的作業，我就搞不明白他怎么就有那么多作業，都大學生了誰還寫作業?。磕阏f，啊，這個死老頭子，每節課都要布置作業，不是讓你寫消息就是讓你寫通訊。你說你是中國新聞史的老師，又不是新聞采訪寫作的老師，寫新聞關你什么事呢？這還不算完，梅小西喝一口水，還要接著抱怨半小時，把那個教中國新聞史的死老頭子臭罵一遍才解氣。

每次梅小西這樣抱怨的時候我就坐在一旁聽，任她罵，決不插嘴。也不是我不插嘴，是我學乖了。剛開始我不知道，一旦我插嘴，一旦我附和上一句，梅小西簡直要抱怨整整一個上午或者下午。所以之后每當梅小西打開嘴巴的時候，我一定把嘴巴緊緊閉上，決不添油加醋，決不干柴烈火。

可是這次好像有點不一樣。

“我媽，我媽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梅小西抱著手中的毛絨玩具說。梅小西除了愛抱怨這一點外，其他的都跟她媽蔡詩妍挺像的，除了相貌，連又細又尖的聲音都挺像。在我的印象里，蔡詩妍當年可是個安靜的女孩，喜歡安安靜靜做事，不大喜歡講話，這一點她可沒從她媽那里繼承來。

“你跟你媽說我的身份了嗎？她，是嫌我歲數太大嗎？”我坐到梅小西身邊。

“說了呀！”梅小西擺弄著手中的毛絨玩具。

“那你告訴她……我的名字了嗎？”

“還沒有。我只告訴她你是個商人，比我要大一些……我媽問我大多少，我說，大21歲。我媽說不行，你瘋了嗎？什么事我都由著你，梅小西，這事我決不由著你！你說我媽是不是太土了？都21世紀了，怎么還是那種老土觀念??！我真受不了她。子峰，你說怎么辦嘛？”梅小西撲到我懷里。

我有點失望，梅小西還沒把我的名字告訴蔡詩妍。假如她把“韓子峰”這三個字告訴蔡詩妍，蔡詩妍會是什么反應呢？她一定會驚愕不已吧！

“不會吧？難道是同名同姓？會有這樣的巧合嗎？韓子峰今年也是四十歲呀，剛好比小西大21歲，不會真的是他吧？怎么可能呢？韓子峰會是這樣的人嗎？”

我總是陷入這樣的幻想。我想看看蔡詩妍那副難堪的表情，肯定比我當年那副落魄的樣子還要難看。一想起這樣的情景，我總是無比興奮。

梅小西當然不會想到，我是她媽蔡詩妍當年的舊情人。而我之所以和她接近，就是為了報復蔡詩妍當年的背叛和侮辱，并且要讓她為此痛苦，讓她追悔，讓她生不如死。想象一下吧，蔡詩妍看著女兒帶回來的男朋友，這個比自己還大一歲、昔日被自己甩掉的舊情人，如今竟然成了女兒的男朋友，她的心里會是何種滋味？錯愕？驚異？悲涼？亦或是別的什么，亦或是這幾種情緒摻雜其中難分難解？總之，我是無限向往這一刻的，我想象著蔡詩妍打開門看到我時那驚愕的表情，我心里該是何等的快意！

我享受這樣的想象，我享受這樣的時刻，我盼望著這一刻能夠早點到來。

“我們宿舍還有一個女生也是找的比她大得多的男朋友，你說現在都什么年代了呀，我媽怎么就這么死腦筋呢？是不是因為她離過婚，所以就……”梅小西突然扳過我的肩膀，古靈精怪地說：“要不，我們給老媽來個突然襲擊吧！”

“怎么個突然襲擊法？”我不知道小西想出了什么主意，假裝很好奇。

梅小西決定不提前通知她老媽，直接把我帶回家去見她。這個決定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過現在的小女孩腦袋里在想什么，誰知道呢？我心里其實早就盼望著見到蔡詩妍，我恨不得梅小西馬上就帶我去見她！

我強壓住心頭的激動，跟梅小西開玩笑說：“可是，我要怎么稱呼你媽呢？我也叫媽？”

“你想得美！你就叫阿姨吧！”梅小西在我胸口輕輕地擂了兩拳。

2

梅小西是我的女友，也是我前女友蔡詩妍的女兒，今年剛上大二。在這個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南方城市，我認識她已經三個多月了。這么說也不對，其實19年前我就認識她，從她媽蔡詩妍生下她的那一年開始，我就已經認識她。

蔡詩妍本來是我的女人。但是，她沒有嫁給我。就在我們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她嫁給了那個猥瑣的國企工人梅臨喜。

那是1990年的夏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雨水泛濫的夏天。你知道我有多么難過，我和蔡詩妍在一起三年，我們為了一張油印的校園詩歌報一起去找校長磨破嘴皮申請印刷經費，一起花一整個下午寫黑板報，一起布置教室辦詩歌朗誦會……可是臨到畢業的時候，她卻一聲不吱地嫁給了梅臨喜。梅臨喜他媽的有什么好??？不就是他家有錢嗎？不就是個國企工人嗎？他有哪一點比我強？

蔡詩妍本來不是個勢利的人。跟我在一起三年，她從來沒有嫌過我。很多情侶每個周末都能去看電影，而我頂多每個月才能帶她去一回；別人都能買得起散發著油墨香的朦朧詩集，我卻只能把她喜歡的詩歌抄在筆記本上送給她，但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說起來這要怪她爸?！痹婂暮门笥奄R小婷后來告訴我，是詩妍她爸逼著她嫁給梅臨喜的?？墒俏乙廊粺o法忍受，我無比痛恨這個薄情寡義的女人?？粗郧敖o我的那些紙條，那些情書，那些什么山盟海誓啊都他媽的是狗屁！如果這些話她還記得一句也不至于這么快地背叛我！

我一輩子都記得蔡詩妍對我說的最后那句話：“韓子峰，你就死心吧！”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句話是曾經溫柔嫻靜的蔡詩妍對我說的。那天下著大雨，我以為雨聲把這句話撕裂了，扭曲了，或者我聽錯了，我說：“詩妍，你說什么？”接著我就聽到蔡詩妍重復了那句話：“韓子峰，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我沒聽錯，就是這句。這句話是從蔡詩妍嘴里冒出來的。那一刻，我感覺世界上所有的冬天突然在一瞬間同時襲擊了我。盡管現在還是夏天，冬天遠遠沒有到來，可我分明感到了刺骨的寒意，彌天的大雪正滾滾而來。

我在雨水中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我才終于想通了——蔡詩妍，你給我等著！你不就是嫌我家窮嗎？你不就是嫌我啥都沒有嗎？蔡詩妍，你給我等著。我在心里放出這句話的時候，卻并不知道我要蔡詩妍等著什么，等我的報復嗎？是的，我一定要報復這個騷貨！

我心里充滿了悲涼，也充滿了無限的怨恨。勢利——這是我唯一能想到蔡詩妍離開我的原因?？墒?，為什么一畢業詩妍就突然變得如此勢利了呢？如果是她爸逼她，她可以反抗呀！她反抗過嗎？如果她真的愛我，打死她也不會嫁給那個混蛋呀！可是她沒有反抗，隨即舉辦的婚禮告訴我她沒有反抗，她很溫順地接受了這個安排！

蔡詩妍，你對我的承諾就是個狗屁！

蔡詩妍在我心里生成了堅硬的石頭，堵在心口，讓我不時生疼。我要報復。我對蔡詩妍的恨變得刻骨銘心，變得歇斯底里。我要報復。我咬著牙把這個念頭刻進了心里，刻在了那塊堅硬的石頭上。

可是，我要怎樣報復這個騷女人呢？拿著菜刀把那對狗男女給宰了嗎？在我們城南高中還真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一個男生揮舞著菜刀把他的前女友給砍死了。這事就發生在教室里，就在那個女生的座位上。誰也沒料到男生從書包里掏出來的是一把用報紙包好的菜刀。悲劇就這么發生了，那個女生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已經頭破血流?？墒俏覜]這個膽量，我平時連殺雞都不敢，哪有殺人的膽量？再或者，我可以把蔡詩妍從樓上推下去，然后我自己也跟著跳下去。你不讓我好好活，那我們就一起死吧。但我覺得這樣太不值了，我要報復蔡詩妍，但我不能就這么把自己的命給搭上，我不能便宜了那個騷貨?？墒牵乙步^不能就這么輕易放過那對狗男女，如果那樣的話，我的人生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得琢磨一個更好的辦法報復那個騷貨。什么才是更好的辦法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也幾乎是我每天都在思考的問題。一想起蔡詩妍來，我就難以平靜，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咬起牙，我恨不能將這個騷女人千刀萬剮。

直到梅小西出生，我才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對，我要禍害她的這個狗雜種。

梅小西就是蔡詩妍跟梅臨喜那個混蛋生的狗雜種。在他們結婚之后的第二年秋天，梅小西出生了。是的，我一直在打探蔡詩妍的消息。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我還是能很輕松地掌握蔡詩妍有什么風吹草動的。剛開始我還抱著一些幻想，認為蔡詩妍只不過是一時犯了糊涂才離開我。很有可能哪天她想開了，或者回憶起了以前的一些小點滴小細節，她就會重新回到我的懷抱。這多少有點自作多情，也顯得賤兮兮的，但是沒辦法，你知道我有多愛她。蔡詩妍是我的初戀，你知道我和她一起度過了多少背著大人偷偷摸摸的美好時光。她突然就這樣離我而去，這個結果實在讓我無法接受。

我的一廂情愿很快被梅小西的出生擊得支離破碎。是的，直到梅小西出生，我才確切地知道這個騷貨是鐵了心要跟那個猥瑣的國企工人過一輩子。因為蔡詩妍懷孕那陣子我被我爸硬逼著去投靠廣州的二叔，所以當幾個月后我重新回來的時候，蔡詩妍的女兒就活生生地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爸認為我絕不可以就這樣四處閑逛——既然已經高中畢業了，你又沒本事考上大學，那你就應該找點事做。于是，我被我爸生拉硬拽送到了廣州。正是我爸的這個決定讓我一直不知道蔡詩妍懷孕了。我一點都不想在廣州待。那段時間我成天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目的就是想讓二叔忍無可忍把我趕回老家。果然，二叔在咬牙忍了我半年之后把我送回了老家。這正是我日夜盼望的結果，在廣州的這段時間里我每天唯一盼望的事情就是回家。說實話我還是沒能忘了蔡詩妍。我無數次發誓不再去想蔡詩妍，可是蔡詩妍的笑臉總是肆無忌憚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越不想，越往腦子里鉆。等我急急忙忙從廣州回來的時候，蔡詩妍的女兒出生了。這個結果令我絕望，那個騷貨已經生下了別的男人的雜種。事實就這樣無情地擺在我的面前，你能想象我的難過。

難過之后，這個騷女人在我心里加深了一層讓我咬牙切齒的理由。當初那個要報復蔡詩妍的想法再一次堅決地鉆進我的腦海。只是，這一次我把目標定成了她的狗雜種梅小西。我想這樣的報復大概比報復她本人還要刺激。我為我自己天才的決定而激動不已。

只是，要想實施這個計劃需要耐心，而且，需要資本。

我愿意等。反正已經等了一年了，我還在乎更長的時間嗎？

我想我還是有耐心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從廣州回來之后我就開始拼命地工作，所有只要能掙錢的工作我都干，做代理，搞推銷，打點擦邊球，我進過兩回局子，都是朋友把我撈出來的。但是我還是要掙錢，因為只有錢才能解決問題，只有有了錢我才能實施我的報復計劃。“你忘了當初蔡詩妍就是因為嫌你窮才離開你的嗎？”每當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我就這樣逼問自己。想到我還有那個遙遠的報復計劃，所有的苦日子我都咬牙熬了過來。后來我干脆和朋友一起辦公司，賠了兩次，但我還是硬挺著撐了過來。我知道我必須掙錢，我要混出個模樣，最起碼要比梅臨喜混得好。我要讓蔡詩妍后悔，我要讓她看清她的鼠目寸光和貪圖勢利。

是的，我還在一邊打聽著蔡詩妍的消息。蔡詩妍又懷孕了，流產了，梅臨喜下崗了，梅臨喜整天喝酒，天天吵架，蔡詩妍離婚了。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都感到無比興奮，蔡詩妍的生活越糟糕，我越是開心，我打聽她的消息就是為了享受這樣的愉悅。我覺得這是生活對蔡詩妍的報復，老天有眼，誰讓她當初背叛我呢？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本城商界也小有名氣了，不知道蔡詩妍有沒有在城市晚報上看到過我的業績呢？每每想起我和蔡詩妍的今昔對比，我總是充滿快感地笑出聲來。我覺得生活永遠是公平的，它必定要懲罰背叛者，也必然要獎賞堅守者。

可是到了2000年夏天，我卻突然想放棄我的報復計劃。促使我產生這個想法的原因，是我的女兒小豆豆的出生。那天在午后柔和的陽光中，我抱著女兒在陽臺上輕輕踱著步子。看著剛剛出生一個月的女兒那稚嫩的小臉蛋，不知為什么我突然一下子就想到了蔡詩妍，想到了蔡詩妍的女兒梅小西?？粗矍斑@個嶄新的小生命，我突然感覺心里有個聲音在問我自己：“韓子峰，你不覺得這幾年你活得很狹隘嗎？你不覺得你很可恥嗎？事情都過去十年了，難道你還要繼續糾纏下去嗎？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不知道這個聲音來自哪里，但是我明明感覺到了自己內心的顫動，我感覺我的手在發抖，我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在抽搐，一下一下的，絞痛，撕裂，我有些站立不穩。

我連忙坐回沙發上。

這些年，我是不是活得很可笑？這些年，我一直是錯的嗎？

書上說嬰兒能讓一個人的身心變得寬廣，能讓一個人情不自禁地趨向善良，一聲嬰兒的呢喃甚至能中止一場戰爭。看來這句話不假，這是一個月以來我第一次抱我的女兒。之前，我一直在外地出差。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看到了這個屬于我的新生命。

夕陽下小豆豆的臉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我感覺我的身體突然變得開闊起來。我為這些年來我愚蠢的報復計劃啞然失笑，我甚至感到了臉紅。這難道是一個男子漢的所作所為嗎？韓子峰，你他媽的這些年過的是什么生活啊？

我得感謝我的女兒。這幾年我一心扎在錢上，很少有笑容，很少去旅行，從來不聽音樂會，從來不逛美術館。我沒有屬于自己的生活，我生活的唯一目標就是為了復仇，沒有其他。是小豆豆救了我，不是我給了她生命，現在，是她給了我一次新的生命。

我掩面而泣，我為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咖啡真香。我重新站起來，抬起頭，我看到我的房子正在變得越來越大，天花板也變得越來越寬。我感到一陣眩暈，是幸福的眩暈，是新生命般的眩暈。我難得地咧嘴笑了。

是的，我甚至看到了我自己的笑容，像嬰兒般干凈的笑容。我甚至聞到了空氣中一陣淡淡的香味，這香味來自哪里？難道是幸福的香味嗎？

我感到了久違的輕松和快樂，感到了愜意，感到了溫暖。我甚至懷疑今天的夕陽和往日的夕陽也是不一樣的。今天的夕陽染上了一層幸福的紅暈，像是新嫁的姑娘，又像是大病初愈的老人那臉上生命勃發的紅光。難道這一切都是我做了父親的緣故？我不知道，反正就在這一刻，我忘記了此前逼仄無光的生活，我像是一頭獅子終于醒來，嘶吼著沖出了囚困十年的牢籠，告別了束縛，也告別了黑暗。

我開始默默地祝福蔡詩妍的日子能越過越好，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有這個念頭的時候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但是我并不奇怪自己有這樣的想法，雖然我不會再去無端打聽她聯系她，但是在我心里，我已經原諒了她。

其實本無所謂原諒不原諒，是我自己鉆進了自己設下的牢籠。我想即使恨她，也不值得恨上十年，一切早該結束了。

我突然有一種解脫的快感，這巨大的快感是談了一筆大生意也無法比擬的。我享受這樣的快感，這樣的感覺我確信此生從未有過。

3

生活毫無波瀾地又過了十年，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是人生卻不是我們能控制的。要不是那天梅小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根本不可能復活那個遙遠的復仇計劃。

那是三個月前，梅小西和她的同學來我的體育器材批發公司為她們學校舉辦的校園歌手大賽拉贊助。我的公司就在城大南門所在的那條街，我還在城大附近開了一家茶吧和一家快餐廳。那天當銷售部的小王把梅小西和她的兩個學生會同事領到我的辦公室時，我吃了一驚。我一眼就認出了梅小西。十幾年前，我曾遠遠地偷看過她，當時我就知道她長得跟蔡詩妍很像，沒想到十年之后竟是越長越像，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跟驚訝于梅小西的長相相比，我更驚訝梅小西會以這樣的方式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一般的商家根本不會理會這些拉贊助的大學生們，誰都知道在校園里做廣告等于白做，有什么意義呢？他們大多是淘寶一族，追逐自己的偶像代言的品牌，誰會去看一眼掛在活動現場的廣告橫幅呢？可是我卻一口答應下來，決定獨家冠名這次校園歌手大賽。這個結果令梅小西大喜過望，看來她本沒抱太大希望，跑出來拉贊助只不過是作為學生會外聯部的干事盡盡責而已，沒想到真拉來一筆贊助。梅小西站起身一口一個“韓總”地連聲道謝。

說實話，梅小西這個庸俗的舉動讓我很是反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蔡詩妍。如果梅小西拿著贊助協議立馬走人，我可能不會想太多，她立馬變得唯唯諾諾的樣子讓我受不了。

我不是沒有想過日后有一天可能會跟蔡詩妍偶遇，畢竟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完全有這個可能。雖然我心里還是有一絲念頭想見到蔡詩妍，但我絕不會主動去聯系她。我想，能不能再見到她，看天意吧。

沒想到沒見到蔡詩妍，倒是先見到了梅小西。梅小西讓我一下子想到了蔡詩妍。不是別的，而是她見錢眼開的樣子一下子讓我想起了當年貪圖勢利的蔡詩妍，我心里一陣惡心。梅小西走后，我坐在轉椅上越想越憋屈，越想心里越難受。

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個遙遠的復仇計劃又像幽靈一樣竄進了我的腦子。

我還是想懲罰一下那個勢利的女人。是梅小西那庸俗的表情一下子激活了我的記憶嗎？梅小西，蔡詩妍，梅小西，蔡詩妍，兩張無甚差別的臉不停在我腦海里變幻著。那兩個女人不僅長得一樣，就連勢利也是一樣的，這讓我覺得無比惡心。或許這也只是一個借口，誰拉到一筆廣告贊助也該是這個反應吧？但我已經管不了這么多了?；蛟S，當梅小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的內心就已經波濤洶涌。

也許，這就是宿命的安排，注定要讓我和蔡詩妍這一輩子都糾纏于扯不清的瓜葛。難道這就是冤孽？反正，我那已經逃遁十年的生活突然在一瞬間復活了。媽的，我當初怎么就放棄了復仇呢？十年啊，我都整整等了十年，十年間，我熬過了多少苦日子，怎么當時說放棄就放棄了呢？我是不是發神經啦？我一把將手中的中性筆捏斷。

我實在無法回想起十年前我突然中止報復計劃的確切原因，但是這一切已經顯得無關緊要了，因為我已經決定要把這個被我一度拋棄的計劃重新撿回來。

我還是不能釋懷，而梅小西的出現，或許正是上天的旨意。

我要為我曾經十年的逼仄生活討回一個說法。

我開始頻繁接觸梅小西。只要她開口，她們學校舉辦的活動我統統贊助。她為我的出手大方感激不已，我卻告訴她，由于在城大校園里的廣告宣傳做得好，城大學生都喜歡來我店里買東西，我的生意越做越好，我還得感謝她呢！于是，我以感謝為名，頻頻請她上酒吧，唱KTV，逛品牌服飾店，年輕人喜歡去的地方我一一陪她去。我帶她去看我在市北區剛買的花園別墅，周末的時候開車帶她去天河度假村泡溫泉。

一切都像我預先設計的那樣順利。經不起我的猛烈進攻，梅小西終于答應做我的女友，這讓我興奮莫名。她哪里知道，我和她媽蔡詩妍還有一段遙遠的瓜葛。我之所以接近她，只是為了報復那個薄情的女人呢？

梅小西不知道，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4

梅小西所謂的“突然襲擊”遲遲沒有付諸行動。而計劃之所以擱淺，是因為她自認為又想出了一個更好的主意，用她的話說就是——“我要把生米做成熟飯！”，她給出了充足的理由——“我媽不是老土嗎？你說我要是把自己都給你了，她那么老土的人，能不同意嗎？”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這個好主意是梅小西用手機短信發給我的，她還特意在短信末尾加了一個捂嘴竊笑的表情符號?？粗绦?，我簡直哭笑不得，不知道梅小西是開玩笑呢還是真的這么想?，F在的女孩子，都在想些什么呢？

但這又何嘗不是我想要得到的結果呢？

當三天后梅小西在我的花園別墅潔白的床單上把自己剝開時，我才確切地知道，她是要玩真的。

我倒沒急著要跟梅小西上床。上床是早晚的事，這也是這次報復行動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但是我并不著急，之前，我也沒有跟梅小西提過性要求。

梅小西就那么躺在床上，像一只剝開的水嫩的橘子。看著梅小西像星星一樣眨巴的眼睛，我卻突然猶豫了一下。這是不應該的，我理應感到巨大的興奮才對呀，這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結果嗎？我怎么能猶豫呢？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又有了想放棄報復的意思，很突兀的想法。

這很奇怪。我沒有陽痿不舉，現在卻像性無能一樣對著床上這個青春靚麗的女孩失去了興趣。我坐在床邊，點燃一支煙，梅小西裹好浴巾從床上坐起來，靠著我的后背，故作哀怨地搖著我的手臂說：“子峰，怎么啦？不喜歡我么？”

這三個月來，梅小西對我的稱呼由“韓總”變成了“韓叔叔”，又由“韓叔叔”變成了“韓哥”，現在，干脆叫我“子峰”了。

我轉過身，摸著小西的頭發說：“小西，你把我們的事跟你媽說清楚了嗎？”

“哎呀，我會慢慢告訴她的。”梅小西嘟著小嘴，不耐煩地說。

嘟著嘴的梅小西真的很好看，何況她剛剛洗過澡，身上只披著一層薄薄的浴巾?？粗沸∥骺偸亲屛胰滩蛔∠肫鸲昵暗牟淘婂Ｄ莻€時候，蔡詩妍也像現在的梅小西一樣好看。

“萬一，你媽真的不同意我們的事呢？你有沒有想過？”我撫摸著梅小西白皙的小臉蛋，刮刮她的酒窩說。

這當然不是我真心的擔憂。難道我會和梅小西來真的嗎？當然不會。我有自己的家庭，有愛我的老婆，還有我那公主般的乖女兒。我只不過是想玩玩梅小西而已。說實話，我不是一個喜歡沾花惹草的人，除了梅小西之外，我從來沒有背著老婆和別的女人親近過。何況，搞上梅小西僅僅是一次報復。

“有什么好萬一的。我媽從來都是聽我的，別看她現在態度強硬，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妥協的。只要我堅持，她沒有不聽我的，我老媽很愛我的。再說啦，現在老夫少妻不滿大街都是嗎？前幾年，28歲的翁帆還嫁給82歲的楊振寧呢！我慢慢跟我媽說，子峰，只要你真心對我好，我媽肯定會同意的，你放心吧！”小西噘起小嘴，作要親親狀。我作勢把她推倒在床上，色迷迷地說：“梅小西，看我不吃了你！”

說起來，我還沒跟蔡詩妍上過床呢。我只是躲在學校后面的樹林里撫摸過她的乳房。當我的手試圖向下伸時，蔡詩妍每次都毫不猶豫地死死捉住。有一次我爸媽不在家，我才第一次看到了蔡詩妍的裸體，看到了她那兩只小巧玲瓏的乳房。蔡詩妍的左乳上有一顆小小的痣，我對這顆痣好奇不已。當我試圖親近這一顆小痣時，院子里突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嚇得我們趕緊手忙腳亂地穿起了衣裳。

我打開床頭燈，想看看梅小西青春的裸體。就在我俯近小西身體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小西的左乳上竟也長著一顆一模一樣的痣！

我感到頭皮發麻。我背過身對小西說：“怏穿衣服，我送你回家?！?/p>

小西一臉不解，坐起來問我：“子峰，怎么啦？”

我重復一遍：“快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家?！?/p>

我開著車行駛在燈火闌珊的城市，窗外彌天的暮色一片蒼茫。

大學愛情故事

我想破處。

我再也不想當一個可恥的老處女了。這刺激來自于馬曉萍。在我們宿舍，馬曉萍是長得最丑的一個，我無意傷害她的自尊，但事實的確如此。馬曉萍不僅長得丑，而且還很土。怎么說呢，馬曉萍從來不做頭發，不化妝，永遠穿同一個款式的牛仔褲，小得瞇成一條縫的眼睛，小得只有蒼井空的咪咪那么大的屁股。我要是個男生，我也不會看上她。可是偏偏就有人瞎了眼看上她?；瘜W系的鄒明峰，不知道哪根神經錯亂竟然想到追她！他倆正式宣告配對成功的那天晚上，請我們宿舍一幫子吃飯時，我仔細看過那個男生幾眼。說實話，還不錯。我突然有點嫉妒了，心里不是滋味，像是把桌上那一瓶調味醋都喝進了肚子里，火辣辣的難受。女人的確是一個很容易產生羨慕嫉妒恨情緒的動物。我嫉妒馬曉萍竟然能找到這么一個男生，她怎么配！那個晚上我喝了不少酒，回來吐了一地。

我預測她們的愛情不會長久，或者說，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詛咒。但我的詛咒偏偏沒有應驗，鄒明峰還真就黏上了馬曉萍。這不，馬曉萍昨晚一宿未歸。這在她可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啊。

今天早上看她回宿舍時媚眼如絲的樣子，不用想，我就知道昨晚發生什么了。

她肯定是跟鄒明峰開房去了。我有點坐不住了，我本來坐在電腦桌前玩網頁游戲的，現在怎么也坐不住了。

不行，我得去找小楷。

小楷是我的男朋友。他在重慶上大學，離我所在的這個中部小城市清和有26個小時的車程。其實兩地距離并不算遠，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國家的火車一定要這么慢，慢且不說，更可恨的是，還一定要繞，有直線永遠不走，一定要兜一個大圈子再繞回來。謝天謝地，重慶與清和之間有直達車，不用倒車。雖然只有唯一的一趟慢車，但在某種程度上講，我已經很知足了。三年來，這趟火車我和小楷不知道來回坐了多少趟。記得有一次小楷來看我，臨走的時候，我把他送到火車站?？吹叫】粋€人背著雙肩包一步步進站的樣子，我的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我在人群里沖小楷大聲喊：“小楷，小楷！”小楷聽見我喊，回過頭，沖我跑過來：“覃麗，我們一起走吧！”我不說話，只是拼命地點頭。結果我們真的去補了一張站臺票，一起上了火車。我在重慶待了一周，也錯過了一門實驗課的考試。老師毫不留情地把我掛掉了，這也是大學三年來我唯一的一次掛科。想起來，我那時還真是挺勇敢啊。

現在，就連馬曉萍也不是處女了，我還等什么呢？大二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們宿舍開臥談會，不知誰突然提議說玩開心話大冒險，我一不小心說漏了嘴，讓那個可惡的王然知道了這個宿舍只有我和馬曉萍還是處女。自那以后沒少讓這個小婊子笑話。王然是公認的美女，差不多是?；壍娜宋铮@個學校有幾個不知道王然的呢？王然這個小婊子除了恬不知恥地炫耀自己的各種獵艷經歷和性經驗外，最大的樂子就是取笑我和馬曉萍依然固守處女身。時不時拿這個說事幾乎是她每天的必修課，盡管她幾乎從來不去上課，成天在校外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但是一旦被某輛掛本地牌照的奧迪或者奔馳送回學校，她唯一的樂子大概就是取笑我了。我不得不承認我很討厭王然，盡管表面上跟她嘻嘻哈哈鐵得要死，但是我心里簡直討厭死她了。我承認一方面我是嫉恨她的美貌。女人就是這樣，很多時候美麗是女人最大的資本甚至是唯一的資本。在這個學校，有幾個女生不咬牙切齒地嫉恨她呢？我嫉恨王然卻不完全是因為這個，我對這個小婊子恨之入骨的主要原因是她老是把我跟馬曉萍放在同一戰線，馬曉萍怎么可以跟我比呢？那個讓我最瞧不起的馬曉萍，就因為跟我一樣還是一個可憐的處女，在她嘴里我和她就成了一對苦大仇深的姐妹。

我越想越氣，我實在坐不住了。現在就剩我一個處女了，還他媽等什么呢？

我得去找小楷。

去就去。我啪地關掉電腦，開始收拾行李。侯可嘴里嚼著煎餅課子走進來，看見我在收拾行李，拍拍我的肩笑嘻嘻地問：“喲，小姑娘，瞅你打扮得跟朵花似的，這是要去哪兒??？”我頭也沒抬：“明知故問！”我在鏡子里看到侯可詭異地一笑：“喲！大姑奶奶你又要逃課啦？莫不是又發情了吧！”

我連忙沖過去握起拳頭揍她：“你才發情呢！”侯可躲開，繼續挑逗我說：“還敢說不是？瞅瞅你一臉淫賤的笑容！”我感覺臉有些發燙，讓侯可那個小賤人說對了，這次，我是真的發情了。

宿舍的人都知道我在重慶有個異地戀的男朋友。去年“十一”的時候，小楷來我們學校看我，侯可她們幾個也見過他，還硬拉著他去火鍋城狠狠宰了他一頓。小楷是個害羞的小男生，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演講比賽，也沒有參加過一次辯論會。害羞并不代表不想那個，害羞的人也長著一顆“淫蕩”的心?？墒俏覅s抱墻死守，一次也沒有讓那個壞壞的家伙得逞過。

我在學生會的時候，聽過一個慈眉善目的學姐苦口婆心的演講。那是一次例行衛生檢查的時候，她一邊在各個女生宿舍里穿插一邊滔滔不絕地說：“學妹們，你們可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千萬不要讓那些道貌岸然的男生們給騙了?。∷麄兡睦镉惺裁凑嫘模_口閉口說愛你，其實只想著跟你那個。一旦得手，跑得比鴨子還快！”看著那個學姐張牙舞爪吐沫橫飛，我想起了某個革命先烈鼓動民眾鬧革命的樣子，我有點想笑，但是強忍著沒笑出來。雖然對學姐的好言相勸我深表不屑，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暗暗地把她這句話記在了心里。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情緒，越反對，越堅持。我并不贊同沒有做愛的愛情。那簡直是一種不可能的狀態，如果連這個也沒有，還是什么狗屁愛情呢？但是我也不是我的這個理論的堅決貫徹者，因為截至目前我還沒有跟小楷那個。不是我不想那個，說實話，我也需要，但是我不愿意就這么輕易地給小楷。每次小楷帶我去學校外面開房時他都想要，可是每次我都硬咬著牙沒給。出來開房，不就是為了這個嗎？我故意不解風情，每次都讓小楷吃了閉門羹。我不是個思想保守的老頑固，我也很愛小楷，只是我不想讓這小子就這么輕易得手，輕易拿到手的東西，撒手是不是也會漫不經心呢？

三年來，我和小楷沒少躺在一個被窩里。我和小楷赤身相擁，用各種姿勢在體外做愛。小楷說他喜歡我穿黑色蕾絲胸罩和粉色卡通少女內褲的混搭“造型”，可是他卻不知道我之所以這么穿其實是因為我的一次失誤。那天我忘了洗跟那件蕾絲胸罩同一套的蕾絲內褲，只得混搭地穿了一條卡通內褲，這么混搭的風格我自己都覺得搞笑，沒想到偏偏中了小楷下懷。我嘴里罵著小楷“變態”，但自那以后，我卻一直這么混搭地穿了下來。即使小楷不在我身邊，我也是這樣穿。我最喜歡小楷的地方是，他總喜歡把沉重的呼吸吹到我的耳根旁，一種癢癢的、麻麻的感覺，我覺得這樣的呼吸特性感，我總是忍不住把小楷緊緊地抱住。

說起來，我真有點對不住小楷?？墒切】坪醪⒉缓茉诤酰ㄖ辽俦砻媸沁@樣），對我“守身如玉寧死不從”的傻樣兒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也沒有表示過什么不滿。好在這一次，我決定要給小楷了。或者這么說吧，小楷要“被”我給了！我在心里一陣狂笑，想想我的舉動是挺可笑的，以前硬不給，現在主動送上門，這唱的是哪一出啊？想象著當我把我的鄭重決定告訴小楷時他那詫異并疑惑的樣子一一你，不是腦子有病吧？我就忍不住偷著樂。

我突然記起另一個比我高兩屆的學姐說過：“如果一個女生大三以后還是處女，那簡直太可恥了！”這句話令當時還在上大一的我深感震驚，而且她要表達的意思跟學生會那位學姐剛好相反。后來我為她們相互矛盾的發言糾結過好一陣子，一邊是“守身論”，一邊是“可恥論”，到底誰說的是對的呢？都說過來人的經驗之談值得借鑒，可是如果過來人的經營之談是相互對立的呢？真讓人無所適從。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可恥論”才是真理——如果到了大三，你還找不到你的愛情，你還不愿意托付你的身體，你是不是很悲哀呢？

還好，我的大三還沒有結束，一切補救手段都還來得及。只是，如果沒有馬曉萍的這一下刺激，我會不會成為一個“可恥”的人呢？我在心里冒了一下嘀咕。

一切都還不算晚。

我準備給小楷打個電話，告訴他我要去看他。掏出手機我又不想打了，對，我要給他一個驚喜，突然空降在小楷面前。

我在侯可臉頰上啃了兩口。交代她老師點名的時候幫我答到，老師留作業的時候幫我寫作業，老師讓交論文呢你幫我寫論文，拜托你啦侯可，我很快就回來啦！侯可真好，嗯哪，么么。侯可要挾道：“除非你回來給我帶費列羅給我帶阿爾卑斯給我帶……”我握起拳頭怒不可遏道：“我看我還是給你帶七度空間少女系列吧！”

在我們宿舍就我和侯可最鐵，是那種真鐵，不是鋁合全。我的慣常動作是拉著侯可溫暖的雙手，用同志般的友誼春風般的柔情對侯可說：“侯可同志啊，是個好同志。侯可同志辦事，我放心！”

坐在火車上，我不可遏止地想小楷。小楷是我的高中同學，想起來高中的時候我們倆可都是根正苗紅的好孩子啊，時時刻刻銘記老師家長毛主席的諄諄教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每天都埋首書堆題海，一點都沒敢胡來，可是到頭來我和他高考都沒考好，小楷只上了重慶的一所普通大學，而我更慘，只勉強考上了清和的一所師范學院。我和小楷高中時毫無瓜葛，我們的愛情是從異地開始的。

那是9月份大學開學不久后一個周末的傍晚，初來清和，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我一個人坐在宿舍無聊，又突然停了電，我實在坐不住，就挨個給高中同學發短信，我發了無數條短信出去，幾乎每個人都只是寒暄地給我回了幾個要死不活的語氣詞，只有小楷給我回打了一個電話，就是這個電話，我和小楷的愛情萌芽了。天地良心，我在高中的時候對小楷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啊。那個有些邋遢的男生，那個不愛說話的男生，那個從來不主動回答問題的男生，我怎么就答應做他的女朋友呢？而且相隔這么遠的距離？我是不是瘋了？我無數次回想我當初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答應了小楷，可是卻毫無結果，反而時?；叵肫饋淼氖钱敃r我的堅決，我的不假思索，我的毫無猶疑。

小楷后來在電話里告訴我：“覃麗，我可是在高一時就開始暗戀你啊！”“死豬頭，那個時候你怎么不表白啊！如果你表白，我們豈不是可以報考同一所學校？我們豈不是可以長廝守免得苦相思？死豬頭！”我無數次這樣“訓斥”小楷，可是話說回來，要是小楷當時當真表白了，就我當時那副大義凜然剛正不阿誓死要為高考獻身的樣子，我會答應他嗎？

緣分就是這么說不清、道不明。在身邊的不喜歡，距離遠了反而能擦出火花來。有哲學家說，愛情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不講邏輯的東西，真沒說錯。

反正，我和小楷就這么山重水復地好上了。只要節假日一到，他就坐長途火車來看我，有時我也去看他。如果實在太想對方，干脆逃課也要見面。有人說距離產生美，可是對于我來說，距離產生的只有思念，千辛萬苦的思念。剛開始那半年，我每天都不可遏止地想見到小楷。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這話說得多少有點心虛，我心里還是很想和小楷赤身相擁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事實上，我們每次相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車站簡陋的旅館抱在一起），只要是在一起，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要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不這么認為，這只是窮酸詩人的意淫罷了。不在一起，那還是哪門子愛情呢？有時我總忍不住想，我和小楷的愛情好辛苦??！每當我看到一對情侶手牽著手去圖書館看書的時候，每到我看到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挨坐在一起翻看同一本雜志的時候，每當我看到學校食堂里男生給女生夾菜喂她吃飯的時候，我心里總是莫名地不是滋味，難過，酸。

我，為什么不能有這樣的生活呢？就是這樣簡單的生活啊，對于我，竟也是奢侈的、不可得的。這些還不重要，除了這些，我還是一個發育良好的少女，我需要擁抱和愛撫，需要慰藉和溫暖。有個女作家說，青少年的愛情本來就是從異性雙方身體的吸引開始的。可是，在我想抱著小楷的時候，我并不能碰到他的身體，小楷在兩千里外的重慶，我和他還相隔著26個小時的距離。很多個晚上，我總是情不自禁把手伸進睡衣里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小楷總愛這樣撫摸著我然后靜靜睡去。我想象著那是小楷的雙手在撫摸它，可是我騙不了自己，那不是小楷，那是我自己。

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才是頭呢？怪不得又有人說，距離產生的不是美，距離產生的是小三。是的，我承認我不是沒有對小楷產生過動搖。那是社會體育系的一個男生，我在學生會的同事，瞎了眼的人也能看出來他喜歡我。他是一個很好的男生，高大，幽默，體貼人。他還有一個動聽的名字——韓超。盡管我對他不冷不熱，還暗示過他我們不可能，他卻一直對我很好，即便現在也是如此。昨天上課的時候，我收到快遞公司的短信通知我有個郵件到了，估計是我網購的那件T恤到了，我很想早點拿到它，這件T恤我在網上看了好久，但是我走不開，我就發短信讓他去幫我取，當時還下著雨，他二話沒說就騎車去市南區幫我取了回來。我不否認我曾對他動過心，這么好的一個男生誰不會動心呢？但是我有小楷。如果沒有小楷，我一定會選擇他。

我愛小楷，小楷也愛我。我愿意等到這段異地戀的結尾，那就是我們畢業了，我和小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有人說，異地戀是幸福的，因為熬到畢業，別人都分手了，而他們卻因為不渝的堅守，終于走到了一起。別人都是先甘后苦，而異地戀卻是先苦后甘。畢業即分手無疑是痛苦的，可是為了等待畢業之后的相守也是漫長的。但為了這最后的甘，我愿意忍受現在的苦，哪怕是漫長的苦。我好多次都夢見同樣的場景——小楷是我神氣十足的新郎，而我，是他不可替代的新娘。

火車上的時光實在是太漫長了。我好幾次想掏出手機給小楷發短信，可又忍住了。說好了，我要給小楷一個驚喜。隨身帶來的新版《百年孤獨》我翻來翻去怎么也看不下去，我感覺這趟旅行似乎少了點什么，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車廂里不知誰的手機鈴聲響了，竟和我的短信提示音一模一樣。我這才想起來少了什么，少了小楷的關心，少了小楷短信里的問候和給我解悶的冷笑話。這趟旅行，小楷怎么一次也沒有給我發短信呢？以往我坐火車的時候，手機總是滴滴響個不停，一條一條都是小楷發給我的短信，問我吃東西了沒有，不要餓著；問我要不要睡一會兒，不要太累；問我到了哪一站，等等等等。可是這次我打開收件箱，里面卻一條未讀短信也沒有。哦，我忘了，這次我沒有告訴小楷我要去看他，他怎么知道我一個人在煩悶地坐火車呢？可是事情似乎沒有這么簡單，我繼續瀏覽收件箱，發現小楷給我的上一條短信還是上周五的，已經四天過去了，他竟然一次也沒有給我發短信。我再打開通話記錄，更夸張，我們上一次通電話還是半個月以前的事情！

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事啊。大一的時候，我們每天都要打三四個小時的電話。電池沒電了就換一塊接著打。手舉酸了，就換一只手，如果再舉酸了就摁免提。那個時候我們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談高中的糗事；哪個男生跟哪個女生的桃色新聞；最吸引我的是，他會告訴我很多高中時暗戀我的細節，比如下晚自習之后大家都走光了他偷偷跑到我的座位上坐一會兒，比如放假的時候遠遠地跟蹤我回家，我不經意的回頭會嚇得他趕緊閃進路邊的一家小店……等等等等，這些都是我深感興趣的，當然也是我從來不知道的。原來暗戀一個人竟是這么有趣的事情！我總是逼他在電話里講啊講，即使有些細節他之前講過了，我也還是百聽不厭。我們從早上講到中午，又從下午講到晚上，我們似乎有三生三世也講不完的話。我記得那陣子電話費在我們的生活開支里要占到相當一部分比重。怎么到了現在，半個月都沒有通電話我竟毫無察覺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轉變呢？我想不起來，卻不甘心。我編了一條短信發給小楷：“楷，你在干嘛呢？我在上自習，教室沒人，想你了?！被疖嚥煌５卮┻^一段又一段的隧道，信號時有時無，隔了半小時，手機終于滴滴響了起來：“寶貝，我也在自習，我也想你。”

只有這么簡單的幾個字嗎？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清湯寡水了呢？以前我用宿舍的IP電話，舍友不在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打情罵俏，卻也不敢在電話里太過放肆，因為她們隨時都有回來的可能，我實在不好意思讓她們聽到太過露骨的情話。像做賊似的。我們就慢慢開始改用短信了，在短信里接吻，用短信擁抱，在短信里互相撫摸和纏綿。小楷你不知道，三年來我都是抱著一只毛絨玩具睡覺，那是一只潔白的兔子，它有兩顆潔白的免牙和兩只美麗的耳朵，每個晚上我都把它想象成你，把它緊緊貼在胸口。這個時候舍友都已熟睡，只有我的手機屏幕還一次次亮起，小楷，那是你的短信在靜靜地撫摸著我。

我坐在座位上煩躁不安。車廂里鼾聲漸起，類似水紋震蕩的聲音此起彼伏，而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小楷，你不知道此刻我多么想你。我恨不能自己去駕駛室開火車，把火車開得飛快，我要向你飛去，小楷。

以往每次我們去看對方時總會提前通知對方，好讓彼此陪伴這漫長的旅程。列車一抵達重慶北站，我就能看到小楷站在出站口東張西望的樣子。我享受這樣的相逢，三年來，我無數次經歷這樣的時刻。每一次，我都會把它寫在我的私密博客日志里。

只有這一次，我沒有提前告訴小楷。我要給他一個驚喜。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給小楷驚喜，小楷卻先給了我一個驚喜。鄒小楷，這驚喜未免也太大了吧？

真巧，我剛到小楷他們學校北校區門口時，就看見了小楷正往外走。不過不是小楷一個人，一個女生跟在他身邊。我心里的火氣一下子冒上來，我問她是誰？你驚愕地看著我說：“覃麗，你，怎么來啦？”我指著旁邊的女生問：“她是誰？”你不說話，你站在那里一臉尷尬。那個臭婊子竟不要臉地推了我一把：“你是誰呀？小楷，她是誰呀？”我一巴掌抽在那個騷貨臉上：“你說我是誰？你說我是誰！鄒小楷，你告訴她我是誰！”我沒想到的是，鄒小楷，你竟然來推我：“覃麗，你他媽怎么打人?。俊?/p>

我又在火車上了。我不想哭，真的，我一點都不想哭。哭是弱者的表現，我不是弱者。莎士比亞說：“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去你媽的莎士比亞！還好，我的淚腺挺爭氣。媽的，天卻不爭氣，竟突然下起雨來，瓢潑似的。好久沒下雨了吧？我的偏頭痛犯起來，頭暈腦脹，我太累了，我只想趴在桌子上睡一覺。我夢見我躺在宿舍的床上，還是我的床舒服啊。我側過臉，發現那只絨毛兔子已經臟得不行了。是啊，好久沒洗了，似乎從來也沒冼過，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呢？洗了是不是就沒以前光潔了呢？反正，白兔子都快成黑兔子了。我把它扔在一邊，卻又覺得空落落的。我坐起身，掏出手機給韓超打電話，想讓他給我買一只絨毛玩具。如果他恰好給我買了一只兔子，而不是別的熊啊狗啊什么的；如果他恰好挑的是白色，而不是別的顏色，我就答應做他的女朋友，而且，我要……第一時間破處。他媽的，就這樣。還等什么呢？電話通了，韓超的聲音有些興奮過頭：“覃麗，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這兩天你跑哪兒去了?。扛嬖V你一個好消息，我談戀愛啦！啥時候領你見見……”我頭疼欲裂，我把電話扔在桌上，仰面躺在床上。剛躺下，有人推門進來。我扭頭看，是馬曉萍。我說：“曉萍，把門關上，我想睡一會兒?！瘪R曉萍跑過來喜氣洋洋地搖我說：“哎呀，大白天的睡什么睡呀？覃麗，難道你沒發現我染頭發了嗎？”我抬頭看，一條棕黃色的瀑布掛在了她的頭上，像一只營養不良的三黃雞。馬曉萍，你真是越發難看了。我心里一陣惡心，閉上眼，說：“曉萍，我頭暈，你讓我睡一會兒?！?/p>

我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被拽了一下，跟抽筋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