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的時候,曾經(jīng)也癡迷過新詩。為了買一本詩集,步行很遠很遠,穿過村莊和田野,去另一個小鎮(zhèn)上的書店買書,為此,這么多年,我還記得那個書店的店名“夜雨”以及那個瘦高清白的店主人。在他的書店里,我買過余光中、泰戈爾、席慕容等的詩集。那個時候,我還讀顧城,讀北島,讀戴望舒,讀舒婷,讀徐志摩。每當(dāng)電臺里喬榛朗誦《雨巷》,丁建華朗誦《致橡樹》時,我都激動不已。學(xué)校舉行朗誦比賽,我讀余光中的《民歌》,獲獎。在班級的新春聯(lián)歡上,我讀余光中的《鄉(xiāng)愁》,讀到自己哽咽。“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他尋找光明。”“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以及“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恰似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沙揚娜拉!”等等。那些或朦朧或憂傷或激昂或哲理的詩句,給一個鄉(xiāng)村女孩平淡蒼白的生活平添了許多綺麗的色彩。讀到一首深深震撼心靈的詩句后,女孩兒會凝入沉思中,眼神也迷離起來,思緒不知飄忽到何方,也會拿起筆,寫下稚嫩的詩句,在班級和學(xué)校的墻報上涂鴉上隨性寫下的斷行。或許,青春就是一首詩吧。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詩歌從我的生活中逐漸遠離,工作、結(jié)婚、生女,每天睜開眼就是開門七件事,生活不再像是一首詩,而是一篇平淡樸實的紀(jì)實散文了,直到她,我的女兒,重新讓我回憶起那段青春朦朧的歲月,重新讓我回到詩歌的世界。
在女兒的閱讀中,我從來沒有刻意去讓她讀某一樣類型的文學(xué)作品,除了適合她的年齡特點之外,基本上和我自己的閱讀一樣,都是隨興所至。我清晰記得她第一次和我興奮談起的第一個詩人是西班牙的洛爾迦。那是她在讀林達的《西班牙旅行筆記》中,邂逅了洛爾迦,她一見就喜,和我大談洛爾迦的生平、洛爾迦的詩句。“吉他/開始哭泣,黎明的酒杯/破碎。”這恐怕是她最愛的一句了,就連沒有讀過洛爾迦的我也被她感染得耳熟能詳。另一個讓她癡迷的詩人是聶魯達,不知她在哪兒讀到了聶魯達的詩,之后央求我給她借了一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出版聶魯達的《詩歌總集》。這本書幾乎被她放在桌邊床頭,隨時翻讀。她被聶魯達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繁復(fù)的意象以及南美大地的壯闊豐美所深深震撼。對聶魯達的長詩《大地上的燈》,她寫有這樣的評論:
亞美利加州的愛 ——讀《大地上的燈》
《大地上的燈》是聶魯達的《詩歌總集》中的第一首長詩。
茂密的雨林,纏繞著巨蟒的參天巨樹,潛伏著鱷魚的危機四伏的大河,突兀的山嶺,飛鷹與邦巴斯草原,地底下暗黑巖石的礦藏,古印第安民族建造的金字塔與神秘的鮮血淋漓的祭祀儀式……那個與我們隔著整片太平洋的南半球的大洲在詩歌中展現(xiàn)出了奇麗而又壯觀的景色,但那不僅僅是景色,而是生命,仿佛遠古時期施下的神秘巫術(shù),給予那里一切萬物涌動的生命與靈魂。名為亞美利加的大地,詩人的父親,與母親。
我同樣驚異于一系列事物疊加產(chǎn)生的令人震撼的效果:
紅木制成的
羽箭的箭桿,
聚集在花的閣樓的鐵器,
我大地上兀鷹指揮者
高翔的利爪,
陌生的流水,邪惡的太陽,
兇暴的泡沫浪潮,
潛伏的鯊魚,
極地崇嶺的尖齒,
披著羽毛的蛇神,
帶著稀罕的藍色毒汁,
飛鳥和蟻群
遷徙時帶來的古老熱病,
連片的沼澤,
酸刺的蝴蝶,
近似金屬的木頭,
……
我知道詩歌經(jīng)過翻譯總會產(chǎn)生某些偏差,但盡管如此,這一段依然精彩得使我渾身發(fā)抖。如此波瀾壯闊的音韻與形象之美!如此迷人,如此瑰麗!
這也是一片在最近的數(shù)百年里長期受到殺戮、侵略與掠奪的土地,充滿了壓迫與反抗,恥辱與光榮,卑鄙的與高貴的都曾在這里留下足跡。但我們記住的總是它獨特的帶著苦難與頑強的美,是詩人與亞美利加洲的愛,是亞美利加洲對子女的愛,即便在戰(zhàn)爭之中,在幻滅之中。
忘掉那些植物、野獸、大河、礦藏,飛鳥與人類吧!終究這只是生命,生命是大地上的燈,少有這樣被書寫與歌唱的生命。
被她喜愛過的詩人還有里爾克、波德萊爾,中國的海子。關(guān)于海子,有意思的是,她最喜愛的倒并不是那首人人都能背得出來的“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而是《打鐘》,“打鐘的聲音里皇帝在戀愛/打鐘的黃臉漢子/吐了一口鮮血”。后來她聽到周云蓬的歌,對周云蓬譜曲演唱的海子的《九月》也很有感覺——“我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一個叫木頭 一個叫馬尾/我的琴聲嗚咽 淚水全無”。
其實這么多年來,我自己幾乎是不讀詩了,但是因為曾經(jīng)熱愛過,所以并沒有忘懷。有一次在書店里看到這樣一本書,《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jì)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我買了一本回家,擱在書架上都沒去看,卻被女兒看到了,她讀了,非常喜歡。和我大談北島、郭路生。尤其是郭路生,我是在讀了徐曉的《半生為人》時才知道他的,而他的另一個名字食指,我是在極為偶然的機會讀到的一期《今天》上才知道有這么一個名字的詩人,但并不知道兩者就是同一個人。直到有一次,女兒向我提起郭路生,提起他的《相信未來》,提起他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我才知道原來郭路生就是食指。而《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這首詩對她的沖擊力也不小,為此她寫過一篇讀后感想。
哀悼與祝福——讀《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作者筆名“食指”,原名郭路生,這首詩作于1968年,正是此時,文革中大批北京知青下放到農(nóng)村,作者也不例外。
我想象過作者離開北京時的情景,到底是怎樣的場面觸動了他怎樣的情緒使他寫下了這樣動人的詩句呢?“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fēng)箏/風(fēng)箏的線繩就在媽媽的手中……”
我?guī)缀鯖]經(jīng)歷過分離,更沒有“哭喊著抓住一只手”的經(jīng)歷。不過從許多文學(xué)作品中我大致也可以理解作者的一部分情感。當(dāng)時的故事片記錄過,紅臉的青年們將頭伸出窗外,大喊毛主席萬歲。這和書里寫得不一樣,書中似乎是車上車下哭成一團,隨著汽笛的拉響,尖聲頓時變大,知青們沖向窗口,每個人都想抓住一只手,因為那的確是他們“最后的北京”。
離別的痛苦這樣深,但在詩中表達得卻很含蓄,沒有那么撕心裂肺,但讀完后卻會由衷地感到這是一首好詩,作者一定是非常難過,非常舍不得離開故鄉(xiāng)的,這大約就是“化苦難的生活為藝術(shù)的神奇”吧。
作者應(yīng)當(dāng)也在譴責(zé)這種苦難,即使他并沒有這樣的意思,也能引出讀者的思考,是誰迫使孩子與母親分開呢?
之于那個時代而言,這首詩的誕生是令人驚訝的,但也是人性的必然。下面附上全詩: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扣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只風(fēng)箏,
風(fēng)箏的線繩就在媽媽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欞。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候,
我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一陣陣告別的聲浪,
就要卷走車站;
北京在我的腳下,
已經(jīng)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領(lǐng),
然后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終于抓住了什么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松,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
送上哀悼與祝福!
閱讀的過程其實非常奇妙,遇上什么樣的作者,看似偶然,但是卻又恍若有跡可循。我一直喜愛北島,不僅僅是他的詩,后期更是迷上了他的散文,北島的散文集一本一本地買回家,女兒就一本一本地讀著。這樣看似是我在影響她的閱讀范圍了,但是不盡然。就像我迷戀阿摩司·奧茲實因于女兒的推薦,而因為不讀詩,一些詩人的名字,一些美妙的詩句,都是女兒讀了喜愛了,因此向我傾訴她閱讀的快樂而傳染給了我,比如保爾·策蘭。我還記得那樣的黃昏,我和女兒走在昏黃的街道上,她渾然忘卻身外喧嚷的世界,一首接著一首背著保爾·策蘭的詩,她心中的喜愛、她的心靈所受到的震撼和沖擊,這些從她的語調(diào)、從她閃亮的眸子、從她激動的手勢和踉蹌的步履中流溢而出,整個世界仿佛都為之停頓、聆聽。而此時,我能在她的身邊,感受并分享她的喜悅,也不啻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她又是怎樣邂逅了保爾·策蘭的呢,這得要感謝北島了,是北島的《時間的玫瑰》讓女兒遇到了策蘭。策蘭有一首詩《死亡賦格》,女兒為了能更好地理解這首詩,她翻查資料,理解何為“賦格”,然后對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進行分析并加以理解。
《死亡賦格》
——保爾·策蘭
1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夜里喝
我們喝呀喝
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dāng)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他寫信走出屋星光閃爍
他吹口哨召回獵犬他吹口哨召來他的猶太人掘墓
他命令我們奏舞曲
2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早上中午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他玩蛇他寫信
他寫信當(dāng)暮色降臨德國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我們在空中掘墓躺著挺寬敞
3他高叫把地挖深些你們這伙你們那幫演唱
他抓住腰中手槍他揮舞他眼睛是藍的
挖得深些你們這伙用鍬你們那幫繼續(xù)奏舞曲
4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中午早上喝我們傍晚喝
我們喝呀喝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他玩蛇
5他高叫把死亡奏得美妙些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他高叫你們把琴拉得更暗些你們就象煙升向天空
你們就在云中有個墳?zāi)固芍挸?/p>
6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夜里喝
我們中午喝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我們傍晚早上喝我們喝呀喝
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他眼睛是藍的
他用鉛彈射你他瞄得很準(zhǔn)
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他放出獵犬撲向我們許給我們空中的墳?zāi)?/p>
他玩蛇做夢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
你金發(fā)的馬格麗特
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
這是一首保爾·策蘭在1945年完成的詩。
全詩沒有標(biāo)點,詩題已經(jīng)說明這是一首賦格曲,而事實上它的結(jié)構(gòu)的確如賦格一樣嚴(yán)謹(jǐn)完整,旋律流暢而具有緊張感。首段為呈示部,由“清晨的黑牛奶”至“喝呀喝”是樂曲主題,2至5四段為展開部,其中3、4是起到過渡與連接的插句,第5段為再現(xiàn)部,使用了音樂上密接合應(yīng)的手法,主題的各個音符間有差距和疊應(yīng),形成了賦格的高潮。同時,從手法上來說,全曲皆有使用對位法的痕跡,各個樂句相互獨立,同時相互補充與照應(yīng)。
先用一首樂曲來分析其結(jié)構(gòu)有助于對詩歌內(nèi)容的理解。作為呈示部,第1段的記敘概括了全詩的內(nèi)容,體現(xiàn)了詩中兩個人物的對立,“我們”和“他”。“金發(fā)的瑪格麗特”與“灰發(fā)的舒拉密茲”象征兩個不同的民族:日耳曼人和猶太人。這兩個詞組在2、5中相連但分行出現(xiàn),體現(xiàn)出隔膜與對立。自第3段開始便有了轉(zhuǎn)折,為此后全詩的發(fā)展蓄勢,3、5兩段不再重復(fù)主題而是描寫“他”的命令,似乎暗示著“他”對“我們”的命運一種強硬且無選擇的介入。“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在音樂之后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音樂藝術(shù)代表著文明,而其背后隱藏著的正是“死亡”的權(quán)力。末段“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插入“我們”這一主題中間,更加強調(diào)了這一可怕的權(quán)力決定性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并且無所不在。這一句的第三次出現(xiàn),是在“他眼睛是藍色的”前面,這兩個簡單句之間,無疑存在著并列且有所疊合的關(guān)系,“死亡”與那個藍眼睛的人有關(guān),那個藍眼睛的人就是這位“大師”的附身,這種權(quán)力的載體。“那房子里的人你金發(fā)的瑪格麗特”也與這兩句的并列相似,“他”的性格,同時也代表了許多德國人的性格,具有著兩面性,一面是女性的溫柔、美好,富有激情,而另一面則是這優(yōu)雅與激情邪惡的體現(xiàn),一種“死亡”的藝術(shù)。“死亡是來自德國的大師”最后一次出現(xiàn)了,這意味著喪鐘敲響,“他”放出獵犬,死亡降臨。而這一句之后,在壓抑與毀滅后又出現(xiàn)了兩行詩句“你金發(fā)的瑪格麗特,你灰發(fā)的舒拉密茲”,曲調(diào)忽然上升,它意味著兩個民族依然延續(xù)著兩種命運,相互連接,相互映襯,但依然對立。“灰發(fā)的舒拉密茲”這位帶領(lǐng)猶太人回家的女仆,古老的猶太象征,她在之前象征著猶太人苦難中的信仰,在這里卻代表了猶太民族的堅忍與沉默。
策蘭的父母在被納粹官兵帶走之后一直杳無音信,他在這首詩中用看似淡然而不帶感情地描寫了有著高雅的生活與無限權(quán)力的劊子手和飲著苦澀的生命之源,被迫唱懷舊的歌并活埋自己的猶太人,詞語短句之間生硬地疊合,苦難的命運隱藏在黑暗的詩句背后,意味著罪行永不被寬恕,“瑪格麗特”與“舒拉密茲”,“他”與“我們”,永不和解,而“我們”永遠沉默。
女兒不僅讀詩,還嘗試著去寫,她的幾首小詩我覺得還相當(dāng)不錯,比如這首仿何其芳的《秋》:
秋
你是誰?
我是你眼里的藍天
我是陽光直射在赤道上時給予北半球的恩典
你在哪里?
我在明黃的梧桐葉后面
我在交錯的枯枝映出的斑駁水影中間
你借著誰的嗓子說話?
我借那樹上鳴應(yīng)的寒蟬
我借那晴空中嘶啞著嗓音長嘆的黑鳶
你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身子是焚燒白晝的火焰
我的瞳孔是昨日忘蝶的紫色蹁躚
我的心——
是新生嬰兒的第一聲哭喊
是狂風(fēng)暴雨中沉沒的巨大戰(zhàn)艦
是隔開生死的地平線
左邊是喪鐘、眼淚
右邊是歌聲、太陽的召喚
我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詩歌會對女兒將來的人生會產(chǎn)生何樣的影響,也不確定她在往后的生活中,詩歌會占據(jù)何樣的地位,她是否會一直熱愛下去,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詩歌曾經(jīng)給她的生活帶來過別樣的色彩,讓她的青稚歲月豐實飽滿過,僅此足矣。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xué)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