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與藝術被分開“看護”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分科之后,藝術被視為異者,趕出了語文課堂,成為美術、音樂課堂的專屬,或是更殘酷些,整個兒被請出學校,留待藝術院校與之有涉。語文老師,只在講解作品的“藝術手法”時,談及有關藝術的字眼,除此之外,語文的心靈不再在藝術中得到更多的啟示。當語文不再對藝術充滿期待,語文便失去了最豐沛的精神供給,成為抽象的文字構筑,變得干涸和無趣。
本是一家
傳統的語文,與藝術相濡甚深。古人文化修養之高,莫過于“詩書畫三絕”——文位其首,藝術隨之。無文雖工亦匠,古人始終定文為宗。但也非視藝為細枝末節——“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蘇軾認為,藝術是將心中所感的東西挪移、發散到手上來,如果沒有這個“手藝”,是十分令人遺憾的。其實,這個散到手上來的過程,體現的就是人與世界同在的直觀感,這與眼不可見的涵詠于心里的抽象感受有明顯的不同,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將其形式化的過程,也就是對感受、感思和感情進行的一次塑像。在“文字中心”的中國古代社會,也有人為藝發出更高的贊譽,如宋代的鄧椿所言“畫者,文之極也”,認為好的畫作,也能托物詠懷,達到高超的詩文境界。在文事藝事的交互敘述中,最負盛名是《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中何能有畫,畫中何能有詩,皆因心之感興所起。非凡的心靈,能于眾藝中自出新意。在這里,詩畫也是互相成就的:視“詩里有畫”為上,也是認同“畫意”為難能之意;視“畫里有詩”為佳,也是認同“詩情”為絕妙之情。“詩情畫意”這一話既出,有識之器,從此懂得雜取種種自成一家了——聰明地從各個藝術門類中取意,盤到自家門下——這便是“通感”了。
“通感”又何以能?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文與藝皆是向道而求。道為天地本源,問藝求道,就是溯源之旅,而溯源是為了安心,為了立命,在這個意蘊上,文與藝兩種形式再無高下,有的只是作品中意境的深淺。再者,無論是文是藝,都是對世界和心靈的描摹刻畫。先有挖掘、篩分以選定素材,再有延展、節制以加工材料,后有修改、沉淀以升華作品,這個將“資料”處理為“精神”的過程,文與藝高度同構。回到通感的問題,作品的內蘊既是問道的情態,是世界的摹寫,是心靈的節拍,那么無論是意,還是法,都是可以推移參照的了。
“道法自然”,以達道為旨歸的文藝創作,以自然為師,也是參道的自覺。在不同心靈的框架下,萬物草木皆有不同的動勢,入藝入文,便見千姿百態,即使是“萬籟此皆寂”,藝象也是趨于靜的一種動勢。當然,與其說是物象之動勢,不如說是心靈之動勢,這是文與藝都能提煉出的心之象。中國傳統文化之堂奧,有一闕便是心象——在心與物的相逢別離、膠合散落的運動中,心的生生和幻滅。由此觀之,文與藝都是手段,在最高的境界上,又都可成為自身的目的。所以,文與藝可謂是“輪轅異象,致遠也同功”。
猶可借鑒
文與藝的難分難舍,最突出地表現在書法中。事實上,要完成一幅出色完整的書法作品,非文藝兼擅不可。書法中最核心的漢字本身,最具備文藝同源的研究價值。漢字中所包含的東方思維——象形、指事、會意等方法,對中國文化的生發和延展起到最基本的引導作用。藝術,合著與中國語文同樣的韻律發展,逐漸形成能與語文緊密呼應,又別具自身特色的藝術語言。談論藝術對語文的借鑒之處,既要符合語文的內在秩序,以期契合,又要看到藝術有不同語文的一些足跡,以期超越。象形與會意作為基本的民族思維形態,即是語文思路,又是藝術思路,由此入手,理法一貫,又能彼此照應。
中國自古就是視像的民族,我們善于從視覺中捕獲靈感,并于書畫音樂等藝術形式中刻畫、表現了眾多鮮明活潑的形象。曾幾何時,這種用眼睛觀察世界的傳統失落了,而課本中的文學形象也在教材分析的過度肢解下變得不再鮮活完整,機械的作文訓練又本末倒置,邏輯的訓練抽離了感官的第一體驗。許多孩子的文章中充斥大詞空詞,由于這些詞語并未被心靈激活,未被感情加溫,因此顯得蒼白生硬。若隔斷于生活,又只限于文本中跋涉,終究會使思維圍困。古人謂,“看畫如看美人”,觀畫和聞樂提供了直面形象的契機。通過藝術作品欣賞,世界的模樣被眼睛重新審視,豐富性被重新發現。看過畫布上的蘋果和椅子后,蘋果和椅子的藝術形象便在大腦中刻上了印痕,“此生再看蘋果再見椅子,已然不是慣見的蘋果、不是慣見的椅子了(董橋語)”。或者說,經過藝術熏陶的眼睛,除了慣見的蘋果和椅子,還能看到不一樣的蘋果和椅子。藝術形象的積累,搭建了一個了解世界的獨特視角。蘋果和椅子的陌生感,還會傳染給香蕉,傳染給桌子,使得整個世界值得再次打量。音樂也如是,音樂總是以最快的速度營造出氛圍,有時候甚至是有排他性的。叔本華說,“世界在音樂中得到了完整的再現和表達”。“再現”形象、點亮眼睛,藝術比文字更直接,更快速。語文中形象的塑造,可以向藝術獲取感受性、向藝術“偷師”表現力。
“象形”的借鑒思路強調重視直觀感受,呵護藝術直覺,那么“會意”又作何解?藝術作為有意味的形式,有時候傳達出來的形象并不總是具體的,而隱含了內在的思想。因每個人的人生體驗、知識儲備不同,往往變成觀者自悟,“深淺隨所得”了。不過,從藝術中取意,可以借助藝術語言進行一定的分析,以此獲得對風格和思想的基本把握。諸如繪畫,可以從點、線、面、色彩、明暗、質感、空間等要素入手觀察。有時畫面要素較為簡單,傳達的情緒可以被直接感知,但有時要素的組合更為復雜隱秘,可能運用了對比、均衡、堆積等手法進行不同的排列,而形成不同的韻律。對這些要素的分析將幫助我們領會作品的節奏,從而幫助我們感受文本中,因各種元素的不同組合所造成的不同的情感效果。這些藝術技巧是觸類旁通的,因為從本質上講,對力的組合造成的沖擊,心靈的體驗是一樣的。如“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等藝論,既是韻律,也是心靈的密電碼,可以給文本的理解和創作很多的啟發。
察其喻,會其意,經過一些藝術手法的積累,可以初步體會到作者的用意。但要達到共鳴,還需更進一步地,通過自我的投射,也就是“移情”來感受作者的深層情感。而文本的鑒賞也不出此法,通過入境后化境,從而獲得審美的愉悅。手法高超者,在解其情,得其意后,還能將此意或情“取”出,創作出同“意”之作品,如“古詩意畫”——這種遷移的方式大可被今天的教育所借鑒。
其實,要創作出同樣蘊意的好作品并不容易。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云“……此借古人之境界為我之境界,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可見,古人更加重視在種種方法之外,陶冶一種境界,這才是精神真正的歸途。所以把握“象”和“意”,終究是要體味到一種情懷,唯有涵養出這種情懷,方能在文與藝中自由來去。
更待開放
“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古人對精神境界和文藝追求早已有明朗的梳理,但是我們早已忽略了從原典汲取思想養分。文藝的自覺需要以道德的自覺為基礎,這無疑是對心靈更深刻的期望。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不是所有的藝術作品都適宜做文化內涵的聯想,有時候盡可放下包袱,單純享受想象力帶來的趣味。像雪蕉、朱竹,只是藝術對世界的一場另類的導演,是一種不帶機心的游戲,但是,卻表現出一種文化的幽默,這種幽默也見于“張之洞中熊十力,齊如山外馬一浮”的對子中。可惜這種味道在今日文化中所見寥寥,可以說是失落已久的中華風趣了。
今天,我們擁有更豐富的文化藝術資源,本土之外還有異邦,古調之外還有新聲。每一種藝術形式都根深葉茂,除了藝術的共性外,都各自擁有不可替代的獨特個性。我們大可打破思維疆界,取經中外、借鑒古今,創造出文藝新的風趣、新的價值。語文學習中,若只在《核舟記》、《口技》等少量的機會中,與藝術碰面,將失卻了多少美麗,錯過了多少資源啊!
語文與藝術相互期待,也意味著藝術可以從語文中得到內涵的提點,特別是文字特有的品質:多義和隱晦,深刻和綿長等等。在藝術與語文中建立密切的關系,意味著從工具性到人文性都可以互相借鑒:工具方面的借鑒集中表現在文化基本知識、藝術手法運用和文本分析鑒賞上,人文方面的借鑒集中表現在主題選擇、感情體驗和價值探索上。我認為每一方面都尚待發掘,可以因人因地制宜,慢慢在語文和藝術中打開通路。
藝術降臨語文,不是簡單的回歸,勢必是帶著新舊藝術資源的重新整合。這將為語文教育帶來富有靈性的思考,其意義最終落實在教育人文之中。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