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老輩人常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又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逼浜庥袃蓪樱阂皇侵v了比較的作用;二呢,也包含主張不要去比的意思。不然,次貨可以扔了,人不能都去死吧?
不過這事兒,有時也身不由己。就說單大媽,今年五十七歲了,她的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娶的娶、嫁的嫁,全都成了家,連外孫、孫女都有仨了。老伴孔尚德在家具廠當會計,一月一百多塊錢。她自己也有五十多塊退休金,日子過得滿可以。因此,關于和老伴的感情危機問題,她可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
可單大媽偏偏住了一次院。這住院可讓她長了見識、開了眼界,使她的認識來了次升華。
本來,她這輩子和醫(yī)院沒什么緣份。除了生孩子住過三回院外(有兩回是把助產護士請到家里接生的),還真沒得過什么大病可以光顧醫(yī)院。她是那種典型的心寬體胖的老太太,盡管生活中也有不順心的事兒,可很少失眠。滿面紅光,一身福相,體重足有一百五。
不久前,廠內給退休職工體檢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單大媽子宮內長了個東西,就動員她做手術。她害怕作手術,擔心遇上個二百五的大夫喪了命。單大媽把自己的顧慮跟老伴孔尚德說了,與單大媽相反,孔尚德是個精瘦的老頭,他說:“醫(yī)生讓做就去做,還是聽醫(yī)生的!”
單大媽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得這么說,巴不得我一去就不回來?!?/p>
孔尚德一擺手:“得,得,得,信不過我,就別和我說。去問你的姑娘去,她總不會巴望你早死吧?”
單大媽當然要去問兩個姑娘,不光問兩個姑娘,還去找了在電臺當編輯的侄女洪柳,她們也都一致主張單大媽應該去手術。洪柳還找了婦產院的熟人,講好給找個技術高明的醫(yī)生。這樣,單大媽才住了院。不然她是決不肯住院的,這不僅是因為她害怕開刀,更主要的是因為老伴孔尚德對這事挺積極,這不得不使單大媽分外警惕。她雖然文化不高,心眼兒不多,但幾十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凡是孔尚德積極主張去做的事情,她聽了,十有八九要吃虧。
二
單大媽走進了病房。屋內有四張床,只有二床上有病人,其它兩張都空著。
在護士的幫助下,單大媽換上了寬大的病號服,躺在床上沒什么事兒,就懷著好奇、尊敬的目光,打量起對面床的這個病友來。
“二床”給單大媽頭一個印像是白。這老太太一頭銀發(fā),臉色也有點蒼白,大概是剛做過手術的緣故。再一點,就是瘦。單大媽的臉是圓的,雙下巴頦,而“二床”是秀長的瓜子臉,一雙眼睛特別有神。同樣大的病號服穿在單大媽身上,繃得緊緊的。可穿在二床病友身上,給人的感覺是空蕩蕩的,仿佛還能裝進一個人似的。
“大妹子,貴姓?”單大媽問。
“姓魯,別人都叫我魯嬸。”二床慢條斯理地回答,給單大媽的感覺像是蚊子叫。
“你有幾個孩子?”單大媽問魯嬸兒。
魯嬸兒笑笑,眼望著天花板說:“我沒有孩子,就我們老兩口。”
“沒孩子?!這怎么可能呢?一個也沒有?這可太遺憾了。”單大媽頓時同情起魯嬸兒來,她覺得女人就是生孩子的,沒有孩子,還叫什么女人呢?
單大媽同情地嘆了口氣:“唉!是你有病還是你老伴有病?”
魯嬸兒臉上掠過一道陰影:“我倆都沒病。我年輕時懷過一個孩子,結果一檢查是宮外孕,就做了手術……”
單大媽點了點頭,想安慰對方幾句,可一時又想不出什么適當?shù)脑~兒。不過在同情魯嬸兒的同時,自己內心深處也滋生了一種自豪感。她一個孩子都沒有,可我有五個,而且都成家立業(yè)了!雖說沒有太出息的,但也沒有勞改惹事的,甚至沒有待業(yè)的,這就夠不錯的了……
想到這兒,單大媽心里不自覺地滋生了一種感覺。這感覺是什么呢?單大媽捫心自問,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一個詞:“驕傲情緒”。對對,就是有點驕傲情緒!這個詞是當年學校老師經常說女兒大蘋的,所以深深印在了單大媽的腦子里。
三
沒想到五天后,單大媽的“驕傲情緒”像遇見強風的云彩,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自卑感。
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是由魯嬸的老伴引起的。
魯嬸兒的老伴姓齊,在煤炭供應站管開票兒。他長得挺魁梧,模樣也挺順溜。長相倒不足以使單大媽傷心,主要是他對魯嬸兒那份心,可真讓單大媽受不了。
按醫(yī)院規(guī)定,一個星期只有一、三、五、日四個下午可以探視,可老齊頭沒有一天不來的。每天午覺時間一過,走廊起床鈴一響,老齊頭準輕輕推門進來。醫(yī)院里的飯菜不錯,可他每次來總是捎點老伴喜歡吃的菜。水果換著樣來,罐頭都把小床頭柜塞滿了。
再看他飼候魯嬸兒那個耐心勁兒,一會兒給涮毛巾,擦擦她臉上的汗;一會兒給她端尿盆倒尿盆兒。接著,又給魯嬸兒講笑話、讀晚報、講電視劇故事……伺候魯嬸兒吃了晚飯,洗了腳,漱了口,把她換下來的褲子、內衣也全洗干凈了,晾在床頭上,這才拎著空飯盒戀戀不舍地離去。到了門外,又折回來,對著魯嬸兒微笑著:“噢,對了,你晚上可別忘了吃藥?!?/p>
說實在的,在此之前,單大媽沒想過也沒見過有老齊頭這樣的好老伴。相比之下,孔尚德呢?至今一面未露。要不是大蘋、小香和大兒媳婦來過醫(yī)院,拎了點水果、罐頭和麥乳精來看她,單大媽簡直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了,哪還有什么驕傲情緒呢?!
四
“單大媽,李大夫讓我告訴您,下星期三上午給您動手術。這有張表,叫你家里人填一下,還要有家屬簽字……”
“簽字?我閨女明天下午來看我,叫她簽行嗎?”
“你有老伴嗎?有老伴叫老伴簽!沒有老伴才能叫兒子、女兒簽!”
“有老伴!有老伴!”單大媽臉紅了,像被人打了一耳光。她看了魯嬸兒一眼,她正用同情的目光望著自己,她趕忙避開魯嬸兒的目光,從護士手里接過那張表,低頭看起來。
單大媽心里真不是滋味。是啊,誰住院老伴不來看看呢,知道內情的自己有老伴,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是寡婦呢!要真是寡婦也好了。有老伴,可是不照面兒,人家說不定會以為我是個壞女人呢,幸虧大蘋、小香還來過……
小護士看單大媽神色黯然,以為是自己剛才說話不慎,惹她生氣了,忙帶著歉意的笑解釋說:“單大媽,您老別生氣。我剛才的意思不是說您沒老伴,而是說你老伴怎么不照面啊?從打您老住院,我一次也沒碰見過他,也許是我休息的那天來過吧……”
單大媽笑笑,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兒說:“興許他這些日子忙,他們家具廠活多,生意也多。回頭我給他打個電話,叫他來把這表填了!”
小護士走了。單大媽還坐在那兒對著那張表愣神。她本來下定決心不給孔尚德打電話,看他到底來不來?現(xiàn)在看來賭氣也不行了,還是得給他打電話。
想到這兒,她又看了魯嬸兒一眼。魯嬸兒正朝自已這邊看呢,還是那雙同情的目光。單大媽這才意識到住院五天了,她和魯嬸幾什么話都聊,可魯嬸從來沒問過她老伴的情況,也許魯嬸兒以為她沒有老伴,怕提起來她傷心;或許是知道她有老伴卻不肯來,怕傷她的面子。不管怎么說,魯嬸兒是個細心人,也是個好心人。從她的眼光里可以看出,她并沒有因此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
可單大媽自己倒有點瞧不起自己了。和人家魯嬸兒比,自己過得是什么日子呀。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好歹也和孔尚德過了三十九年了,那感情應該比四海深!可實際上怎么樣呢?……
晚上,單大媽躺在床上失眠了。她先是想到自己不該為結婚丟了學業(yè)。那時她從縣城來到省城,投奔自己的姐姐。本來還可以繼續(xù)念書,可母親催著她結婚,介紹了一個買賣人,就是孔尚德??咨械履苷f會道,領她去看戲、逛公園。不久,就讓她退學結了婚。那時孔尚德對她還不錯,因為他做買賣有些事還得求她姐夫。
可后來,她發(fā)現(xiàn)孔尚德在外邊浪蕩,賺了幾個錢就去鉆舞廳、泡妓院。為這事,兩口子沒少吵嘴打架。有一次,她下決心和他離婚,抱著剛一歲的大蘋回到了姐姐家。那時洪柳才五歲,還給她直擦淚呢!
可姐姐說什么也不同意離婚,雖然當初她并不太贊成這門親事。姐姐對她說:“家家都有難唱曲兒,能湊合過就湊合著過,攤著啥女婿就是啥命兒。你離了再找一個又不好,還能再離?再說離婚孩子怎么辦?不是沒爹就沒媽……”好說歹說把她送了回去,又讓姐夫把孔尚德找來說了一頓,孔尚德也表示要痛改前非,這事就不了了之。
可后來,她發(fā)現(xiàn)孔尚德還依然如故。有一點變化就是不許她盤問,一問就火冒三丈、暴跳如雷,要不然就動手打。這時候,已經有了三個孩子,還能離婚嗎?只能繼續(xù)將就著過。
也不能說孔尚德沒有對自己好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中,孔尚德這個地主出身的小資本家被當四類分子遣返回鄉(xiāng)了。單大媽出身中農,又是工人,就被允許留了下來,一個人帶著五個孩子,頂門過日子、苦掙苦度。那時孔尚德回來探親,不光對單大媽體貼、和氣,活兒也搶著干,說話也不吹胡子瞪眼睛了。
后來落實政策,孔尚德又調回城,回原來的廠子工作。單大媽惦著他那補發(fā)的工資,想買個電視機,可孔尚德總說沒有補發(fā),后來又說廠里不給補發(fā)了。
對這事,單大媽半信半疑。她讓大蘋去家具廠打聽,大蘋回來也說是沒補發(fā)。不過聽那口氣,不是很肯定的。趕巧隔了幾天,單大媽看評戲,碰見了家具廠一個熟人,一問,人家說全都補了。她再細問,對方發(fā)覺不太對頭,又把話收了回去,支支吾吾地說:“哎呀,補沒補???瞧瞧我這記性,也記不得了。”說完借口買煙就溜了。
單大媽知道,孔尚德不抽煙不喝酒,吃飯也不講究。那他把這筆錢藏匿起來干什么用,莫非老毛病又犯了? 單大媽憂心忡忡,留心起來。
這一留心,單大媽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原來孔尚德和鄰居那個姓穆的女人勾勾搭搭的。
單大媽氣壞了,她實在憋不住,就跟自已閨女大蘋說了。大蘋聽了不但不同情,反而哭著說:“我媽可真是!想到哪去了?我穆嬸那人不是挺好嗎?每次見了面都主動打招呼,挺客氣的!”
“那是她作賊心虛!這種人我可見多了。另外,她也是籠絡人心,給你們留個好印像。這么著,她來來往往不是不顯眼嗎?”
“你說我爸半夜到她家,可吳叔不是在家嗎?能那樣嗎?”
“你知道什么?吳叔有病,兩人就像我和你爸似的,早就分開住了。再說這人也是屬王八的,一輩子也頂不起蓋來!聽對門劉嬸說,剛解放那陣,姓穆的那個騷娘們和她表弟勾勾搭搭的,只要她表弟一來,那軟蓋的就躲出去……”
“他能那么傻嗎?”
“不是傻,是圖錢!她表弟有錢,他老婆當婊子,他好吃好喝,這叫‘各得其所’嘛!”單大媽說到這兒,頗解氣地笑了下,然后又皺著眉思忖著,“你爸那筆錢準是用到她身上去了!”
大蘋不吱聲了,因為她早就知道錢是補發(fā)了六百五十塊??伤掳謰尦臣?,就瞞了單大媽,說沒補發(fā)。
經單大媽這么一提,大蘋開始留心爸爸和穆嬸兒的關系,果然眉來眼去、有些不正常。有一次,大蘋下班坐車,還看見爸爸和姓穆的那個女人在飯店門口的車站等車。大蘋熟悉爸爸的乘車路線,他根本不需要在那兒倒車。
為此,大蘋心里也挺生爸爸的氣。這么大歲數(shù)了,何必扯這套?她想告訴媽,可又一想,家丑不可外揚,爸媽這么大歲數(shù)了,又不能離婚,鬧起來沒什么好處。再說,弄不好,爸爸覺得沒臉見人,尋了短見,那一個月一百多塊的進項不就沒了嗎?現(xiàn)在,自己手頭緊時,還可以從爸爸那兒要個十塊八塊的。的確,爸爸是最疼大蘋的,只要大蘋張口,他決不駁面子,至少給五塊,完了還總忘不了囑咐一句:“別告訴你媽,她知道又要瞎鬧了?!毕氲竭@些,大蘋就更不想告訴母親了。
單大媽還把自已的疑心跟洪柳說過。洪柳倒不像大蘋那么和稀泥,而是尋思半天,然后安慰她說:“我勸您別操這個心了。您打算離,就認真,不打算離,就睜一眼閉一眼過幾天清靜日子。年輕時您都忍了,快六十歲了,何必較這個真呢!”
單大媽說:“你不知道,我是惱那老東西一口氣過不來,死在別人家炕上!他有心臟病,一犯可重呢!”
話是這么說,單大媽還是采納了洪柳的意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心里總是憋著一口悶氣。今天,自己到了生死關頭,他卻不聞不問,這算什么男人呀?
想到這兒,單大媽氣得渾身直哆嗦。她翻來復去怎么也睡不著,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已經有一二十年沒哭了。這回,她可真?zhèn)牧?,淚水流個不停。要不是怕吵醒魯嬸兒,她真想趴在床上放聲痛哭一場……
五
第二天下午是探視時間。魯嬸在老伴的陪同下,散步去了。單大媽躺在床上心煩意亂。上午,護士幫她打電話,結果工廠和家里,都沒找到孔尚德。下午三點多鐘,她又給大蘋打電話,叫她找她爸,并說到做手術簽字的事兒。剛才大蘋來電話了,說她爸下午四時準到,讓她安心等著。
下午四點剛過,護士小李跑進來了,一進門就興奮地大喊起來:“單大媽!你老伴來看你來了!”
單大媽一扭頭,見孔尚德剛進門。他很禮貌地對護士小李點點頭:“謝謝你啦?!?/p>
單大媽看他兩手空空站在那里,忙抽身坐起來,說:“來啦。”
孔尚德點點頭,沒言語。
單大媽見護士走遠了,就冷冷地看了孔尚德一眼,說:“站著的客不好打發(fā),坐下吧!”
孔尚德坐下了,真像個客人似的,坐在靠門口的一把小凳子上。
單大媽不愿和他惹氣,她真巴不得現(xiàn)在就攆他出去??墒遣恍?,手術單上還得他簽字,只要他活著,兒女的簽字都不好使。
單大媽把手術單從床頭柜的小抽屜里拿出來,舉在手里,氣不打一處來的說:“我沒得傳染病,你不用坐那么遠!怎么,還讓我下床把單子送給你??!”
孔尚德這才走過來,從上衣兜里掏出鋼筆,趴在小床頭柜上,在手術單上簽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手術單遞給老伴,笑著說:“收好了,別弄丟了?!?/p>
“是啊,弄丟了還得麻煩你老再跑一趟!”
“你……你這是說到哪去了?主要醫(yī)院離咱家太遠,不然,我會天天來的。”
“人家二床的老伴住三里屯,比你遠不遠?可人家天天來……”
“工作性質不一樣嘛!噯,你看,大寶和二寶他們照的照片沖出來了……”說著,孔尚德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彩色照片,遞給單大媽。單大媽一看孫子孫女的照片,立刻眉開眼笑了。
孔尚德乘機說:“噯,我來前,大蘋說讓我問問你,有什么話要囑咐的沒有?說手術一般是保險的,可惱萬一??!大蘋她們廠有個工人的媽媽,偷偷存了一千多塊錢,藏在一對破沙發(fā)的底下,也不對兒女說。忽然一天心肌梗塞了,兒女不知道,就把破沙發(fā)給賣了。后來聽說這事,再去追那對破沙發(fā),早讓人家給取走了,白苦巴苦業(yè)的攢了好幾年!”
這一說,還真提醒了單大媽。不錯,她也偷偷攢了五百塊錢,存在了銀行里。存折用塑料布包著,藏在小倉庫的一塊活磚后邊。這是她用來防老的。說不說呢?說了,就充“公”了。不說吧,明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就不知道這錢將來落到誰手里。
孔尚德大概看出了單大媽的遲疑,體貼地說:“我是不想要這錢,你要信不過我,我打電話把大蘋叫來,你當面跟孩子說……”說著站起來朝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哎呀,已經四點半了,大蘋她們都下班了,她們新宿舍還沒有傳呼電話,這怎么辦?”
單大媽也明白,現(xiàn)在打電話找任何一個兒女都不可能了。她不禁后悔起來,自己怎么把這個茬口忘了呢?早想起來早給大蘋說了就好了。大蘋那孩子還是貼心的,死了撇給她也心甘情愿,平安過來了,她也不會要我這幾個錢??涩F(xiàn)在怎么辦呢?
單大媽一時沒了主意,孔尚德坐在她對面不動聲色地望著她,眼睛一眨又出了個主意:“要不你回頭寫個遺囑,交給護士保存也行。不過那得可靠的人,交錯了人可就落到外人手里了!”
聽到這兒,單大媽心頭一激動:“罷罷罷,再不好也是一家人,干脆還是告訴老伴吧。再說,她也不會寫什么遺囑,她年輕時學的那點文化,早忘得差不多了,提筆忘字,連封信都寫不了,還能寫什么遺囑呢? ”
孔尚德聽了單大媽的“坦白交待”,臉上露出坦然的笑容:“你放心,這只是防個萬一。我估計你手術不會出什么問題。有個差錯,這錢就給他們五個人分了,一人一百。我不要,我一月一百來塊足夠花了。”
不知為什么,單大媽這時又有點后悔,本覺得不該告訴老伴這個底,現(xiàn)在聽他這么一說,又覺得自己也許是太多疑了。
孔尚德又說了兩句安慰的話,看看表說:“快五點了,我得回去了,不然趕上‘高峰’,擠車擠不動!”
單大媽說:“好吧,你回去吧!”
孔尚德又問道:“還有什么事嗎?”
單大媽搖搖頭。
孔尚德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空網兜,指指小柜門說:“我一會兒去看大蘋,就不下車買東西了,把你姑娘兒子給你的慰勞品,拿點慰勞你外孫去!”
單大媽說:“拿吧,魯嬸兒說手術完了好幾天不能吃涼東西?!?/p>
孔尚德一轉身把柜里的所有罐頭、奶粉、麥乳精全都裝進網兜里,褲子口袋里也塞得滿滿的。
單大媽一看,說:“你怎么都拿走了?”
孔尚德笑笑說:“你手術完了,姑娘兒子還得來看你,能空手來?再來一輪,你這小柜又滿了……”說著匆匆朝門口走去了。
六
單大媽睜開眼睛,這才確認剛才呼喚她的確實是女兒大蘋和侄女洪柳。
她伸出手來無力地握著洪柳的手說:“孩子,我上手術臺時,才想起來有句話忘了告訴你?!?/p>
洪柳笑了:“什么重要話呀,姨上手術臺還想著?!?/p>
“我是說……你那離婚的事兒,大主意自己拿,真不行就散,別像我這樣,生活是不能將就的?!?/p>
“媽,哪有您這么說話的?!贝筇O出來勸阻了。
單大媽把目光轉向女兒:“大蘋,你爸把那存折交給你了嗎?”
“什么存折?他沒提?。 ?/p>
單大媽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自己又上當了。她又接著問了一句:“我讓他把那些吃的捎給大寶、二寶?!?/p>
“啊,這事有。那天我們去時,爸給了我們一個蘋果罐頭,我一看和我買的一模一樣,這才說是您給大寶的?!?/p>
單大媽一聽,差點氣昏過去。她后悔,不該讓洪柳走后門找了個好大夫,如果像他們廠女工那樣,死在手術臺上,也比這樣活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