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柳想進城,親眼看看那片大煙囪下是個什么樣子,看看城里人怎樣過日子。然而,更使她難以熬煎的是想見二順。自從拒絕了大順的求親后,她還沒和二順見面哩,她心頭有千言萬語要跟二順傾訴。
這天,她一大早就下了山,守候在公路旁。公路上大小車輛來來往往,喇叭嗚嗚地響,她怎么也認不出哪輛是二順的車。有幾回她以為是二順的車過來了,忙站起來招手,車“吱”地停住了,從駕駛室里伸出一顆陌生的腦袋。司機見是個漂亮的姑娘攔車,笑瞇瞇地邀她上車。她害怕,司機兩眼色迷迷的。
日頭快當頂了,熱浪在公路上蒸騰著,曬得她有些頭昏腦脹,還不見二順的車,她焦急地東張西望。二順跟她說過,想進城在路邊等著,莫非是在哄她?汽車一輛又一輛地從她眼前駛過,她失望了,心灰意懶地站起來要回轉。剛轉過身,一輛大卡車吱地停在她身旁,她嚇得往旁邊一跳,從駕駛室里伸出個她盼了大半天的腦袋。
“柳柳,等誰呀?”
“等你呀!人家想進城,等你一上午了……”柳柳一見二順就眼淚汪汪,委屈得想哭。
二順笑了,推開側門說:“上車吧,我遠遠地就看見像你。”
柳柳上了車坐在二順身邊。他向她笑了笑,開動了車。
柳柳有生以來頭一回坐車,座椅軟塌塌的,舒服哩。寬大的玻璃明晃晃的,金黃的路面不停地向車窗撲來,公路兩旁的村莊樹木一閃而過。遠處,碧綠的田野、蒼翠的山巒在緩緩旋轉。她有些眩暈,臉頰潮紅,身子輕飄飄像騰云駕霧了。
“真好玩,真有意思!”柳柳感嘆道。
二順好神氣哩!他穿著藍工裝,戴著白手套,臉上一副變色鏡,金字商標還在。他輕松瀟灑地打著口哨,那口哨聲分明是首歡快的歌,可惜柳柳不懂。
美麗的姑娘見過萬萬千,
只有你最可愛……
自從大哥求婚碰壁后,他心里就更清楚柳柳愛上了他。盡管他也很喜歡柳柳,可見哥哥痛不欲生的樣子,他心里很不安,也很自責內疚。“世上的姑娘千千萬,為什么偏要跟大哥爭風吃醋呢?說實在的,柳柳并不是他最中意的戀人,就像死乞白賴追他的桂芳一樣。一個大山里的妹子而已,見識少、不懂事,又沒文化,有啥好。他打定主意再不跟柳柳來往,時間長了或許柳柳對大哥會回心轉意的。剛才他遠遠地看見了柳柳,本想一踩油門沖過去,神差鬼使,反而踩住了剎車。這時他也清楚了自己心里還是有柳柳的,尤其一見她那淚汪汪的眼,更清楚自己不能不愛她了!唉,大哥呀,原諒弟弟吧,感情這玩意兒是由不得人的,誰讓你自己不陪她逛會呢?誰叫柳柳生得這樣楚楚動人呢?誰叫她這樣迷戀我而冷淡你呢?”二順的思緒很亂。
好像沖出朝霞的太陽,
無比新鮮,姑娘啊。
是的,與其被那個“二男人”似的桂芳纏著,倒不如同柳柳交朋友,柳柳才是個女人哩,那眼里有情有愛,有脈脈溫柔……
“柳柳,進城干啥?”二順問道。
“買件衣裳。”柳柳說過后臉紅了。
二順笑了,她也懂得打扮了:“是該買幾件衣裳了,我陪你去挑。”
進城卸了貨,二順就陪柳柳上街逛了。
縣城比起大城市并不很繁華,但對大山里的柳柳來說可算一步登天了。她激動萬分,什么都看不夠。平坦的柏油馬路,山一樣的樓,穿裙子的姑娘露著白嫩的腿肚,那么自然大方。她想起山洼,想起山洼中的那池水。一樣的人,為什么生活的差距這么大。這里就是她站在山上眺望過、向往過、煙云繚繞的神秘之地,大順不知道大煙囪下的情景,二順卻領著她走在了大煙囪下。
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她有點怕,緊緊靠著二順走。在照相館櫥窗前,她停住了腳。櫥窗里擺著一張足有一尺大的姑娘像,那姑娘粉面桃腮,笑盈盈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動著千般風情、萬種愛憐,一口牙白得像玉。她看得呆了,人世間竟會有這么好看的人。
二順笑嘻嘻地說:“你的相放大了,比她還美!”
“呸,成心笑話人,我拿啥跟人家比?”柳柳雖然這么說,可心里甜絲絲的,什么時候自己的相片也擺進這里,那才叫美氣哩。
進了百貨商場,她更是目不暇接了。光溜溜的地板,明晃晃的玻璃柜臺,各種貨物五顏六色,琳瑯滿目。她站在成衣柜前,望著那一溜花紅柳綠的衣裳,倒不知該挑選那件好了。她本想買件像大順送她的那樣的粉紅上衣,可二順卻給她挑了件桃紅色的。二順喜愛她也喜愛,二順不等她掏錢就付了款。她正要攔,售貨員意味深長地瞅著他倆笑著說:“這顏色、款式賣得好快,辦喜事嘛,該多買幾件……”
柳柳的臉臊得像塊紅布,直到走出商場臉色還沒變過來。她瞅著周圍沒人,掏出二十元錢遞給二順,二順推過她的手:“你這是干啥?算我送你的禮物。”
柳柳固執地說:“你不要錢,我也不要衣裳。”
二順無奈,只好收下了。
下午汽車才出城,繁華的街道就被拋得遠遠的,柳柳望著漸漸消失在視線中的縣城,心頭有點留戀之情。“那個賣貨的太有意思了,說我倆辦喜事,嘻……”她望一眼開車的二順,心頭喜滋滋的。
汽車在公路上跑得飛快,清涼的風從打開的車窗吹進來,爽快得很。柳柳不禁有些胡思亂想:要是自己也會開車多好,每天可以進城。她幻想著自己開車的情景,也像二順那么神氣,汽車跑得風快,跟二順的車并肩行,二順向她招手……猛地,車一顛,她才從遐想中清醒過來。一看,不知什么時候汽車停在了一片樹林間。她奇怪地問:“怎么停在這兒?”
“水箱開了,涼涼。”
她不懂,她信二順,他說要涼就應該涼。
汽車熄了火。柳柳從車窗探出頭向外看,這里離公路雖然不遠,但綠云似的樹林靜幽幽的。忽然她覺得一只手搭在了肩上。她身子一哆嗦,忙轉過臉來。早已摘了變色鏡的二順微笑地盯著她,眼光火辣辣的。她頓時心慌了,下意識地伸手往下撥他的手,可她的手指剛挨住他的手,就被他攥住了。
“你……放開、放開……”她臉急得通紅,嚷嚷道。
“柳,我愛你……”二順盯著她那比桃花還嬌艷的臉,顫抖著說,“我見你第一眼就愛上了你,真的……”
一聲愛,像蜜汁灌進她的耳朵里,順著血管流遍全身。她垂下頭不動了,臉色變得慘白,身子像一片在秋風中抖動的落葉。
他摟住了她,摟得那么有力,幾乎使她喘不過氣來。她害怕地抬起臉,淚汪汪地叫了聲:“二順哥……”
二順發燙的嘴唇立刻緊緊貼在了她那干燥火辣的嘴唇上,她一陣眩暈,連呼吸也要停止了,不由自主地伸出雙手勾住了他的脖頸。倏忽,她清醒了,睜開眼慌亂地推著他的手,可憐巴巴地說:“二順哥,不敢哩,不敢哩……”
“我愛你……”
“你要真心就不要這樣,要不我不理你了。”
二順盯著她,她眼里含著真誠的祈求。他也冷靜下來,又親吻了好幾口才放開手。汽車又開上了公路,她才覺得出了一身冷汗。她默默坐著,心里亂糟糟的,品不出個酸甜苦辣來。
二順見她不作聲,也有些惴惴不安了,小心問道:“生氣了,柳柳?”
她生啥氣,難道她不愛二順嗎?剛才那銷魂蝕骨的一吻難道不是她心中早已隱隱約約渴望的嗎?這個世界上除了二順能給她滿足,還有誰?只是事情來得太突然了,突然降臨的幸福往往使人惶恐不安。
她搖搖頭,向他甜甜一笑,把頭靠在了他的肩上。
汽車載著他倆的歡愉和幸福,飛駛在金黃色的公路上。
朦朦的月光給大地罩上了一層神秘的薄紗,夜風輕輕地掠過墨綠的田野,帶來了莊稼地濕漉漉的氣味,水塘里的蛤蟆正在進行南腔北調大聯唱。
大順坐在村后一塊散發著熱氣的石頭上,呆呆地凝視著山影。凝重的大山里,那黑黝黝的山洼中,有他日夜思念的姑娘,但心上的姑娘傷了他的心。幾天工夫,他變得黑干憔悴、萎靡不振,嘴角的泡起了一顆又一顆。
他難受,他還要上山,他要當面問問柳柳:三年的相處難道都是虛情假意?一塊石頭揣在懷里也該溫熱了啊!
一陣嚓嚓的腳步聲,飄來幾縷香脂和汽油的混合味兒。二順來了,他站住腳忐忑不安地望著愁眉苦臉的哥哥,半晌沒作聲。他為哥哥傷心,可又覺得哥哥太可憐太窩囊,成天價只知道上山上山,井底的蛤蟆知天有多大。他和柳柳的事哥哥還蒙在鼓里,可這事又不能不向哥哥挑明,他不知該怎么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叫了聲:“哥……”
“嗯。”
“我……跟你說件事……”
“嗯。”
話到舌尖,二順又咽了下去了,這事到底難為情哩。
大順見他說話吞吞吐吐,奇怪了,往日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啥事呀?”
“哥,我看你就不要在山上下功夫了……”
“咋啦?”
“哥,反正遲早也得讓你知道……哥,我跟……柳柳……好上了……”
大順渾身的血呼地上涌,騰地站起,瞪著血紅的眼厲聲問道:“你跟她……”
“好上了!”
“啪”,一個耳刮重重地擊在二順的臉上,他身子晃了下,用手捂住臉。
“大哥,你打吧,狠狠地打吧,我不該,可是她……”
大順心頭的火苗在燃燒,手在顫抖,狠狠地盯著同胞弟弟。猛地他像條受了重傷的狼,長嚎一聲掉頭就跑。
二順害怕了,喊道:“哥,哥……”
大順跑到樹林里,雙手擊打著樹身,手掌破了,淌出了黑色的血。他靠著樹身軟軟地坐下來,雙手捧頭哭泣著。
慘白的月光從樹葉間灑下來,印出斑斑駁駁的圈。
他剛才是有些發瘋了,苦澀的淚水使他的頭腦清醒了些。痛定思痛,萬箭穿心。這幾年他默默愛著柳柳,已經到了神圣的境界,從來沒有去想碰碰她,仿佛她是件細瓷,挨挨就會破碎似的。他年輕的身軀里流動著卻是老祖宗的血液,缺少男子漢的勇敢和溫情,只是用老實勤勞來表達愛之深。他甚至還不懂世上男女之間的交往,除了勞動還需要精神上的追求和默契。他喪失了愛情,似乎悟出什么:他沒法跟弟弟抗衡,如果自己是個姑娘也會跟弟弟好的!悲劇還是喜劇?
蛤蟆起勁地鼓噪,大順的淚水無聲地淌,剛才打了弟弟的手有種異樣的感覺。他為弟弟能在縣城里念書,心甘情愿在山上忍饑挨餓、日曬雨淋。雖然各有各的志向,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但家庭關系融洽。他做夢也不會夢見弟弟搶了他的心上人,他疼愛弟弟。可今兒個,他確確實實地打了他。他眼前又浮現出了柳柳的身影,那桃花似的嬌艷的臉,那星星一樣明亮的眼……在山泉邊,他頭一次見到她那光光的白白的身子,那微微隆起的胸脯……大雨中,她濕淋淋的身子偎在他的懷里……他痛苦地合住了眼,這一切今后再不會屬于他了。他越想越心灰意冷,他不想上山了,更不想見柳柳了,一輩子!他見不得柳柳那迷人的笑,那醉人的聲兒……他要出走,到誰也不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明天就走。
二順早就站在他身旁,兩人誰也不作聲。一朵浮云遮住了月亮,樹林暗幽幽的。
“哥……”
大順抬起了頭。
“哥,我也覺得對不起你,可這事也實在怪不得我,她愿愛誰有她的自由……”
“別說了!”大順盯著風光的弟弟,想起荒涼的大山,心頭升起一絲隱隱的憂慮。半晌,問道:“你真的喜歡她?”
“嗯。”
“你要真心對她好,她可憐著哩!”說罷大順掉頭走了。
流云掠過了月亮,大地重放光明,樹林里又灑下了斑斑駁駁的光點。二順呆呆地站著。夜風吹來,樹葉颯颯地亂響。
姥爺發現柳柳變了,三六九往山下跑,于是留了心。一次外孫女下山他跟蹤而去,見她上了二順的車,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拒絕了大順的求婚,原來跟二順好上了啊!好久不見大順了,老漢還有點兒想。聽人說大順也開了心眼,不愿守在窮山惡水受罪,到外面掙錢去了。他為大順的離去惋惜,也為柳柳高興,二順機靈著呢,討吃也能打住狗。這大山里的日子不容易,是該讓她離開這座山了。
柳柳自從和二順親熱后,就盼著二順早早娶她,她要永遠和二順在一起,她要跟他跑車,他開車她就裝卸,過個三年兩載她也要開車。可二順說眼下忙,等冬天閑了再說。
她的心拴在了二順身上,為他擔憂為他歡樂,跑車也受罪哩。秋風吹,容易涼肚哩,她要為二順縫個暖肚肚,好讓心上人頂風寒。她扯好布飛針走線。她嫌屋里悶,就坐在山頂上做活。
山頂上眼寬著哩,平川里綠一片、黃一道、白一條,綠的玉米、黃的小麥、白的蕎麥,那是莊稼人的巧手梳扮出來的。在那條繞著平川牽動著她的心的公路上,車來車往,揚起一遍又一遍的黃塵,二順的車就在那條路上奔馳著。她縫一會兒就望望山下,心里甜滋滋的。她拿出了姑娘的看家本領,在暖肚肚上繡了一朵好看的并蒂蓮。繡著繡著她撲哧樂了,她想起了二順那迫不及待的神色,仿佛又感覺到他那雙手在撫摸自己的臉頰,那燙人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眼……她心里充滿了無限的溫情,悄聲唱開了:“滿天云彩一圪瘩繞,滿心如意要和哥你交。大紅果子紅又紅,又清又脆心上人……”
她把暖肚肚做好了,姥爺拿起端詳著,贊不絕口:“噫,咱柳柳能哩,手咋這么巧?看這枝兒葉兒花兒的,多水靈!是給姥爺的吧?”
“姥爺”柳柳嬌嗔地說,“姥爺要穿我再給您縫。”
“哈哈,姥爺跟你說著玩哩!”
姥爺抿著酒,就著香噴噴的炒雞蛋,紅光滿面,仿佛又年輕了幾十歲,捋著胡子樂呵呵地笑起來。
柳柳帶著暖肚肚下山,在路口等二順的車,她要把暖肚肚親手交給情郎哥。誰知一連三天都撲了空。她心慌了,胡思亂想,莫非車出了事?第四天,天剛麻麻亮她就下了山,到二順家去找。遠遠望見那輛東風車停在門外,一顆心才落在肚里。她不好意思進屋,就站在僻靜處等著。好一會兒二順才走出來。
她迎上去:“二順哥……”
“啊,柳柳,這么早,有啥事?”
“這幾天干啥呢,總等不到你?”
“在城里檢車。” 二順打個呵欠,打開車門望了柳柳一眼。也許是太疲倦的緣故吧,花一般的柳柳也仿佛對他失去了往日的魅力。遲疑了下,他還是說:“上車吧”。
汽車出了村,二順不停地打呵欠。柳柳見他瘦多了,無精打采的,心疼地問道:“眼怎么都熬紅了?”
“太忙。”其實是他昨夜喝多了酒。
“忙也不能不顧身子呀!”
柳柳說著打開包袱,取出暖肚肚說:“給你的。”
二順開著車瞅了一眼,淡淡地問:“啥東西?”
“暖肚肚。”
柳柳炫耀地抖開了暖肚肚,喜滋滋地問:“好看嗎?”
二順只隨便瞅了一眼,搪塞道:“唔,好。”
柳柳見他并不熱情,有些失望了,但還是說:“你穿上,擋風哩。”
二順不屑地說:“啥年月了,誰還稀罕這玩意兒!”
柳柳一下怔住了,雖是六月天,身子卻像掉進了冰窟窿,涼冰冰的。她沒有料到自己針針線線辛辛苦苦繡的暖肚肚在二順眼里卻一錢不值。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她把暖肚肚扔在車座上,一把抓住二順正在轉動的方向盤,叫道:“停下!”
二順不防,方向盤被柳柳抓了個半圓,見車輪沖著路旁的水溝撲去,他忙一踩剎車,“吱”地一聲尖叫,車總算站住了,可顛得他倆的腦袋撞在了一起。好險哪,再前進幾寸車就栽溝了。柳柳嚇呆了,手越發抓著方向盤緊了。二順氣急敗壞地掰開她的手,怒氣沖沖地罵道:“瘋子,玩命呀!”
柳柳望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二順,又氣又怕,推開車門跳下去飛跑起來。她邊跑邊哭,淚水遮住了雙眼。她滿以為二順會跳下來追她的,可她想錯了,二順不理睬她,開車走了。
她坐在路旁傷心地哭了。她不懂抓方向盤的危險,她不是故意抓方向盤的,往后再生氣她不敢抓了。
天陰了,要下雨了,云霧彌漫開來,白茫茫的。二順的汽車像個小綠點似的消失在陰麻麻的天際下。
二順把車停下,點支煙狠狠吸了幾口,才使自己鎮定下來。剛才一嚇著實把他嚇得不輕,手腳都有些發軟。他瞅眼柳柳扔在座椅上的暖肚肚,心里苦滋滋的。
暖肚肚做得好精致哩,紅布鑲著黃邊,五彩線繡的并蒂蓮,枝兒、葉兒、花兒活靈活現。上面繡著柳柳的愛戀,繡著姑娘對新生活的向往。他拿起暖肚肚輕輕撫摸著,心里如一團亂麻。他不是無情的人,此時真真切切感受到柳柳的溫情。可他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跟這樣愚昧無知的女子生活一輩子是不會有什么歡樂和幸福的。不要說幫他干事業了,弄不好就像剛才那樣,不知啥時候會翻車呢。
他想起了桂芳,那個大言不慚要把他追到手的“二男人”,不管他怎樣貶低她,甚至懷疑她是個亂愛專家,可他也不得不承認她很能干。
前幾天年檢,別人的車都順利過關,車檢所的黃胖子偏偏把他的車扣住了。個體司機最怕這一手,三照一扣,寸步難行。年檢后正是給機關拉煤的好時候,耽誤一天就是幾百元的損失,急得他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他也不知何時得罪了這位尊神,他想來想去只有那一回——那天路上有個小伙子攔車要坐,他讓他搭了車,不料那家伙耍橫,嫌他開車慢了,還叫他繞十來里路拉東西。他不干,小伙子說黃胖子是他舅舅,專管司機的,讓他小心點兒。他也火了,當下回敬道:“你是黃胖子的爺爺也不拉。”大概是外甥在舅舅面前告了狀,公報私仇。正當他束手無策到處瞎逛的時候,碰上了桂芳。
別看他回絕了桂芳的求愛,可桂芳卻毫不在意,見了他仍然說說笑笑:“喲,老同學,好悠閑啊,你的東風刮哪兒去啦?”
二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還沒要出執照來?”
“要個屁!那個不得好死的黃胖子,成心卡我脖子!”
“那你打算咋辦?”
“告他孫子去!”
“告?”桂芳冷笑,“夢里娶媳婦——盡想好事,你能告倒他?就是告倒了,幾月過去了,你半輛車也賠進去了。”
其實二順說的是氣話,嘆息道:“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哪!”
桂芳嗤地一樂:“有人夸你精明強干哩,我看呀,哼,不如我個小手指。別上火,活人還能讓尿憋死?看老哥的!”
桂芳去了沒一頓飯工夫,興沖沖地回來找他了,嚷道:“嗨,傻瓜蛋,該咋謝我呀!”
二順一激靈,不相信地問:“要上了?”
“不信?”桂芳從上衣兜里掏出藍本本晃晃,“這是不是你的?”
二順驚喜地問:“你咋要上的?”
“沒這點本事還敢開車瞎轱轆轉!”桂芳把執照扔給了他。
二順說:“走,我請你下館子!”
桂芳說:“誰稀罕你一頓飯,只要你不罵人就感謝上帝了。”
二順尷尬地笑笑,沒作聲。
桂芳這話是有所指的。有一回他倆正好住在同一個小旅店里,只剩下一間房。桂芳要同他住一起將就一夜,他不肯,還罵她是騷狐貍,氣得桂芳連夜開車走了。
不過二順心里還是有點懷疑:你能要出執照還不靠那個……哼!
“你別胡猜,黃胖子的女人跟我同村,還沾點兒老親,一辦就成。”桂芳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解釋道。她自嘲起來:“遇到這種事,不是親也得強拉親哩!”
二順想:管她呢,白貓黑貓,逮住耗子就是好貓。
桂芳放肆地拍著他的肩頭說:“哥兒們,跟我搭伙吧?”
“搭伙?”二順嚇了一跳,本能地向一旁躲。
她咯咯地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別怕,我可不跟你唱拉郎配。說正經的,我在化肥廠攬下了五百噸煤的買賣,我一人拉不過,正想尋車哩。干不干?痛快點,你不干我再找人。”
好家伙,一下攬了這么多的活兒,能哩!這女子真小瞧不得,二順答應了。
今兒個他就是到城里和她會合出發拉煤的,想不到一出門就被柳柳弄得敗興。他清楚桂芳邀他一起拉煤是在收買他的心,有的是車,偏偏找他干嘛。說實話,要拿桂芳和柳柳比,光這點就不知比柳柳強多少了。十個柳柳捆在一起也不會攬下五百噸煤。
他捧著暖肚肚的手顫抖起來,耳際仿佛又響起大哥的聲音:“你要真心對她好,她可憐著哩!”
他心煩意亂,把暖肚肚胡亂卷起扔在了座椅背后。
深夜的公路上靜悄悄。夜幕深處閃爍著幾只光點,漸漸地,光點變大變亮,像兩條利劍劈開了黑暗。二順和桂芳開著兩輛卡車,一前一后奔駛在運煤路上。
前邊就是高聳的摩天嶺,山尖挑著幾顆明亮的星。汽車準備爬坡了,桂芳的車突然滅了火,二順只好停車幫桂芳修車。倆人既然搭了伙,他不能扔下桂芳不管的,何況摩天嶺下又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山。
他倆打著手電折騰了半天,就是發動不了車,人都累得快趴下了。桂芳罵了聲娘,看看手表已經三點鐘了,說:“算啦,咱就在車樓里過夜吧,天亮了再說。”
看來也只好這樣了。
時令六月,但野山下的深夜還是涼颼颼的。他倆各在各的車里打盹。二順太疲倦了,剛一躺下就睡著了。猛地他被敲打的車門聲驚醒,忙睜眼爬起,是桂芳站在車窗外。他打開車門問:“咋啦?”
桂芳沒作聲,鉆進他的車里。
“出了啥事?”二順不安地問。
“冷。”桂芳順手關上車門,手抱肩蜷伏在座椅上。
他可憐起她了,再厲害也是一個女人哪!他脫下外衣給她披上。
“你不冷?”桂芳見他只穿件襯衫,問道。
“男人身上有火,抗得住!”
“瞎說,來,咱倆合伙披上。”說著桂芳動手拉他,他下意識地往后挪了挪。
“咋的,我是老虎,能吃了你?我身上臟,怕沾了你?”她冷笑道。
“不,不……”他說不清。
“靠過來!”她專橫地命令道。
他遲遲疑疑挨過去,她把褂子搭在倆人背上時,她幾乎要歪倒在他的懷里。
薄薄的衣衫擋不住異性體溫的傳導,很快倆人身上都熱烘烘的,好像血液都被加溫了。黑暗中,倆人無聲地對視著,眼里閃動著一種異樣的光。
“冷……”桂芳呻吟著,身子哆嗦起來。猛地她暴躁起來,“摟住我!”
他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她仰起臉可憐巴巴地哀求道:“我求求你……”
他有點不忍了,輕輕摟住了她。她的雙臂纏住了他的脖頸,蛇似的纏得死死的,兩眼盯著他。
“再緊點兒……”
他像一個機器人,機械地接受她的指令。
她爬起來冷冷地問道:“你還想山上那個人?”
“啊,不,她是我哥……”
他也不知為啥會說出這話,臉燒了,眼前晃動著繡著并蒂蓮的暖肚肚。
她惡狠狠地說:“管你咋想,我在信上早跟你亮明了,反正不讓你跑了!”
他有些后悔和她搭伙了。
“你是覺得我是個破貨吧?是,我是破貨!我一個姑娘家開車不那樣行嗎?”她嚶嚶地哭了,“二順,你答應我吧。只要咱倆結了婚,別人就不會再對我生壞心了,今后我全聽你的,咱們辦個大公司,你當經理,我跑腿。只要你愛我,就是成天打我罵我都行!”
二順沒作聲,眼前閃現出云遮霧罩的大山……
她用拳頭擂著他的胸脯,祈求道:“你說話呀,啞巴啦?你不信我?我這會兒就給你看,看我是不是個姑娘!”
二順仍然一動不動,眼前的大山消失了,留下了一片黑暗。
她徹底失望了,嘆口氣說:“我太下賤了,何必這樣求你!你會后悔的……”
她扔下他的褂子要開車門。
二順伸手揪住了她,叫了聲:“桂芳……”
她怔了一下,“哇”地哭了起來,歪在他的懷里。
云雨之中,桂芳盡情扭動著,二順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沖力。大汗淋漓之時,他探手從座椅背后摸出暖肚肚扔到了車外……
他們都在這里找到了各自的歸宿。山夜無聲無息,就像天地初開。
一顆昏黃的流星劃過夜空,墜入無邊無際的黑暗。距離摩天嶺幾百里的柳柳,也在山頂上望見了那顆流星……
柳柳瘦了,茶不思、飯不香,只是坐在山頂上遠遠地看著山下。
癡情的姑娘忘不了二順。她把那張相片看了又看,盡管二順冷淡了她,可她并不后悔。是二順使她認識了大山外的世界,是二順給了她歡樂和幸福。她不能沒有二順。終于她又下山了,在路口等二順。
一天、兩天……十天過去了,總不見二順的車。但她不死心,一定要等到他。猛地她眼神一亮,那輛熟悉的東風車開過來了。她不顧一切地跑上公路,揮手喊道:“二順哥!二順哥!”
東風車一側身,“嗚”地開過去了,揚起一片黃塵。
車過的剎那間,柳柳看見二順身邊坐著個姑娘。她不認識桂芳,可她想到了自己那天的情景。她哭了,她明白二順再也不會讓她在那個位置上坐了。
回山后,她撕碎了那張相片,也撕碎了她的心。當天夜里她發起燒來,那場病好厲害哩,半個月后方才起床。她臉色黃黃的,眼光也有些癡呆。
姥爺從山下買藥回來,醉得迷迷瞪瞪。一進門就破口大罵二順狼心狗肺,挨雷劈的,不得好死,攆走了大順,又跟那個女司機混上了。
柳柳沒作聲,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這半個多月她也想開了,盡管二順變了心,但她不恨他。那些生在平川的女子哪個不比自己強,自己也不是傷過大順的心嗎?大順哪里去了?聽姥爺說出去打工了。她不知道具體地點,可她想那一定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大順如果不走,也不是被拴在這山上了嗎?他們的后代或許也要走他們今天的路呢!不幸使人清醒。既然大順可以出去,她為什么不能出去闖一條路呢?她要闖出個樣子來讓二順看看。她打定主意下山去,是火坑自己也跳。可姥爺還在,他離不開山,她不能扔下姥爺不管。
日子又恢復了以往,山坡上的草依然青青,姥爺還要喝酒,一沾就醉。
忽然一天,家里的大黑狗不吃不喝懶懶地臥在窗下。夜里起了風,漫山遍野嘩嘩響。風聲中傳來狼叫,嚇得柳柳一夜沒合眼,喝多了酒的姥爺睡得死死的。第二天一早,柳柳開了門,黑狗紋絲不動地僵臥在門坎前。她害怕了,忙喊姥爺。姥爺睡眼惺松地走出來,一下呆了。
黑狗死了!
“黑子啊,你跟了我十幾年,咋就不聲不響走了啊!”姥爺抱著黑狗嚎啕大哭,比死了親人還痛。是的,在這山中哪一天能少得了黑狗?從此黑子再也不能陪伴他了,他能不傷心嗎?
忠貞的黑狗生在山上,死在山上,它的腳跡遍布山上,它在大山里度過了一生,不聲不響地離開了這個陽光燦爛的世界。它再也不會下山去了,她再也不用擔心山下人打它了。柳柳流著淚望著僵硬的黑子,似乎明白了點什么。
姥爺選了塊向陽的坡地把黑狗埋了,還起了個墳頭。他在黑子墳旁呆呆地坐了一晌,直到黃昏時分才拖著長長的身影回屋。
山谷靜幽幽,西山頂上像著了火,金光燦燦的。倏忽,大火滅了,天暗了,夜幕悄不聲地撒下來,姥爺打了個寒戰,他覺得自己也到了日落西山的日子了。
他踉踉蹌蹌地回到土屋,又喝開了酒。第二天,他抱著那只老酒壇來到黑子墳前,把壇里的剩酒全都澆在墳頭上,然后把壇子留在了山坡上。
那晚他破例沒有喝酒,也不吃飯。他讓柳柳坐在身旁,伸出青筋暴露的手指瑟瑟發抖地撫摸著外孫女的手,良久,嘆息一聲:“唉……”
“姥爺您咋啦?”柳柳不安地望著姥爺。黑子死后,她覺得姥爺的精神垮了。
“柳柳,姥爺對不起你呀!當初只圖山里清閑,可忘了你會長大,還要念書……柳柳,姥爺離不開山了。你想得對,是該離開這大山,你還年輕,奔日子的路還長,下山去吧,啊。”
柳柳不明白姥爺為啥說這些,偎在姥爺身邊說:“姥爺,要下山一起走。”
“姥爺不想下山。”姥爺苦笑著,良久,長嘆一聲,“唉,大順是個好孩子哪!”
柳柳沒作聲,心里酸甜苦辣不是滋味。
天陰沉沉的,大山都溶化在烏黑的夜色中。后半夜柳柳被雷聲驚醒,巨雷一個接一個,就像敲響了千萬面大鼓,山坡在打抖,土屋在發顫。火蛇般的閃電在夜空中亂竄,映得土屋內一片慘白。大雨嘩嘩地下,山水哇哇地吼叫。猛地,一道白光落地,山頂上冒起一團火,嘎嚓一聲巨響,嚇得柳柳用被子蒙住了臉。山頂頂上的那棵老樺樹被雷劈了。漸漸地,雷聲遠了,沉悶了。頭發根兒都濕透了的柳柳從被窩里探出頭,她發現山搖地動也沒把姥爺驚醒,姥爺靜靜地躺著紋絲不動。這幾天姥爺太累了,是該好好睡一覺了。當她再次睜開眼時,早已雨過天晴,陽光照得屋內亮堂堂的。突然她驚呆了,姥爺也像黑子那樣僵臥著。她撲過去搖晃著姥爺的身子,絕望地哭喊:“姥爺,姥爺,姥爺,你醒醒啊……”面如土灰的姥爺雖然嘴巴微微張著,但再也不能回答外孫女的哭叫了,他的靈魂跟著巨雷悄悄飛走了。
喪事是村里人幫忙辦的,葬禮一切從簡,顯得有些冷落。老漢永遠留在山上和黑子相依為命了,他的墳就在黑子的上方,躺在那里,山下的平川歷歷在目。柳柳把老酒壇灌滿了酒也放進姥爺的墳里,她久久地跪在墳頭前,呆呆地凝視著青枝綠葉的引魂幡,條條縷縷的紙幡在山風中嘩嘩顫抖,像唱著一支古老的哀歌。村主任勸柳柳到村里去住,柳柳不肯,她想起了大順,要下山去找大順。
離開老家的頭一天,柳柳到姥爺墳上燒紙,向姥爺告別:“姥爺,明天我要下山了,以后我會回來看你的!”柳柳說完,趴在墳頭上放聲大哭起來。
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燦燦的陽光照耀著山川,高梁紅了,谷子黃了……金黃的公路盤旋在如畫的大地上,伸向那遙遠神秘的地方。她的心頭升起了希望,但似乎又有些渺茫,她能找見大順嗎?大順還在等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