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

想當年，郭家大院人丁興旺、物阜財豐，在落霞村是一個殷富大家族。如今時過境遷，輝煌不再，郭家大院清孤冷寂、子嗣凋零，早就蕩盡了當年的顯赫氣派。只有院中那棵山茶花，歷經歲月磨難，依舊開得飛霞溢彩、如火如荼，熱鬧著郭家大院的四季。

郭家大院住著兩家人。旺生一家三口，二叔孑自一身。這樣，蕭條落荒的郭家大院終究還透出一點人的氣息。二叔早年倚仗著體魄健壯、身手靈敏，手持火銃，懷揣鐵夾、土炸彈，奔竄于深山老林，以狩獵為生。那時的他行無定蹤，長年游移在云南、貴州等地。等他鬧夠了，驀然發現黝黑的青絲里摻進斑斑白發，似乎是突然想起自己年逾中年，早已過了成家立業的黃金時期，才不得不回到這郭家大院。如今，二叔已是七十有二，一個人孤孤單單打發著清淡的歲月。

二叔五十歲那年娶過一位寡婦，寡婦同他相伴過了五年即撒手西歸。此后，二叔不思再娶，過著人一個火一爐，清心寡欲的日子。前年鄉里修了敬老院，收留了一些銀發豁嘴的孤寡老人。在那兒，政府每天給三頓飯，另外每天有8毛零花錢，發燒感冒還可以上醫院買“重感靈”“安乃靜”。閑著沒事，老人們圍著那臺22英寸的彩電看熱鬧，抑或相互間騷頭撓背，彼此提供方便是常有的事。反正是一些無嗣無后的老翁老媼，也用不著顧忌諱什么，日子倒還過得自在怡然。為此，二叔思謀著進鄉敬老院。

旺生正色道：“想去敬老院？看看我是誰，我是你的親侄兒！我鍋里有的你碗里也就有，怕我養不起你？你去了敬老院，鄉鄰們會怎么說我？會說我白長了五尺身軀，白多了那五寸，我這張臉往哪里擱？”

二叔耷拉著腦袋不吭氣，一臉的迷惘。旺生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沒有虛情假意，他是真心挽留二叔。但二叔又心存顧慮，拿不定主意。不是擔心旺生不肯養自己，是怕旺生養不起自己。

旺生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就是不肯下地干活。整日沉迷于牌桌，幻想一夜工夫贏個盆盈缽滿。牌桌上沒有常勝將軍，桌上如山的鈔票只是個幻覺，像個幽靈在彼此的兜里飛出飛進，也許哪天產生一個爆發戶，隨后就會出現一群叫化子。旺生總怪自己手氣太臭，家里老底都輸光了，老婆一氣之下跑到深圳打工去了，一去就杳無音訊。現在的女人都想得開，跟別人上床，做二奶、三奶也未可知，陪著人寬衣睡覺、吃軟飯，有什么不好。

女兒彩彩讀小學，本來成績還行，但前幾年讀書還沒減免學費，常常是開學一個星期，旺生搜遍全身、翻遍箱底也找不出一文錢。學費還沒著落，彩彩就不敢挪步。彩彩內斂、自尊心強，龜著頭不敢到學校去，讀書積極性受到很大的打擊。本來很聰明活泛的孩子變得有點笨了，考試總是掙扎在及格線上。旺生反而罵彩彩是木頭人，是死腦筋，不是讀書的料。輕則罵，重則打，彩彩就越來越不想讀書。

二叔跟著旺生過日子，心里能踏實么？但旺生說得實心實肚，執意挽留他，二叔也就打消了去敬老院的念頭。

二叔和旺生同在一口鍋里吃飯，晚上回到自己家里睡覺。二叔最怕睡懶覺，早晨天一亮就起了床，劈柴挑水，喂豬喂狗，洗碗掃地啥事都做，弄得整個郭家大院都是響聲。旺生歪在被窩里嘟噥：“起得這么早干嘛，吵得別人也睡不好覺。”二叔就自我解嘲地說：“我是累鬼投的胎，有什么辦法呢！”做完這些事，就噙桿長把煙槍，邊抽煙邊饒有興趣地欣賞著掛在屋壁上的火銃，裝火藥的牛角，還有那些鐵夾、土炸彈。眼睛一閉上，腦中就奔突著野豬、山羊、野兔……耳邊就響起“通通通”撼山的火銃聲……

二叔隔天給山茶花澆一次水，跟著除草殺蟲澆水，伺弄山茶花成為一種樂趣，也被自己視為一種責任。據悉這棵山茶花是郭家大院的太祖于嘉慶十九年從南京買來的，植于郭家大院中風風雨雨已逾兩百多年。山茶花從大腿粗的主桿衍生出許多分枝，枝繁葉茂、堆青砌綠，形成碩大的花冠。當幾陣春雨澆過，山茶花浴在春雨中鬧鬧地開放，磁住一片蜂膀蝶翅，煞是熱鬧。隨著氣溫的變化，山茶花便疊自呈現出紅、黃、紫、白，綠諸種顏色，這樣火火地要開放兩三個月。緣此，這山茶花還有個雅貴的別名，叫“五寶牡丹”。

二叔常是背剪手，繞著山茶花兜圈子，不時莫名其妙地嘆氣。人老了，大概都是這個樣子。二叔經常感嘆自己枉來這世上走一遭，年青時一個家也成不了，人到中年又沒分文積蓄，老了衣食無著，竟傍著侄兒過日子。人生要像這山茶花一樣就好，長到兩百多年還生機勃勃不見得老。

旺生說：“您胡思亂想什么嘛，我們吃什么您吃什么。血濃于水，我是您的一脈相承的侄兒，也就是您的兒子。”

二叔不再吱聲，勾著頭做他的事。

某日，二叔在給山茶花澆水，一位多年不走動的姨甥突然來串門。姨甥見到四合院中這棵山茶花，不禁大喜過望。姨甥說：“有這么一棵名貴的山茶花，為什么不培植花苗出售？”

二叔一臉的困惑：“在這偏僻寂寥的山溝里從來沒聽說過有人賣花賣草，這山茶花也能賣錢？”

姨甥說：“現在日子好過了，好多人注重修心養性，喜歡種花種草，像這種名貴的山茶花方圓百里也找不出第二棵。如果愿賣，我保你賣好幾萬。但你不要殺雞婆吃，要讓雞婆下蛋——培育花苗出售，這樣子子孫孫就有吃不完的錢。”

二叔并不把姨甥的話放在心里，只當是現在的年青人都喜歡調侃，不過是信口開河、胡謅一通，讓他高興高興。過了些日子，真的有外地人到郭家大院觀看山茶花，看過之后就贊不絕口，隨即就問有沒有花苗出售。原來，姨甥把開得正鬧的山茶花拍了照，再將照片配上煽動性的文字，往有關花卉報刊投寄了。照片登載以后，就有人尋根問底找到這里來購買花苗。

二叔有點相信姨甥說的話，就同旺生商議，是否合伙培育花苗，看看能否賺錢。“如果花苗能賣錢，老祖宗留下的這筆財富就被我們挖掘出來了，這是件大好事。”

旺生就笑了：“二叔，難道你真的老糊涂了，姨甥的話你也信？那些文化人撐飽了沒事做，就愛獵奇，拿個相機亂拍亂照。那些找上門買花苗的人也是湊熱鬧的，未必就有人真心想買。祖宗八代沒聽說哪一代人培育過花苗，也沒聽說過這鄉下誰有閑心栽花種草，你可別聽到風就是雨呀。算了，你反正呆在家里悶得慌，覺得沒事可做，你喜歡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折騰夠了就歇手。我首先申明，你發財蝕本，我都不管，也不參與培育花苗，你想發財，你就發吧。”

二叔也正色道：“我現在邀請你入伙你不睬，日后見了成效，有了錢你別眼紅。到時你再談入伙，我是不會同意的。”

旺生一拍胸膛，急道：“我會眼紅？笑話！說句刺耳的話，只怕你到頭來連褲子都輸掉了！”

二叔是頭強牛，他想做的事八頭牛也拖不回。旺生不肯入伙，二叔就一人干。他早出晚歸，搞扦插嫁接培育花苗，腰都累成了一張弓。

旺生就暗自嗤笑：城隍廟里抬石頭——累鬼！累出病來，又少不了我操心。七老八十的人了，倒像三歲孩子，姨甥一句話，就把他哄上了天。

事情比旺生想象的好，日后真的有人上門詢問花苗，出的價錢也不菲。買花苗的多是外地人，照旺生的說法，這些人都是被廣告上的鬼話騙來的。只可惜二叔培育花苗也是試探性的，數量極少。不過這一來更堅定了二叔培育花苗的決心，他準備捋袖大干一番。

旺生納悶：青天白日出鬼了吧，還真讓二叔給折騰出名堂來了，郭家大院竟臥著一尊財神爺，今日被二叔給刨了出來。為什么早幾年自己就沒想到在山茶花上做文章呢？他莫名其妙地有點后悔和嫉妒。

二叔有源源不斷的花苗出售，腰包漸漸隆起來了。旺生一直啞著嘴不說話，靜觀事態的發觀。二叔整日沉迷在扦插嫁接花苗上，好像連和旺生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就一日吃三餐飯能在一起聚聚，于是叔侄在一起氣氛就有點緊張，說話也顯得尷尬。

近幾天二叔似乎有心事，悶悶地兀自嘆氣。以往晚飯后，二叔說幾句閑話，抽幾鍋煙就回到自己家里睡覺，可今晚吃過晚飯了卻不急于走，而是一鍋接一鍋地抽煙。那煙霧就閃著身子悠閑地扭來扭去，二叔望著煙霧愣神。二叔終于停止了抽煙，想說點什么，張嘴囁嚅一陣又煞住話尾不說。倒是旺生憋不住開了聲：“二叔，您想說什么就說吧，都是一家人，用不著顧忌什么。”

二叔就說了。他說旺生一家人本來就不富裕，長年供養著他，心里老是過意不去，他想分家另過。

旺生心里咚地敲了一聲響鼓，腦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如今二叔兜里有錢了，莫不是怕別人揩油水？以前為什么從不講過意不去，現在變成富翁了，就看不起我這個窮侄兒了！他二叔討米棍還藏在門旮旯里，叫化子就起官腔了，你顯赫露富還差得遠呢！但旺生不便把心里的話抖出來，只是挽留二叔還是不要分家。

二叔是個爽快人，做不到的事不說，說了的事就堅決做，他也不再同旺生商量，日后就另起爐灶過起日子來。

二叔把整個心思都放在院中這棵山茶花上，他在山茶花四周塞上籬笆，為了防止牲畜踐踏和孩子們攀折花枝，籬笆上還掛了棘刺。花樹上掛塊警示牌：歡迎觀花，禁止摘花！

中秋節到了，還是老一套，旺生像往年一樣，照例讓彩彩給二叔送去一個月餅和幾個蘋果。姜絲蘿卜絲——就一點意思，禮物輕重也是侄兒的一點孝心。二叔高興地收下禮物，卻回贈了一只鴨子，兩個月餅外加一條白沙牌香煙。以前二叔只有進沒有出，那時窮，沒辦法回贈，今年二叔破例了，而且出手格外大方，回贈了這么多東西。

旺生心里沒有絲毫感激，心里反而挺不是滋味。沉吟半晌，他突然拍了一下腦殼，作恍然大悟狀，嘀咕道：“二叔是嫌自己的禮物輕了賤了，故意在自己面前擺闊顯富，人吶！有錢了就抖起了威風。”

旺生憋著一口氣，很想暴富一回。他想的還是在牌桌上大干一番，壓一回大賭注，徹底打個翻身仗，贏個十萬二十萬，讓二叔眼紅眼紅。可是這賭資卻無從得出，兜里就剩下分分角角，難以出手。后來，他想到了二叔。二叔現在有錢了，不會坐視不管，看著侄兒受窮。他觍著臉向二叔提起借錢的事，心一激動就攤開雙手，他說自己胃口不大，多則借一萬塊，少則借五千塊。男子漢牙齒咬得釘子斷，他絕不會賴帳。不管輸贏，借了的錢就是做牛做馬也要還。如果贏了，借款他還會加倍還，就當是向二叔借了高利貸。

二叔一怔，臉就拉長了，說：“做生意或盤送彩彩讀書，借這點錢算不了什么，可是借錢賭搏，弄不好這是血本無歸的買賣呀！莫怨二叔摳，我的錢是一分錢一分汗水得來的，你一分錢也休想借走！”

旺生狡辯：“說賭一把也是為了發財呀，贏個財大氣粗，以后就金盆洗手不再賭了。贏了錢，彩彩讀書還用愁嗎？二叔生活也有了保證，再不必分家另過，跟著他操著手吃現成的安度晚年還不好嗎？”

“狗屁！”二叔叭地射了口釅痰，攔腰打斷旺生的話，眼珠鼓起牛卵子大，“我不想聽你嘴長舌短，涉賭如吸毒，容易撒手嗎？我跟著你這窮鬼喝西北風？滾！”

旺生吃了閉門羹，被一把釅痰擋在門外，就在心里罵得極豪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我就不信你折騰花苗能成為百萬富翁！我不信我旺生會是一輩子的窮光蛋。你不認我這個侄兒，我也不認你這個二叔，我不相信我一個后生還拗不過你這老家伙，咱們騎驢看戲本——走著瞧。

旺生同二叔徹底生分了，同在一個大院里卻老死不相往來。

雙休日，彩彩邀了幾個小伙伴在郭家大院玩。以前孩子們辦家家或扮新郎新娘，毫無顧忌地爬上山茶花樹，想采花就采花，想折葉就折葉。孩子耍鬧，摘花折葉，披紅戴綠，大人懶得管。可現在，二叔根本不讓孩子們靠近花樹，動不動就一聲炸雷：“誰敢折花我打斷誰的腿！”孩子們只好望花興嘆，站在遠處觀賞一回，在心里罵一回二爺。

那天，二叔感冒上醫院去了，郭家大院空蕩蕩的。那時，如云如霧的山茶花開得正艷，花叢間蜂蝶穿梭，嗡嗡聲不絕入耳，很是熱鬧。彩彩見二叔不再，便與鄰家幾位小伙伴跑去摘花。彩彩越過籬笆，撥開棘刺，猴兒一般爬上了花樹。剛想伸手折花，二叔卻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大院門口，老遠就一聲大喝：“住手！誰敢折花，我砍了你的手腳！”孩子們縮著脖子吐著舌頭，一窩蜂逃散。彩彩嚇得腿一軟，竟從樹上跌了下來，坐在地上殺豬一般嚎。

哭聲把旺生給牽了出來，看著跌倒在地、哇哇大哭的彩彩，旺生立馬就火了，張口叫道:“是山茶花重要還是侄孫女重要？哪有你這么當爺爺的。今天我也不再裝聾作啞，索性把把話挑明了，這山茶花是當年太祖父栽下來的，凡郭家大院的后代都有份，你想霸占、想獨吞，做夢吧！你以為我傻，以為我是蠢豬是瞎狗，我可清醒得很！你天天搞什么嫁接扦插，青枝嫩葉都被你剪光了，原先這棵山茶花好看得像只鳳凰，如今變成一只脫毛的雞，干脆幾斧砍倒做柴燒了算了！”說著就沖進屋里拿出一把板斧，揚起板斧就要砍樹。

二叔快步上前，用身子護住花樹，氣得兩撇山羊胡須忽忽地抖動。他一拍胸膛，大叫一聲：“有種就朝這兒砍！”

吵鬧聲驚動了四鄰，大家一窩蜂涌進郭家大院勸架，有人風風火火往村部跑。

“吵什么，吵什么，都是一家人，吵什么吵？”村長一進郭家大院就打著官腔，橫身在旺生和二叔的中間。村長是個和事佬，雙方都不想得罪。他先說二叔：“你老人家培育花苗是好事，但是把花枝剪得零零亂亂就不雅觀了，這花是給鄉鄰看的。再說，這山茶花已根植了兩百多年了，是鎮村之寶，花枝剪得太多，花樹就有可能枯死。山茶花樹枯死了，你賠得起么？”村長接著說旺生：“你二叔愛護花樹，培育花苗沒錯。老人家賣點花苗掙點錢，為你減輕了負擔，自食其力也沒錯。彩彩摘花，二叔就牛吼馬叫地嚇唬孩子，還把孩子嚇得跌倒在地，這就不對了。但二叔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你可以輕言細語的交涉，大可不必紅眉毛綠眼睛的爭吵，更不要動刀動斧，他畢竟是你二叔，打架不過親兄弟，上陣不過父子兵嘛，這道理你應該懂。”

經村長這么一說，二叔和旺生都蔫了。

二叔和旺生吵過以后，倒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兩天。后來二叔終于還是起床了，他放不下他的花苗，心里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他不再搞嫁接扦插，而是等山茶花謝后結籽再把花籽植到地里催芽育苗，二叔同樣有花苗出售。旺生就白了眼。二叔畢竟年輕時打獵跑過江湖，見的世面多，你旺生總不能霸道到連花籽也不允許二叔采摘吧。旺生如鯁在喉，心里硬是不服氣：別得意得太早，露天財，來得容易，去得也快，到時喝了桐油屙生漆，有你好看的！

不幸真的被旺生言中，后來就出了大事。

一天，一位陌生人一頭闖進郭家大院，一進大院就敲起了破鑼，開口閉口說二叔賣的是假花苗，打死放賴硬要退款退貨。

二叔愣住了，急紅了眼。他一把揪住來人的衣襟，鼓著眼睛發毒誓：“如果山茶花苗有假把我的腦袋給砍下來，你可不要空口無憑屙屎放尿，證據在哪里？你胡說八道當心老子揍你！”

來人也不作爭辯，就徑直去了鄉政府。沒多久鄉長就來了，一同來的還有一位管花木的技術員。技術人員一鑒定，二叔出售的花苗確實有假。不但出售的是油茶樹苗，留存苗圃里還未出售的大部分花苗也是油茶樹苗。

二叔大驚失色，搞得一頭霧水，憋著嗓子吼：“見鬼了，明明是用山茶花籽培育的花苗怎么變成了油茶樹苗？”他不知問題的癥結在哪里，只是急得嗷嗷叫。

鐵證如山，二叔說什么也沒用。結果，二叔不但退款退貨，還遭罰款處理。鄉長又跟著二叔進了苗圃，拿刀砍了那些還未出售的油茶樹苗。臨走時警告一句：“老人家，人應該是越活越精明，你為什么越老越糊涂呢，騙人的買賣是搞不得喲！法律是無情的，販賣假貨是犯法行為。以后要注意，否則七老八十的還要到大牢里走一遭，不值得喲！”

平時誰敢闖進郭家大院鬧事，旺生可是一堵墻。他把身子一橫，說：“有什么事說不清的，沖我來吧！”只要他一出面，什么事都會迎刃而解。旺生沒啥能耐，打架斗毆倒有點名氣，逼急了白刃見紅的事他也敢做。可那天那個外地人撞進郭家大院找二叔的麻煩，村里人像觀耍猴一樣堵在郭家大院看二叔的熱鬧，旺生卻龜縮在家里不露臉，裝聾作啞悶不透氣，竟沒有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

二叔覺得這件事太蹊蹺了，硬是咽不下這口冤枉氣，他給姨甥打了電話。姨甥來了，二叔從頭到尾細細向姨甥講述自己的委屈。姨甥只是聽，卻沒對事態發表任何議論。他不是公安人員，即使是公安人員，事情沒有搞清之前，也不能亂表態。姨甥勾著頭在郭家大院兜圈子，托著下巴思考一回，末了到苗圃里仔細察看一番，自始至終不說話。姨甥臨走時，與二叔挨著頭耳語一番，安慰了幾句就走了，假花苗的事件就不了了之。

二叔被擊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旺生就有些擔心，只怕二叔受不了氣，發生意外，就催促彩彩去看二爺。

彩彩說：“二爺您起床吃飯吧，我爸說您一個人好孤單的，不想一個人過就到我家吃飯。”

二叔摸摸彩彩的臉蛋，說：“二爺好著呢，死不了。你好好讀書，將來到北京上海大城市里去讀大學，為郭家大院爭口氣。別像你爹，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著真沒勁！”說著眼睛就有點濕潤。二叔自從培育花苗有了錢以后，彩彩的書費就是他包了，他還時不時給彩彩零花錢，買文具用品。沒想到培育花苗這么艱難，被人罵騙子，遭有關單位罰款，看來這花苗是沒法培育了。

彩彩說：“爸爸沒有時間管我讀書，我也不想讀了，讀書真沒勁。”

二叔嘆口氣：“如果你都不想讀書了，那二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郭家大院真到了墻倒人散的時候了。”

彩彩慌了，緊緊抓住二爺的手說：“二爺您不能死，我聽您的，我會努力讀書的。”

二叔摸著彩彩的頭，臉上掛一絲不可名狀的笑意。

二叔終于還是起床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不是伺弄花苗，而是擦拭那桿塵封已久的火銃，他還從黑倉里搬出了那綠莓瑩瑩的鐵夾和土炸彈。旺生心里一驚，二叔莫不是又要進山打獵了？這么大的一把年紀了，一把老骨頭還要丟在外面如何是好？旺生知道二叔生性倔強，不肯隨便服輸，到死也要拼一拼，絕不會讓別人看自己的把戲，他是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種花苗失敗了，二叔肯定會尋找另外的出路，難道他又要重操舊業打獵養活自己么？

旺生終于撐不住，走進二叔的家里，觍著著臉說：“二叔您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別一個人再鉆深山老林了，再說現在山上到處光禿禿的，連山老鼠也沒幾只，還打什么獵喲！就和我們一起過吧。侄兒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可以罵我，甚至還可以打我。我還是那句老話，我們吃什么您吃什么，餓不死人的。”

二叔笑笑，說：“你想歪了，我都是黃土都堆到額頭上的人了，還能去哪兒呀，我是死也不會離開郭家大院的，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還伺弄花苗。”

旺生心一緊，還伺弄花苗？二叔這么頑硬，不是開玩笑吧？

二叔自此搬出了郭家大院，在苗圃里搭了個寮棚，吃住都在那兒。他像母雞孵小雞一樣，寸步不離開苗圃。他在苗圃園的門頭上掛了塊牌子，上書“山茶花苗圃園”六個大字。他要向世人證明，他不會弄虛作假，他育的花苗是真貨。白天，他在苗圃里忙出忙進，晚上他把火銃灌上火藥和鐵砂放在枕邊，只要聽到風吹草動，他會立馬拱出寮棚端槍扳機一扣，火銃立馬就會射出鐵砂，到時是人是鬼都一槍給崩了。打傷了人他去坐牢，出了命案他去抵命。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他豁出去了。

二叔用花籽培育的花苗鮮鮮活活地瘋長，村里人說，這頑硬的老頭跌不怕，又有一筆可觀的收入。二叔有幾分得意，說近日長沙有一位客商某日要來購買一批花苗，成交額超過了一萬塊，這回他再不怕山茶花苗變成油茶樹苗了。

可是二叔再次出了事。

那天中午長沙來的客商來到苗圃前，發了一會兒怔卻要打道回府。二叔把客人拉住，說：“我們不是約好買花苗的事，為什么毀約要走？”

客商說：“他找錯地方了，他要買山茶花苗，不買油茶樹苗。”

二叔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提到“油茶樹苗”四個字腦子就呼呼地冒火：“娘的，山茶花花苗變油茶樹苗的事發生在半年前，現在苗圃里是貨真價實的山茶花樹苗！”突然，他的目光被苗圃門頭上的那塊牌子凝死了——他驀然發現“山茶花苗圃園”變成了“油茶樹苗圃園”。怪不得客商剛住腳就要走人。

“是哪個砍腦殼把牌子篡改了，這一刀殺得夠狠的。”二叔破口大罵。

“哈哈，你持著火銃看管苗圃，誰敢來篡改牌子，不是你自己寫的是誰寫的？你這樣火火的一副委屈的樣子不是在演戲嗎？”客商突然笑起來，也許客商對二叔以前出售假花苗的樹已有所聞，此刻得到印證反而發笑了。

不管二叔怎么解釋，客商根本沒興趣進園看苗，掉頭走了。

“老頭子重操舊業賣假花苗，又栽了！”這爆炸性新聞一鍋煙工夫就傳遍了整個村子，須臾就三三兩兩有人探頭探腦來看熱鬧，圍觀者越來越多，沒有一個人愿意聽二叔蒼白無力地解釋，只是壓著嗓子饒有興趣的議論竊笑。二叔越來越像一只猴急亂跳的猴子，幾百雙詫異的眼光像一束無形繩索，把他繞勒得喘不過氣來了。

本來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二叔可以請人甄別牌子的真偽，可以請客商親眼看看苗圃的花苗是不是真貨，這樣不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但是，委屈加惱怒使二叔喪失了理智，腦子嗡嗡地尖叫，腦子剎地變得一片空白。他突然拱進窩棚拿出一把柴刀，神經質般的吼叫著揮舞著柴刀，人們以為二叔的神經出了問題，紛紛四散躲避，只遠遠地回過頭張望。二叔破著喉嚨大叫：“假花苗！假花苗！都是培育花苗惹的禍，我操他娘的十八代祖宗”！他跳進苗圃，先是用腳亂踩亂踏，繼而用柴刀玩命地狂砍猛掃，青悠悠的苗圃，一眨眼被他瘋砍得七零八落。圍觀者驚呆了，當人們回過神來想去阻止時，突然傳來“轟”地一聲炸響，二叔訇然倒在苗圃中……

二叔是踩上炸彈被炸傷的，他傷勢很重，被村里人火速送往醫院。

二叔在醫里躺了兩天兩夜，終于醒過來。所幸的是他還能言語，他說無論如何要通知姨甥來，他有話要跟姨甥交待。

姨甥趕來了，坐在二叔床邊，說：“姨父，我在您身邊呢，您有什么吩咐就說吧。”

二叔艱難的睜開眼睛，緩緩地掃視著眾人，當看到旺生也在身邊時，情緒就有點激動。姨甥示意大家離開一下，他想單獨和姨父說說話。

半個時辰后，姨甥打開門，沉痛地說姨父傷勢太重，不治而亡，已經走了。

姨甥把旺生拉到僻靜處，說：“姨父說，他受傷致死，不要驚動有關部門介入調查，他不是被別人謀害，而是踩響了自己埋著的土炸彈炸死的。”姨甥唏噓一聲，抹了一把淚水，接著說，“上次姨父出現假花苗事件，我經過實地查看分析，姨父明顯是遭人暗算，山茶花苗絕對不可能變異成油茶樹苗，是有人把山茶花籽撿去換上了油茶樹籽嫁禍于姨父，結果長出來的苗就成了油茶樹苗。我當時吩咐姨父先不要聲張，只要你堅持培育花苗，就有人遲早要來搗亂，以后要格外小心，到時你人贓俱獲，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姨父加強了警惕，在苗圃里偷偷安放了鐵夾，土炸彈，心想誰敢寥然涉足苗圃，絕沒有好果子吃。沒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苗圃的牌子被人篡改，姨父一怒之下竟踩上了自己埋的土炸彈死于非命。至于是誰篡改了牌子，為什么要篡改牌子，我想無外乎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有人開玩笑搞的惡作劇。如果是開玩笑，這個玩笑就開得太大了，因為這個玩笑戳到了姨父的痛處，讓他失去理智釀成了大禍。另一種可能是有人別有用心坑害姨父姨，趁黑夜把牌子做了手腳，最后惹怒姨父把他送上了不歸路。姨父交待了，篡改牌子這件就不必調查處理了，讓他把這個秘密帶去另一個世界。”

末了姨甥拿出一本存折，交到旺生手上說：“姨父交給我一本存折，存折上有多少錢我不清楚。姨父把密碼告訴我了，吩咐我將來彩彩考上大學以后讓彩彩找我，我會把存折密碼告訴彩彩。”

旺生聽了姨甥的敘述，先是打個激凌，繼而猛地推開病房門，撲到二叔遺體上放聲痛哭起來。大叫道：”二叔，侄兒對不起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