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會來精瘦,身高只達同齡人肩膀,別瞧個頭不濟,話頭卻不攘,人稱“巧嘴八哥”。吳會來特愛看閑書,諸如《聊齋志異》、《七俠五義》、《封神演義》等,他已熟爛于心。旦逢小憩,吳會來就開講,唾沫星子噴濺得云天霧地。
隊長呂麥成小名叫“老麥”,大家習慣喊他麥隊長。他把吳會來的說書稱為放毒,禍害革命群眾。每每嗤之以鼻,卻不強行禁止。
開始干活了,吳會來也不讓大家閑著,并美其名曰“兩手不閑,活兒越干越棒,腦子也得占住嘍,腦筋越動越靈!”他出“悶兒”(謎語)難住不少人,也聰明了不少人。某些“悶兒”似乎帶色,末了卻稀松平常。像某些小故事,扣人心弦,結尾出人預料,卻又在情理之中。比如“哀”字謎:解開衣服,露出大口子;“回”字謎:吃著碗里,嘗著鍋里;在家吃了一口,出去又吃一口。在生產隊大班子做活,如果沒人扯諧話(俗稱逗“悶兒”),心情也會變得煩躁,像活計一樣沉重。所謂話“語不多身先累”,不無道理。出人預料的是,吳會來這個“活寶”居然被麥隊長號上了,麥隊長先讓吳會來當記工員,很快又提拔成副隊長。卻沒料到之后不久,吳會來竟成為自己的強硬對手。
麥隊長是個直性子,特愛較真。比如刨紅薯,前頭社員們忙碌著,他專管跟在腳后掂紅薯梗檢查,見有斷把處就吼上了:“這個這個這個,誰把孩子填回娘肚子啦?嗯?丟三落四,小心扣你工分!”
同樣是刨紅薯,吳會來也是跟在腳后檢查,也是連嚷帶吼:“這是誰刨的?嗯?笨蛋加傻帽兒!趕明兒派你挑大糞得了!”他把話說得挺圓溜,有些隱晦,其實是嫌刨得太干凈了,咋不設法往暄土里踩回去三塊兩塊。換麥隊長的話來說,把出生的孩子填回娘肚子幾個,讓農戶刨二遍時多得些。
次年麥子收罷,村里開隊委會,吳會來提議人均多分三十斤麥子。麥隊長不同意了,說:“那能中?上頭知道了,我又該挨批了。”麥隊長剛挨一頓批,因為未向村革委會主任陳紅衛請示,把兩千多斤高粱私分了。那些高粱原本是留做牲口料的,日久受潮生了綠毛,麥隊長怕牲口吃出病來才分給農戶的。吳會來說:“那事怪你不會辦,預先讓陳主任和包村工作員過過目,他們還能有啥說道?辦法遍地跑,看你找不找。就說這麥子吧,想分的話,往里面摻些麥糠,他們還能有啥說道?”麥隊長堅決不同意。吳會來說:“年年抓革命,促生產,出大力,流大汗,產量還是盆里那些水,也沒見淹出去一星半點兒。上邊光顧批投降派、回擊右傾翻案風了,咱們當緊的是讓社員得點實惠。再說了,會做趕不上會說,如今當干部,說比做重要多了,人嘴兩張皮,隨便編排幾句就應付過去了。”麥隊長說:“那不成兩面光了?”吳會來不以為然,覺得就該那樣。
公社召開各村革委會主任以及小隊隊長會,傳達縣革委會通知精神:全縣麥收工作圓滿結束,產量高于以往任何一年(盡管遭雨水浸泡,收獲到的多半是芽麥)。糧食豐收,政治教育更得跟上。為此,定于明天中午,各村以小隊為單位,壘鍋砌灶,集中本隊男女老幼吃憶苦飯,農戶煙囪一律不準冒煙。次日早起,麥隊長打發全體女勞力去堤坡、河灘揪野菜。小隊會計呂四林拿條空布袋出去,回來那條布袋依舊空空如也。呂四林說:“麥隊長,俺跟好多戶講,三斤谷糠換一斤麥子,大家都說合算,可惜家里沒有谷子,哪有谷糠,這可咋辦?”吳會來說:“咱倉庫里不是有交“忠字糧”余下的兩麻袋谷子嗎?有谷子還怕碾不出谷糠?”征得麥隊長同意后,吳會來帶幾個人去了碾房。碾房里不僅有石碾,還有盤石磨,等到麥隊長發現,為時已晚,兩麻袋谷子全磨成了細粉?!皣K嘖嘖嘖!”麥隊長說,“我沒說磨成面喲!吳會來你個“神葫蘆”,竟敢拿政治逗“悶兒”!”吳會來笑著說:“麥隊長放心,上級來檢查,往俺身上推就是,俺不就戴著頂副隊長帽子么,摘就摘毬了!”麥隊長只好將錯就錯。
倉庫窗外盤有兩口五筲水大鍋。一口鍋上坐著三扇竹籠,專管蒸菜團。菜團是谷子面摻進預先煮半熟又剁碎的馬齒菜、豬毛菜,還撒了一碗細鹽。另一口鍋煮飯,滿滿一鍋水,灰葉菜切碎扔進去,撒鹽,等水燒開,攪進大半桶谷子面。吳會來見飯快熟了,從倉庫掂出個塑料壺,倒大半馬勺花生油,攏堆火燒滾沸了,潑進飯鍋?!斑昀?!”油香味飄飛得哪兒哪兒都是。麥隊長去村革委會開碰頭會剛回來,伸手慢了,沒攔住,拉下臉訓斥起來:“‘神葫蘆’你、你咋回事?這、這、這叫憶苦飯嗎?”吳會來大咧咧地說:“橫豎擔一回責任,俺做主了,讓大家吃頓油飯!”
吃憶苦飯前,照例要開憶苦思甜會,不料會鬧出笑話。老豁娘說:“那年開春,俺去河灘捋柳芽,轉半天,只捋幾把,柳蓬不少,柳芽都被人捋光了,野菜也挖不到,俺刨蒲草根……”老豁娘的憶苦剛起個頭,就被麥隊長打斷:“吁!吁住你!又在說低指標,簡直是胡說八道,滿嘴放炮!”老豁娘急紅了臉,辯解道:“你才滿嘴放炮呢,這不在憶苦嗎?說苦有錯?”麥隊長只得耐心引導,說道:“訴解放前的苦,解放后,咱貧下中農過上了好日子,掉進了蜜罐子……”吳會來擺擺手,壓低嗓音說:“麥隊長,都是勒緊褲帶的人,就甭打腫臉充胖子硬唱高調了,你不也刨過蒲草根嗎?我那時都記事了,看見過你在南河灘弓腰撅腚刨蒲草根?!丙滉犻L撓撓后腦勺,解嘲似的揮揮手:“廢話少說,開吃!”開吃不一會兒,鍋光籠凈,只得再蒸菜團,再煮油飯。
入冬,新任村革委會主任榮大狗突然親自主持,逐隊搞民主選舉,讓廣大革命群眾自己挑選稱心的帶頭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這是別出心裁,搞一朝君子一朝臣,借大眾之手鏟除異己呢。吳會來去代銷點賒了幾盒大刀牌香煙,分別裝在左右褲兜,手里拿一盒,撕開口,逢人就遞。天空明凈,無風,平地里升騰起的煙草味經久不散,像濃濃淡淡的霧,陽光因之晦暗許多。麥隊長冷不防從吳會來手中奪走大半盒,嘴上叼一支,剩余的塞進褲兜。吳會來嬉皮笑臉地說:“哎!我說麥隊長,別自個貪污了哇,拿出來,散給大家嘛!”麥隊長高門大嗓地給人們散煙:“抽著,抽著,不抽白不抽,抽了也白抽!”他以為自己續任是十拿九穩的事,一萬個沒料到,選票竟然一邊倒。“吳會來!吳會來!”唱票人一路唱下去,下邊伸長的脖子就要縮回去了,腦袋快被“吳會來”三字哄瞌睡了,冷不丁冒出一聲呂麥成,像一堆紅棗里蹦進顆石子。
麥隊長落選后,羞于跟大班子出工,主動要求當了飼養員。臨近臘月,有天夜里狂風大作,一隊那囤花生果被盜了。案件有些撲朔迷離,恁大一囤花生果,一夜間全沒了。麥隊長有個習慣,每逢從飼養棚出來,總要望望對面那座平房頂,那是倉庫,房頂上有葦茓子圈起的丈把高的囤,用來囤花生果。他曾嘮叨多次,建議把早已風干曬透的花生果拾掇進倉庫,無奈吳會來不當回事,嬉皮笑臉地說:“這不有老隊長看守著嗎?俺一百個放心!”花生果被盜后,麥隊長力催報案。吳會來一臉不屑:“雞巴毛,不就一囤花生果嗎!”沒就沒了,好在倉庫里還有千把斤籽種,雞生蛋蛋生雞,明年又是滿地花生。月黑人靜,呂四林給麥隊長家送來半口袋花生,叮囑千萬莫聲張,原來這是一次變相私分。
臨近春節,飼養員換成了老豁,吳會來嫌麥隊長多嘴饒舌,守在倉庫旁礙手礙腳。麥隊長氣鼓鼓的,發誓與吳會來的水火不容、勢不兩立,說:“家伙凈他娘的胡扎騰!仗憑有一葫蘆歪拐點子,就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了,真要能把一隊搞好嘍,俺的姓倒著寫!”聽到這話的呂四林止不住發笑:“倒著寫不是還念呂么?”麥隊長說:“那不是大口小口換地方了嗎?”呂四林翻嘴遞舌給吳會來,附帶加句評語——老麥的目中無人。吳會來說:“叫他作精幾天吧!深雪埋不住狼,總有露出猙獰面目的時候,一捱那事水落石出,瞧俺咋拾掇個二毬!”
說話過罷春節,元宵節也溜走了。正月十八晚上,吳會來去榮大狗家串門回來,見幾個半大孩子在小學校門外點土火箭玩,靈機一動,走了過去。“嗨!說你們吶!”吳會來笑瞇瞇地說,“誰能連續十支土火箭射到那棵饅頭柳樹頭上,俺獎勵他一百支土火箭?!睅讉€孩子小眼瞪大眼:“說話算數?”吳會來胸脯拍得嘭嘭響,說:“當然算數啦!俺可是一隊之長!吐口唾沫也能濺個坑!”有個孩子射上去五支,另外五支都是偏左幾米。又有個孩子上來,射準八支。第三個孩子才待要射,突然驚叫道:“著火啦!著火啦!”一群孩子作鳥獸散。吳會來也溜之大吉。
這場火好大,也越燒越高,因為那棵饅頭柳是村里最高的樹,樹身須兩人合抱,那是麥隊長老爹的壽材底子。麥隊長老爹說話有個毛病,老把毛主席的“席”說成“協”。他當過幾年紅軍,至今紫檀木小匣子里仍保存著那張退伍證,一張久經蟲蛀的草紙,上面的紅印章早已模糊不清,但某軍長的親筆簽名猶在??h民政局每到年底,都要派人來慰問,發給二十元光榮金。他老愛說些具有革命意味的話,重復的次數多了,難免有人不以為然。若誰反駁,他一聽就火,急赤白臉和人家理論,以至村里人不喊他老紅軍了,喊老紅臉?!翱纯纯纯?,老紅臉臉又紅了!”
火之所以那么快燃燒起來,是因為緊挨樹身的地方豎著個柴草垛,直徑約丈余,高逾屋檐。那是個老垛,似乎永沒有見底的時候,是麥隊長全家人努力的結果。里面有從自留地收回的秸稈,也有從堤腳揀回的落枝。穰草大多是麥隊長的兒子書汀利用星期天,從南河灘割回來的。救火的人來了不少,但無濟于事,一是火勢太猛,二是離轆轤井遠,遠水解不了近渴。火焰旋風般拗著勁兒往上竄,很快把柳絲枝杈乃至樹干引著,騰燃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
次日早起,書汀奉爺爺之命,去村外看了看,哪兒都光禿嚕嚕的。地里的秸稈去年秋末就被集中到生產隊的大糞堆了;大堤兩旁干巴巴的柳絲像無數鋼絲,將空氣抽得嗖嗚嗖嗚作響;河套里沙丘成群,像一群禿頭和尚在念經。老紅臉去找吳會來,扛回一捆干草。他又到二隊三隊轉了轉,挾回兩抱玉米秸稈。人家揀大路沿上的話說:“老紅臉你張口容易閉口難。按說不該駁回的,這不,離青草下來還有兩個多月,牲口草原本就緊張,真沒了想買都沒處買的?!崩霞t臉覺得人家說話在理,就沒好意思去四隊五隊討要干草。傍晚,書汀娘坐在灶前蒲墩上,邊往灶膛塞干草邊嘟囔:“再不想法,后天怕就抓瞎了,炕可以不燒,飯不能不做呀!”灶坑里堆著些黑木棍,是從余燼里揀到的,狀如焦炭。麥隊長屋里屋外轉一圈,最后一跺腳,做出了去山里拉炭的大膽決定。所以說大膽,皆因那時一天掙得的工分不值兩毛錢,年年想分紅,年年虧欠隊里的口糧錢,油鹽醬醋得從雞屁股里掏,誰舍得買炭買煤啊。麥隊長是憑仗老爹和兒子手里有點小錢才決定拉炭的。老紅臉手里只剩五塊錢了,他是個老煙梗子,一年四季離不開煙,為省錢,抽旱煙袋,煙鍋里摁一撮劣質煙絲,吧嗒吧嗒地好大會兒。一旦光榮金花光,他改抽茄葉子,嗆得直咳嗽流淚,讓人看著都替他難受。書汀是半年前當上民辦教師的,每月隊里除記工分外,縣文教局還發給五塊錢津貼。
晚飯后,老紅臉出去了,不一會兒就回來了。麥隊長迎上前問:“靠上車和牲口啦?”老紅臉一屁股坐門檻上,“叭叭叭”在門墩磕幾下旱煙鍋,沒好氣地說:“靠毬靠!會來那小扒灰孩兒不認俺這張老臉,非得叫你去!麥成你、你跟會來該不會鬧過啥磕絆吧?”麥隊長說:“沒鬧過磕絆呀!”書汀娘插了句嘴:“沒磕絆才怪,不見人家對他待理不理的?!丙滉犻L沖老伴發起了無名火:“不說話能當啞巴賣了你?”麥隊長非得拉書汀一同去找吳會來。他也許覺得書汀和吳會來是初中同學,也許以為兒子是民辦教師,比他面子大。書汀心急著去學校批改學生作業呢,再說了,爹當過八年隊長,老胳膊老腿老資格,辦這事應該不成問題。書汀開玩笑說:“大將出馬,一個頂仨,用得著俺上陣?礙事拉腳的?!丙滉犻L似乎在自言自語:“要說么,‘神葫蘆’那慫貨這些時的確有點不如常,弄不好真會駁了面子?!睍∫姷讱獠蛔愕臉幼樱缓酶隽碎T。
吳會來家只有三間低矮的平房,木格窗戶上糊著的草紙有兩方破了,忽閃著,仿佛有微風在吹動。麥隊長和書汀一前一后進到東里間,見吳會來正跪在炕頭給爺爺喂飯。飯是玉米面粥,色澤如血,里面肯定放了紅糖。會來爺半身不遂年把了,眼斜嘴歪,喃一口,至少半口從嘴角溢流下來,不趕緊擦就會弄濕棉襖前襟。挨近炕頭的土墻上糊滿了鼻涕,幾個地方卷著邊,儼然起翹的鍋巴。廚房鍋臺上散放著鍋碗瓢勺,落了一層灰,好像從未清洗過?!鞍Γ∵@一老一少?!睍∪滩蛔「袊@道。會來爺嗚哇有聲,像個啞巴,抖索著手拍打兩下炕沿,意思是讓座。書汀不由多看他幾眼,心下甚為詫異,恁霸氣個人,突然成了另一個人,一副憨傻平和相,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就是“橫鬼”,“橫鬼”就是他?前年六月有回男勞力在瓜地集體開吃“種瓜”,會來爺見只摘幾個,有點窮急,一排溜挾走十多塊,有誰想奪,卻掉頭走開,因為會來爺“呸呸呸呸呸!”在上面吐了層唾沫。會來爺飯量忒大,為吃嘴啥事都做得出來。再往前數幾年,低指標時有回大年初一早晨食堂分餃子,每人十個,塞塞牙縫罷了,會來爺悶聲不響,抓過那把頭號大笊籬,伸鍋里撈了就跑,炊事員、食堂管理員、隊長、副隊長、會計、婦女組長、記工員等見狀就攆。會來爺邊跑邊三個五個抓著往嘴里塞嚅,一幫人攆上時,笊籬已經空了。打那起,“橫鬼”的綽號就叫開了。
吳會來跳下炕,不冷不熱地問:“麥隊長,找俺有事?”“嘁!”麥隊長說,“隊長那頂帽子早讓鱉孫兒給摘走了,你知根知梢的,亂喊誰隊長?”吳會來抖肩晃腦,裝模作樣,甭磨眼里插棒槌,讓人皮膚不疼骨頭疼,說:“革命群眾擁護,俺有啥法?不干吧,俺心里憋氣,干吧,你心里憋氣,想想一拃沒有四指近,自個幾斤幾兩自個清楚,就當上了,不為別的,就為給群眾辦點實事。俗話說,登堤望河,不照顧沒權力。俗話還說,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丙滉犻L說:“好個登堤望河,好個有權不用過期作廢,今兒俺要你辦件實事,中不?”吳會來打包票道:“只要俺的職權允許,保準辦妥?!丙滉犻L說:“說起來事不大,派馬車去山里拉千把斤炭。中不中?”“絕對不中!”吳會來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這不,縣水利局修筑攔河壩,責成公社派員監督,分配咱隊從磁山拉兩百方石頭,限期月底完成,耽誤不得呀!”麥隊長說:“不管,反正這車你派就派,不派也得派!”吳會來“噫”一聲:“訛上俺了??!也罷,容俺逮空兒跑趟公社,看完成任務期限能不能往后緩緩?!睍⌒睦镆粵?,這不是變著法兒在拒絕么?公社能因為個戶拉炭,放寬要求?麥隊長當時沒說什么,回家插住街門,才窩里炸起來:“這個‘神葫蘆’他這是給咱出了個‘悶兒’,沒底兒‘悶兒’!這家伙,掄到個人遇著事了,得推就推,逢到能在大家面前諞功買好,倒不擇手段!”
次日上午,書汀在村中心小學辦公室里,有點魂不守舍。八點一刻了,仍未履行值周職責敲上課鐘。凡人大概都這樣,心里郁悶,表情不由自主就會流露出來。程書珍校長說:“瞧你愁眉苦臉的樣子,一準遇上撓頭事了?!睍o可奈何地苦笑一下:“這不,恁大個柴草垛只剩一小堆灰燼,俺爹想去山里拉千把斤炭,吳會來推三阻四,硬是不給派車?!背绦iL說:“吳會來咋這樣?讓拉石方的車順路捎幾麻袋炭不結了?”說罷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改口道:“要不我給你找輛排子車,人力去拉得啦!”書汀想了想,說:“只好這樣了,不過得煩勞您代兩天課?!薄按鷨h,”程校長說,“自打你任教以來,俺夠輕松的了,代兩天課算啥?!背绦iL家務活原本就多,加之老公榮大狗成了村革委會主任,上邊不斷有人來,她經常晚來早走。上午下學后,程校長拐到二隊隊長家,三言兩語就把排子車靠定了。下午上課前,就有學生把排子車拉到了學校,車廂里放著一對柳條把子。
課間,程校長向書汀透漏說,有天晚上,吳會來喝高了,在她家耍酒瘋,聽話音,是受老歪挑唆,給麥隊長記著仇呢。大狗以為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專門審問過地主子弟蹩脖老歪。老歪坦白,有回他和“神葫蘆”扯閑篇,說會來娘失蹤的那年春三月有天傍晚,他去張看臺探望生重病的老姨,在漳河橋頭瞅見會來娘正順橋往南走,和她并排走的那個人個頭不高,沒看清是誰。老歪解釋說他嘮扯的是早幾年就跟別人嘮扯過的老剩話,無非想給“神葫蘆”找娘提供點線索。老歪還說,當時“神葫蘆”賭咒發誓,一旦追查出這個人販子,非生吞活剝了他!書汀眉毛擰成了疙瘩,百思不得其解:“這‘神葫蘆’不懷疑別人,咋單單懷疑俺爹呢?”程校長接著說:“他打聽過好多人,證實他娘失蹤那天你爹確實出遠門了?!?/p>
……
兩人正說話,書汀娘急匆匆跑進來,對書汀說:“你爹去找吳會來了,說要給人家扎事?!睍∫宦犣s緊往吳家跑。
吳家院子里鴉雀無聲。書汀松口氣,往屋里走,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麥隊長和吳會來正在屋里抵牛,兩雙手相互扭拽著對方的胳膊,憋紅著臉,你推來我擁去,拉鋸似的,在吭哧吭哧較勁?!澳銈z該不是吃飽撐的吧?”書汀可氣又好笑地走上前,想攔架,手未伸出,他倆竟自動分開了。麥隊長轉著圈找鞋,在水缸后面找到了。他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趿鞋,一邊高門大嗓吼叫:“吳會來,甭把俺惹急了,私分瞞產的事捅上去,叫你個鱉孫兒吃不了兜著走!”書汀趕緊拉住爹,說:“爹,胡咧咧啥哩,他那樣做,不都是為了大伙嗎?”麥隊長說:“收買人心那一套俺也會,不信換俺干幾年試試,不比他弄得圓全才怪!”吳會來咻喘著問:“麥隊長,鬧夠了沒?”麥隊長余怒未消:“不給派車派牲口咱倆沒完!”吳會來說:“今兒算你厲害,不過,拉石方的大白馬和灰毛驢確實不能派,只能派頭牛,車是鐵定派不出來,你得去外隊借?!睍∵B忙說:“車有了,是程校長幫忙從二隊借到的。”吳會來將二人送出門,依舊鐵青著臉,說話陰陽怪氣:“俺這人看長遠的,不像某些人娘兒們似的鼠目寸光?!丙滉犻L立住腳不走了,斜睨著吳會來:“聽話聽音,我咋覺得你話里有話?”吳會來說:“我只是隨便一說,旁人愛咋想咋想?!丙滉犻L梗梗脖頸,想說什么,沒說,氣哼哼地走了。書汀跟在麥隊長身后,滿腹狐疑,問又不敢問,腳步慢了下來。
兩天后,黃昏,拉炭的排子車回來了。會來娘也回來了。那頭牛一瞥見村西頭的牲口院,就顯出十二分的不耐煩,扭脖掉屁股跩蹦不止,直想掙脫鞍套,和以往一樣去牲口棚前空地上自由嬉戲一番。排子車廂里滿是炭,上面摞著瓷缸陶罐風箱櫥柜案板搟面杖麻包面袋等。最招眼的是襻拴在雜亂物品上的四捆干柴,碼放得齊齊整整,全是山榆、山槐等硬質耐燒木棒。再上面是花花綠綠的包裹、被褥。瘦削但還算硬朗的會來娘左手揪籠頭,右手執牛鞭,進村一段距離了,還在跟牛使狠。老紅臉麻利捉住牛籠頭,急切地問:“大栓家的,俺家麥成呢?”會來娘怔愣著,看向另一邊,嘴唇打抖,哆嗦不出只言片字。老紅臉順著會來娘的視線,望見村頭路南那個用高粱秸桿插圍起來的廁所,以為麥成去解手了,才定下心來。老紅臉陰沉著臉數落起吳會來:“我說你個小扒灰孩兒缺德不缺德?嗯?馬呀驢呀忙著拉石方,不是還有頭老黃牛么?非得派個半樁牛犢兒?跑趟山里就能馴熟了?你拿俺家麥成當憨子耍喲?”吳會來兩眼垂淚,待要跟娘說話,聽到老紅臉接二連三放炮仗般的數落,扭過臉來,瞬間換做一副嬉皮相:“俺覺得,牛犢兒要比老黃??飚敽枚嗄兀〈蠡镎f,是也不是?”幾個圍觀者打哈哈訕笑。老紅臉氣得直跺腳:“出門在外,穩當才是最要緊的!你個四瓣子嘴,反正總有理由應對!”會來娘鼻涕一把淚一把,像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快別磨牙斗嘴了你倆!麥哥他、他打從出山就……嗚嗚嗚嗚……”
四年前,會來爹吳大栓吃淘井飯時,五張大餅撐丟了性命。那時,人把腸子都餓細了,怎經得住山吃海喝。這可苦煞了會來娘,每頓飯做熟,她都眼巴巴瞅著,等一臉霸氣的“橫鬼”公爹和不懂事的兒子吃舒坦了,才往自己碗里舀,其時大多只剩個鍋底。她不敢多做,怕“橫鬼”公爹榔頭似的鐵拳沒頭沒腦夯砸。春天,會來娘只得去地里、堤坡或河灘揪野菜、捋樹葉、刨蒲草根。麥隊長那時經常跑山里賣笊籬,和一位姓周的老光棍關系不錯,見會來娘瘦脫相了,找借口說去邯鄲買犍牛,把她偷偷送到了旮旯村。
昨天,麥隊長趕著炭車繞道二十余里去看望會來娘,得知老周頭去年秋天就沒了,便告訴她“橫鬼”半身不遂了,再也橫不起來了,這才把會來娘勸說回來。今兒傍晚剛出山口,坐在車轅內側的麥隊長見左邊路基上有個鼓鼓囊囊的面袋,斷定是方才那輛黑嘭嘭開得太快,甩下來的。坐在外側的會來娘也看見了。麥隊長說有福之人不用得黑起五更,自有小鬼兒上門送吃食?!坝酰∮酰∮踝∧銈€半樁蟒子!咋不識號呢?”牛犢兒真的不識號,步子邁得越快。背后駛來的汽車冷不丁一聲尖嘯,牛犢兒大吃一驚,尥蹶子顛跑起來。麥隊長忙喊:“他嬸子,抓牢襻繩!”麥隊長丟開襻繩,兩手緊抓牛韁繩,使勁扯拽。不想牛犢兒犟上了勁,被扯歪脖頸后更加癲狂,并且學習起了躥高跳撐桿。會來娘說:“麥哥,索性松了韁繩,有勁跑任它放瘋跑,那袋東西咱不拾了!”話音未落,麥隊長被顛簸下來,立腳不住,栽進兩米多深的路溝,溝底恰好有幾塊不知哪天哪輛車上滾落的尖棱石頭,“噗!”腦漿四濺,烏呼哀哉!
風似乎在朝下吹,大街和胡同里的煙霧貼地繚繞,仿佛眾多牛犢兒在打滾兒。正值收工時間,擠擠插插圍上來好多社員,驚愕、咂嘴聲此起彼伏。“嘖!嘖嘖嘖嘖!這‘悶兒’逗的,沒治!”麥隊長蒙著一床粉底大紅菊花棉被,仰躺在干柴上面,咬牙切齒,擰緊著眉毛,眼珠子死死的,像有兩顆釘子要射出來。仔細瞅才發現,麥隊長面孔完好,后腦勺卻嚴重塌陷,扁薄的像貨郎擔上掛著的皮臉子。
“書汀他爹,你這是咋啦?說話呀!你倒是說句話呀!天吶!”麥隊長老伴嚎啕大哭沒幾聲,便癱軟在地。老紅臉紫黑額頭上筋絡暴脹,跳腳怒吼:“吳會來呢?躲了?躲得出中國嗎你?怨有頭,債有主,看俺趕明兒不去公社、縣里、省里,再不濟上北京找毛主協(席),一把圪針捋到頭,打官司個毬!”無人搭茬,許多雙眼睛茫然四顧,就見吳會來三步并做兩步,慌慌張張地從村革委會那邊折返而來,后面跟著榮大狗和程校長。書汀越過他們,飛奔而來。
風突然停了,天空漂浮著無數血漿塊,像紅得發紫的火炭子,像有場大火一直在燃燒,老天也無法撲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