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詞

剛報到就叫他寫悼詞。曲東嘴上不說，心里多少有些別扭。

“王主任不是寫了嗎？”

“根本不上路！人哪，一到了這個年紀，一旦形成固定思維，就算你磨破嘴皮子，也不帶開竅的。” 黃主席邊搖頭邊按著太陽穴，好像悼詞是他自己寫。

“聽說韓書記還要看？”

“問題不就在這嘛！行了，你趕快過去，要不讓他上你辦公室來，上午必須趕出來，韓書記下午還要看呢。”

“我上王主任那去。”一個副秘書長，還沒下文，擺啥譜，人家是正科級呀。

在五樓走廊的斜背陰，曲東慢慢地停在“文史委”的鐵門前。輕輕敲了幾下，沒有反應。又重重地敲了幾下，也沒有反應。伸手一推，門開了，一股濃煙翻滾而出，嗆得他后退兩步。在昏暗的室內，王主任正窩在書柜前的一把椅子上，一只手夾著香煙，一只手抓著所剩不多的頭發，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桌上的幾張稿紙。

“王主任，忙那？”

沒有反應。

“王主任真是全神貫注呀！”

還是沒有反應。

曲東只好在桌角上重重地敲了幾下，大聲說：“王主任！”

“你來得正好，可給我救駕了！”對方才似是而非地抬起頭來。

“一個科員，還用這么興師動眾么？”曲東說完就有些后悔，好像他比人家強多少似的。

“科不科員無所謂，韓書記關注就不是小事了。”

“韓書記那么忙，咋有時間看一個科員的悼詞？”

“關鍵是相互矛盾，無從下手。” 王主任搖搖頭，看看對面的空桌子，起身關嚴門，小心地拉開桌邊的抽屜，從厚厚的復印材料上拿起其中的一張，又小心地把抽屜關好，“組織部的干部檔案我都偷著看了，這是04年的年終民主評議和領導意見。”

曲東仔細地看了一遍，是有點矛盾。如民主評議上說馬石巖同志表里如一，不拘小節，不卑不亢，一視同仁。領導的意見欄上就說他應該尊重領導，注意機關工作人員形象，不要斤斤計較，打個人小算盤。

王主任點著一支長白山，又把煙盒往對桌的曲東身邊推了推，說：“這個評議還是五年前的事情。當時搞年終福利，分花鰱魚，大小差不多，多少還是有點差別。辦公室李主任讓同志們先拿，領導放在最后。大伙一聽就明白了，都盡量挑小的，撿分量輕的。一個口頭上的東西，多點少點能咋的，萬一給領導留下個喜歡占小便宜的印象多不劃算。馬石巖卻繞著魚堆轉了一圈，最后撿最大的兩條魚拿走了，還說領導風格高，留大的也不能要，還讓人家為難。”

曲東不抽煙，輕輕地捻著下巴上的幾顆黑毛，有點憋不住笑了。

王主任像喝酒吃菜似的，一邊吸煙，一邊講馬石巖的故事。直到火球燒到過濾嘴了，才把煙蒂輕輕摁進煙灰缸里。轉身打開窗戶，向下看了看，說：“我放毒了！”

曲東說：“沒事，我還怪喜歡煙味的。”

煙放了一半，王主任就關上窗戶，又燃起下一支長白山，繼續說道：“你說政協能有啥事兒？平時就是看書、聊天，到單位轉一圈就是上班了，閑得屁仨倆的。也就年終一次的全縣政協會議，上上下下都把眼睛瞪得溜圓，從組成人員到會場布局，從材料準備到印刷裝訂，每個細節都斟酌過來斟酌過去的，生怕出現一絲一毫的漏洞。分組討論時每個工作人員下到一個討論組，一是收集討論內容，二是啟發輿論導向，尤其領導下組征求意見，工作人員比迎接大考都緊張、重視。馬石巖卻……”王主任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抽屜里拿出第二張復印材料，“這是06年的民主評議和領導意見。”

只見民主評議上寫道：馬石巖同志堅持正義，敢于批評和自我批評，對社會不良風氣實事求是，不遮不掩。領導意見欄上卻希望他遇事要顧全大局，注意正確的輿論導向，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旗幟鮮明地站在黨和人民一邊。

“具體情況是，他下的是科文教育組，這些人凡事愛議論、好求真，看問題多，發牢騷多，還不拘小節。大家正討論得熱鬧，韓書記來了。委員們你謙我讓地給韓書記讓座。韓書記笑著擺擺手，讓大家該咋討論咋討論，暢所欲言，有啥說啥，尤其對縣委、縣政府工作中存在的缺點和不足，要敢于直言，獻計獻策。韓書記一說，會場倒冷清了，委員們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學生一下讓老師給出了道難題。馬石巖也是為了救場，給領導下臺階，就接過話說：‘剛才各位委員都各抒己見，暢所欲言，講得很深刻、透徹，難得韓書記來咱們組，大家就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不要憋在肚子里。韓書記在場，有些問題還可以當場拍板。’大家于是又你一言我一語地發言，把如衛生差、看病難、菜價高和交通不暢等敏感問題都端出來了。馬石巖一看韓書記在小本子上記得很認真，又提示說：‘大家不說暖氣燒得不好嗎？如規定最低十八度，實際十六度不到，請再具體說一說，讓韓書記掌握第一手材料，便于縣委、縣政府制定下一步工作規劃，更好地利民、便民、愛民。’馬石巖這一啟發，委員們像找到了訴苦的機會，紛紛把煤氣短斤少兩、杠桿部門吃拿卡要、校長利用工作之便調戲年輕女教師都說得具體、逼真，有一個女委員還掉下淚來。討論會頃刻間變成了揭發會和控訴會。韓書記不時地皺眉張嘴，給人的感覺既像生氣又像感激。馬石巖還沾沾自喜：‘對，還有啥，該說的都說出來，不要錯過大好時機！’陪在一邊的黃主席搓了搓手，只得上前解圍，韓書記才得以脫身。出了討論組，韓書記對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們那個工作人員可真行！’飯后，黃主席把馬石巖叫到一邊，說了類似于領導評議的話。馬石巖很吃驚的樣子：‘韓書記不讓有啥說啥嗎？’黃主席除了再次強調自己的觀點，有些話也不能說得太白。馬石巖到最后也沒明白黃主席啥意思。”

王主任抽煙耐人尋味。一口煙吸進去，足足有一分鐘，給人的感覺已經咽下去了，又慢慢吐出來了，緩緩升起一股煙柱，到半空消散了，匯聚成一片烏云，再慢慢地壓下來。

“就這種情況，你說咋寫？”眼睛無神地看著對面的桌子，好像在征求亡人的意見。

曲東也覺得棘手，悼詞本來是給亡者歌功頌德的。人活一輩子，這個時候聽到的都是頌揚，好也罷賴也罷，只要沒有大的原則問題，生者都會“上天言好事”的，這對親屬是一種安慰，對死者也是一種慰藉，太離譜了也沒啥意思。記得有一次追悼會，一個普通科員，說著說著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和“永遠活在我們心中”都用上了，讓參加追悼會的人都不知道說誰了，有的還擠眉弄眼地相互嘀咕，把個嚴肅、莊重的場合變成了一場鬧劇。問題是領導和群眾的意見相左，這是讓人最糾結的。

曲東對煙很敏感，就不時地咳嗽，還拿個本子偷偷地煽風。王主任就一會兒把窗戶打開，一會又關上，很神秘的樣子。

“馬石巖本來是有機會的。”

“什么機會？”曲東心頭一亮，使勁拽了下自己下巴上的黑毛。他一直在縣電視臺工作，光專題部主任就當了七年，捕捉瞬間的亮點是他的職責，也是拿手戲。有些稿件，本來平平常常甚至沒有一點利用價值，但領導有話，非上不可，就得在平常中找非常。別說，只要你煞下心、挖進去，并帶著沖動和使命感，調動起方方面面的積極性，加上曇花一現的靈感，就能沙里淘金、變廢為寶，使慘淡晦澀的文章突然間栩栩生輝、吸引讀者。

王主任隨后拿出第三張復印材料。人顯得更加謹慎、莊重，像神父拿著一本圣經，連同那張灰蒼、消瘦的老臉，還有那把至少幾天也沒有刮飾的胡子都顯得凝重而不可褻瀆，說：“按理這是違反組織原則的，隨隨便便復印人家個人的工作檔案，是要受處分的。”

曲東捻著下巴上的黑毛，漫不經心地說：“都是為了工作，又上下樓住著，誰用不著誰？”他就經常把那些被領導槍斃的好稿子拿給當事人看呢。

王主任吃驚地看了曲東一眼，又往門口的方向瞅了瞅，把開著的窗戶小心關嚴，小聲說：“按規定得主管部長批準，不巧徐部長出門了，我又急用，好在管檔案的老張我們個人關系不錯，就給我復印了，我哪能再給人家找麻煩、捅漏子。”

曲東這才理解了王主任為什么一會關窗一會開窗，心想：真是小題大做，就幾張復印材料，人又死了，能找啥麻煩、捅漏子的？別說五樓，即使一樓，在屋里說話，誰還能趴窗口聽？

王主任似乎看出了曲東的心思，就講一些單位由于人為的疏忽，給領導和工作造成意想不到的麻煩的事例。

曲東沒興趣聽那些與悼詞無關的瑣事，只顧看復印件上的內容：馬石巖同志不唯上，不唯書，把國家公務員看成人民的公仆……；希望馬石巖同志遇事冷靜，顧全大局，切忌感情沖動，忘乎所以，為一時痛快信嘴開河，忘記了黨和人民的利益……

王主任看看對桌，嘆了口氣，說：“08年夏天，省財政廳基建項目處向處長來黃原考察投資項目，縣委韓書記和江縣長，包括主管財政的李（副）縣長都把向處長當成財神爺，希望從他嘴里掏出盡可能多的資金，就差不能……唉！飯前向處長提出讓馬石巖參加。領導們都很吃驚，誰也不知道馬石巖是誰，李（副）縣長還調侃說：‘別說，黃原這小山溝里還藏龍臥虎呢！’向處長說他和馬石巖是大學同學，只知道在黃原縣政協工作，好幾年沒通信了，具體干啥、調沒調走就不清楚了。韓書記立即讓秘書長和政協聯系。十幾分鐘后馬石巖就趕到了縣賓館，書記、縣長都笑盈盈地和馬石巖說話。馬石巖開始很內斂，甚至還有點緊張、不自然，就座時卻隨隨便便地挨著老同學坐下了，江縣長只好讓出位子，挨馬石巖坐在一邊。這在官場，是起碼的常識呀！兩句話不來就拍起向處長的肩膀，說：‘行啊，小孩雞子，出息了，幾年的小科員，當處長了！’ 韓書記有些唐突，當著這么多領導的面兒，又是貴客，哪能這么說話？好在同學，說深說淺也可以理解，向處長也沒太在意，還抖了抖西服，隨意地說：‘啥處長不處長的，混飯吃唄。’馬石巖說啥？你可能想像不到，他說：‘混飯和混飯能一樣嗎？我外出得自己花錢買票擠大客，你遠接近送地讓書記、縣長陪著；我餓了找哪小吃部扒拉碗面條完事了，你卻烏龜、大蝦、茅臺、五糧液地大吃大喝。’書記、縣長都有些坐不住了，這哪是向處長的同學，簡直是個二桿子！領導們都很擔心，這么重要的酒會，可千萬別讓他給攪和了。韓書記還想起了那天分組討論時的情景。”

“酒確實有它的長處，能填平很多溝壑。酒杯一起，氣氛就漸漸融洽了。喝著喝著，領導和客人，包括馬石巖，都一家人似的。喝著喝著馬石巖的老毛病又犯了，已經高了，還站起身和老同學碰杯，對方捂著酒杯說啥也不喝了。他卻指著鼻子訓斥：‘向桂生，你牛逼啥？在處長的位上書記、縣長恭敬你，等哪天掉蒂巴了，狗屁不是，還不如我呢！’弄得老同學急也不是，善也不是，通紅一張大臉瞬間變成了紫蘿卜。李（副）縣長趕緊提酒遮掩：‘來、來、來，向處長到我們黃原，不僅是全縣十五個重點基建項目的福音，也是全縣五十萬人民的福音！’據說事先已經答應至少給五百萬，最后只落實了二百五十萬。政協大多數人還蒙在鼓里，都以為馬石巖借著老同學的東風，很快就能起來，有的還鬧鬧著要喝他的喜酒呢。黃主席最早知道事情的底細，聽說酒會剛剛結束，韓書記就給黃主席打電話：‘你們那個馬石巖，真是個人才！’”

“難怪韓書記要看他的悼詞，肯定對馬石巖有想法，不喜歡我們給他評功擺好。”曲東恍然大悟。

“韓書記還沒那么小心眼。一個堂堂的縣委書記，哪能為一個小科員斤斤計較，人又不在了？”王主任擺了擺手。

“那為了什么？難道想在殯葬改革上從馬石巖身上豎立新風嗎？”韓書記在黃原工作多年，一些做法頗有微詞，思想僵化是市領導對他的基本評價。韓書記也許看到了危機感，試圖亡羊補牢，以保晚節吧。

王主任卻不接曲東的話茬，慢悠悠地從抽屜里抽出第四張復印材料，說：“他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先進人物，被人們廣為傳頌，給自己的前途拓展一個美好的前景……”

曲東看了和前幾份幾乎一模一樣的相互矛盾又各抒己見的“民主評議”和“領導意見”，就聽王主任講了一件的確可以成為英雄和典型的動人故事。七年前，馬石巖到政協不久，人們對他還一知半解，屬一張白紙，完全可以繪出最新最美的畫圖。一天他走在一個十字路口前，紅燈剛過，車輛都失控似的啟車狂奔，一些行人也借此打擦邊球，急匆匆趕路。馬石巖就是其中之一，他身邊的一個小姑娘和他有著相同的想法。他和小姑娘剛走到馬路中間，一輛大貨車呼嘯而來，前進是非常危險的，后退肯定死路一條。小姑娘在這生死關頭卻產生了猶豫。馬石巖一點也沒猶豫，不僅自己果斷，還果斷地拖著小姑娘凌空猛沖，兩個人都安然無恙，也不同程度地受點輕傷，小姑娘在胳膊上，馬石巖在腿上。小姑娘的傷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因為你不但無功還拖累了別人。馬石巖就不同了。當縣電視臺的記者找到他企圖采訪，正趕上他和小姑娘的父親商量如何賠償問題。記者簡單地問了幾句，發覺不僅不能發掘出一個英雄，很可能是個狗熊，就不了了之了。

曲東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拍著腦袋說：“是大個、長臉、大眼睛，個子足有一米九左右的人？”

“喉嚨旁邊長一塊黑記。”

“那次就是我去采訪的，還跟著一個攝像記者！”

“后來怎么無聲無息了？”

“當時全國各地都在弘揚正氣，大力宣揚見義勇為英雄，咱們黃原也正需要這方面的典型，就像現在仍需有一批英雄人物凌空出世一樣。你也知道，英雄人物一方面要靠自己的事跡，記者和電視臺的努力也有很大關系。就像女人，有的很美，不打扮就是個美人，有的一般，但經過化妝師的努力，同樣可以變成一個理想中的美人。”

“你當時要給馬石巖好好打扮打扮，也許不至于有今天？”王主任向來不贊成人為地把一個人說得這樣這樣，或者那樣那樣。啥樣就是啥樣，何必揠苗助長，描來描去，把一個很可能成為學習的榜樣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馬石巖就是這樣，雖然未經雕琢，很可能是塊不錯的玉璞，如果遇到高人，或者知人善任之人，適當點撥，循循引導，說不定就能成為一個摸得著看得見的好人。

“這人說話很不上線。我說你急著管小姑娘家要錢干啥，只要成了英雄、先進人物，什么錢呀、榮譽呀，不都是現成的。我這話說得夠實在了吧？他卻說啥：‘我不圖那個虛名，讓人展品似的講來講去怪難聽的。當時啥也沒想，完全是一種本能，抓起來就跑，還想這想那，我是超人、精神病呀？這事兒如果叫真，追究起來，我也有責任，起碼違反交通規則，對吧？干脆啞默悄聲的，實實在在，私了算了。我也不是訛她，當時如果不拽那小姑娘，我很可能啥事沒有。’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好像啥都明白，其實啥也不明白。”

王主任除了抽煙，就時不時地搖頭。看著對面的空桌，五味雜陳，總覺得遺憾，又不知道遺憾在哪塊兒。

兩個人說著說著又回到了悼詞上。轉眼十點半了，還一點眉目沒有，上午必須拿出初稿，下午韓書記還要看呢。

“就這種情況，你說咋寫？”王主任瞥了瞥馬石巖的辦公桌，好像在征求老下屬的意見，“咱們一是得對起組織，實事求是，不能信口開河；也得對石巖負責，人家不在了，如果沒有那個意思，咱們再生拉硬扯地亂寫一氣，讓他九泉之下怎么閉眼？”隨著彌漫的煙霧，王主任消瘦的蒼臉也顯得模糊，兩頰還似有淚光。唉，朝夕相處，畢竟對桌七八年了！

“他到底怎么死的？”

“問題不就差在這嘛？”王主任是個負責任的上司，為了真實可靠地了解下屬死亡的全過程，現去現場和周邊進行了認真的追蹤和走訪。

“那條河其實不寬，但水流很急，遇干旱有時還斷流，一到雨季就像匹脫韁的野馬，洶涌得很。因為離村不遠，村民常在河邊洗衣服、洗蔬菜啥的，很多人還在河里洗澡沖涼，也有撒網摸魚、摸蛤喇的在里邊發點小洋財，岸邊放牛、采野菜的也時常有人走動。那天是星期六，頭天下了一場急雨，第二天水流依然很急。馬石巖是上午十點左右到河邊的，當時天很熱，又是郊區，平時街里也有人騎自行車或坐大客去河邊游玩、洗澡、摸魚、摸蛤喇啥的。他具體想干啥還不清楚。據放牛的半大孩子講，他把自行車往河邊一放就下水了，河里還有一個村民正在摸蛤喇。等半大小子趕到現場，只剩下村民在水里一竄一竄地掙扎，他好歹把放牛鞭子伸過去，村民才逃過一劫，石巖是后來撈上來的……”人年齡一大感情就脆弱，王主任說一說就有些哽，灰暗的嘴唇和凌亂的胡子不住地顫抖，人顯得很蒼老，完全不像個五十大幾的男人。

曲東成天和各種新聞打交道，這種事見怪不怪，早麻木了，為了不打擊老主任的感情，也跟著沉默了一會，相當于默哀。看著他并未提供多少有價值的線索，就焦急地追問：“韓書記有沒有啥態度？”

“問題不就在這么，石巖一出事，黃主席立馬讓我寫了個事故經過報告，很快送到韓書記辦公室。”

“韓書記怎么說的？”曲東都坐不住了，光黑毛就捻斷了兩根。

王主任還細嚼慢咽地描述著黃主席的匯報內容。這和韓書記有啥關系？核心不是韓書記的態度嗎？還文史辦主任，擺弄文字呢，連個中心都抓不住，難怪黃主席說他不開竅，簡直就是個花崗巖！曲東在心里嘀咕道。

“韓書記說馬石巖那么高的個子，村民那么矮（據說不足一米六零），兩個人同時被淹（據村民事后描述，兩個人幾乎同時遭滅頂之災的），村民活了，馬石巖死了，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韓書記怎么認為的？”

王主任慢慢地把煙吸進嘴里，噴霧似的吐出來，久久地看著老部下的辦公桌發呆。

曲東突然站起來，把捻斷的黑毛摔在桌子上，說：“韓書記，關鍵是韓書記呀！”

王主任吃驚地后仰了一下，好像看見了故去的馬石巖。“他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既然村民下水為先，先被淹的幾率就大，馬石巖后下水，先被淹的幾率顯然要小。馬石巖如果發現村民被淹，肯定要過去施救（黃主席匯報時先后兩次提起馬石巖救小姑娘的事例），這對一個曾經救過人的無名英雄，并不意外，結果被村民纏住（據說人被淹時逮啥抓啥，死不松手），施救者反成了被淹者。二是兩人即使同時被淹，僅憑身高，村民很可能出事，馬石巖卻不會出事（事后韓書記曾要求測量水深，因雨后的河水漲得快也消得快，并沒有多少參考價值）。在危急時刻，馬石巖如果用自己高大的身軀拼死力將村民往淺水處頂，勢必出現下面的結果：村民得救了，英雄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被救的村民咋說的？”

“他說他和一個大個子在河里摸蛤喇，突然滑進鍋底坑里。鍋底坑又陡又深，一點也看不出預兆，像大嘴似的把他們一塊吞了進去。等他明白過來，就躺在河沿上哇哇地吐清水了。”

曲東立時醒悟過來，韓書記已經五十大多了，離退休也就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黃原是他經營多年的仕途基地，也是他止步不前的泥潭，感情就不用說了，沒特殊情況，他就想在黃原見馬克思了。但市領導對他的印象也心知肚明，尤其在構建創新理念，開展新時期的精神文明建設方面壓力很大。在馬石巖的問題上，雖然只是個機關科員，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等于在黃原這塊精神文明相對貧乏的土地上又撒下一層灰塵。如果……

王主任還想說什么，曲東卻如釋重負地擺了擺手，長舒一口氣，說：“你把相關材料給我，別的就不用管了。” 他必須在十二點之前完稿，中午再潤潤色，下午一點準時將悼詞送到黃主席手中，等著韓書記的最終裁決。難怪沒下文黃主席就讓他報到，悼詞很可能是個試金石呀！對此，他充滿了期待。

王主任猶猶豫豫地拿出初稿和復印材料，疑惑地問道：“你準備咋寫呀？”仿佛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把這么重的擔子交給一個毛手毛腳的年輕人，你讓他怎么放心。

曲東雖然興奮，還是冷靜下來，心平氣和地跟他解釋：“韓書記有態度就好辦了，比如政協會議下組討論，完全可以寫成‘馬石巖同志一身正氣，仗義執言，對歪風邪氣敢于做堅決的斗爭（王主任說那不等于否定縣委、縣政府嗎？）’……別打岔，再如和同學喝酒那次，我們只能看成‘馬石巖同志不唯上，不唯書，把國家公務員看成人民的公仆，而不是高高在上，指手畫腳。忠言逆耳，良藥苦口呀……’（王主任說，那不是民主評議上的觀點嗎？）”曲東不屑去和他分辨，“連分魚那次都可以寫成‘襟懷坦白，不畏權貴，用行動防止可能滋生領導干部腐敗的溫床。’”

王主任把拿材料的手慢慢地往回縮，說：“曲（副）秘書長——恕我提前這么稱呼你，這么寫是不是太離譜了？”

“再有救小姑娘的事跡做鋪墊，溺水完全可以寫成‘馬石巖同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最后一點氣力，用他那高大偉岸的身軀，將奄奄一息的農民兄弟扛出水面，自己卻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實踐了一個共產黨員——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崇高目標和基本宗旨。他人雖然留在了水里，留在了大地母親的懷抱，崇高的精神境界卻留在了人民心中！’”

王主任猥瑣瑣地把材料壓在手下，自言自語地絮叨：“這種情況，咋辦好呢？”兩眼茫然地看著下屬的辦公桌，好像沒有馬石巖的意見，悼詞就沒法寫了。

曲東一把奪過材料，說道：“我必須抓緊，再晚就來不及了！”說完轉身就走。

“這老東西，該回家休息了！”曲東在邊走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