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蘇魯薩依

茫茫天山中，不知道有多少溝谷，被哈薩克族牧民稱為“蘇魯薩依”。蘇魯薩依是美麗的溝谷之意，但在故鄉它卻被注釋為“黑石頭山”。

紅柯在《蘇魯薩依》的短篇小說中，潑墨般酣暢地描繪了蘇魯薩依的大美。故鄉被稱為蘇魯薩依的地方，一定也是美的，因為紅色的崖壁上，留存著幾千年前，最古老最原始的先民圖畫。仿佛一片樹葉，從歷史的海洋里飄來，雖然經脈模糊，卻一葉知秋。雖然整幅圖畫都是單色，卻不單調，線條簡潔至極，卻又靈動萬分。冬天的深夜里，我的眼前是無垠的碧綠草原，蒼松雪峰流泉飛瀑的山中，著高帽、帶裝飾的先民，他們與山羊、野牛和馬為伍，沐天籟浴冰雪，純凈的生活里，了無纖塵。那個雕鑿的人，是氏族時代最靈慧的藝術大師，撫摸紅色的山崖，呼之欲出的形象燦然而出。

文字的魔力就在驅馳想象的同時，還埋下夙愿、種下業果——春暖花開時要去看看蘇魯薩依。伴著耳邊酣睡的甜美呼吸，我的目光穿透夜色，飛往天山，停留在那個被叫做蘇魯薩依的地方，去撫摸北山羊驕傲的頭顱，去試拉簡陋的弓箭。

故鄉的蘇魯薩依在新疆瑪納斯縣塔西河鄉的山中。在歷次的文物志中，我都讀到了關于蘇魯薩依方位的描述，大同小異，卻不準確。單憑那些文字，是沒有辦法找到蘇魯薩依的。距此距彼多少公里的說法，不知道是直線距離還是實際的路程。看山跑死馬，可是冬夜里的夙愿已經長成了野草，業果養成了血液里的蠱，蘇魯薩依鼓蕩著我的軀體，呼喚著我的心靈和思緒。當喧囂和嘶鳴退隱到時光的深處，為同樣嘯叫的俗世塵土覆蓋，我想即使找不到蘇魯薩依，也讓野風，離天空越來越近的野風，沉靜從蟄伏中蘇醒的肉體和靈魂，不致于躁動不安脫韁而去。

陽光偶爾從厚厚的云縫里灑落下來，斜斜照亮路邊的綠樹和野花，以及眼前漸次濃重的山頭。那些記憶中光禿禿的山坡，都披上了一層似有若無的綠色絨毛，偶爾一兩塊褐紅、墨黑、海青的巨石，在絨毛中仿佛史前巨獸的遺體一樣，突兀地撞入眼簾，乍然而驚。

在路上的時候，我總是有些恍惚，神不守舍，以致騎著自行車還把自己摔傷。一筆兩筆的濃綠，是塔西河河谷里的榆樹和楊樹。一群騎著摩托車的男女，驚奇地看著我和我的單車。他們是去采阿魏的——一種新疆特有的野草，散發濃烈的、臭烘烘的氣味，食之益胃，算是時令的特色佳肴。

下午兩點鐘，在石門子村邊吃飯邊向飯館的女老板古麗打聽蘇魯薩依。古麗開著商店和飯館，沒有一刻消閑，她的眼睛已經不清澈了，搖頭的時候，擠出一個生澀的微笑。三三兩兩坐在飯館里的牧民，或盯著電視，或不停地說話。手里握著馬鞭子、搖晃著摩托車的鑰匙，紅紅的臉面上，眼睛一下睜大，盯著我的嘴。重復幾遍后，他們臉上露出奇怪的樣子，紛紛搖頭、擺手。

陽光澄澈透明，羊群正從山坡上下來，到河邊喝水。水聲在風里忽強忽弱。五月末的山下如火爐一般，此刻躺在飯館門邊的爛沙發上卻溫暖舒服，誘惑的筋骨皮肉都要脫離軀體，飛升到遠處去。石門子水庫壩頂的金屬欄桿，折射出刺目的閃光。耳邊是你聽不懂的話語，仿佛這是另外一個世界。蘇魯薩依是被這里的牧民叫出來的，可是這里的牧民卻不知道這么個地方。哈薩克語漢譯后走樣了，還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奇怪之余，我爬上了西南的山坡。坡上濕漉漉的，因為剛下過雨，石頭和刺槐已經曬干了，刺槐黃色的花朵像浮云一樣，抽象在青灰的山坡上。風不停地從四面八方吹來。等到手足并用，上到坡頂，還沒有走上幾步，似乎一步從秋入春，滿眼的綠色，芳草萋萋，正是冬夜幻化眼前的場景。牛羊珠灑其間，四夜寂靜無聲，萬物安閑從容，一條小徑時隱時現，迤邐通向南面屏風般的赤色山崖。摘下眼鏡，天地刷地揭開幕布，所有的山石都浸染了綠色，五彩斑斕、花朵一樣地開放在這凝固的碧綠波濤上，凌厲的棱角變得虛張聲勢。稀稀落落的蒲公英，隨心所欲地散漫于草間，仿佛柔光鏡里的世界，朦朧又清晰，懶洋洋的陶醉在一陣又一陣的風里，顧自逍遙于溫暖的陽光里。山崖明明暗暗，還有一些閃爍的光斑，一些深色的印跡，縷縷道道，猶如航拍的江南水道，縮微在平整的崖體上。

身心一下子輕了起來，脅生雙翅肢化羽翼，踏浪而行一般，朝崖壁奔去。腳下的草地越來越濕，細如手指的水流，像冰峰雪嶺的手指一樣，撫摸著青草和青草下黑色的土地。小徑拐到坡邊，一些不知名的黃色花朵，開始在腳邊歌唱邊搖曳著，獻媚似的。又似乎小徑成溪，黃色的花朵是冰雪的手書，如密電密碼一樣，只給冰雪聰明、與之心有靈犀的萬物閱讀，無所謂牛羊馬狗、雪雞山鷹，抑或男女。

人在山下，看見滿坡干硬的石頭、猙獰的刺槐，是絕想不到坡頂的風景的。三五匹黑色、紅色、青色的馬，突然從西邊小跑過來，然后是幾頭黃色的牛和十幾只白的綿羊，它們在我眼前慢下來，踱過小徑和綠色的山坡，消失在東側。隔了很久，細瘦的人影才從東側的山坡上下來。是一位少年，細細的眼睛、淡淡的眉毛。他正準備回家吃午飯，那些牛羊馬也準備下河喝水。蘇魯薩依再次被我說出來，他直搖頭。

“有石頭畫嗎？”我不甘心，接著問道。

他笑了，指著南面的山崖說：“那沒有，在那里。”手指劃了個弧，指向河谷對面，也就是石門子水庫東側的第三座山峰。

“你見過嗎？”

“見過，去年秋天他在那里放羊。”他信誓旦旦地向我說道。

“有多大？”我追問。

他張開兩只胳膊，比劃了一下。

“那里叫啥名字？”

“可茲特斯，紅色的石頭。”他認真地作答。

“畫上有啥？”

“羊，還有射箭的人。”

“你叫啥？”

他說了一個名字，然后又說叫巴特爾。

“你帶我去吧。”我說。

“忙著呢，我還沒有吃飯。”

我說我可以給他付錢，但他還是搖搖頭，走了。

盡管如此，我的心里卻沒有遺憾，仍然高興地繼續走向山崖。山崖上閃爍的白斑，是還沒有化盡的冰雪，那些印跡是水流，不是巖畫。崖壁上滿是大大小小的石窩，才驀然想起這是五道埡的一座，南側的山崖從西邊向北伸過來，東邊的一處山崖與之相接，北邊的山崖與西邊的相接，天然的一處無頂的石屋。走向西側的狹窄處，風吹不到，只有陽光和莫名的似有若無的芳香。我在里面留戀了許久，兩只鷹在我頭頂盤旋，看著大朵的白云緩緩向西劃去，四周更加的靜謐。閉上眼睛，風在那些石窩、石隙里演奏的音樂，簡單而愉悅，偶爾牛羊的叫聲，仿佛擊打節奏一樣，漫不經心而渾然天成。青草、野花的氣息，絲絲縷縷，若有若無，伴著雪水滋潤出的巖石氣息，輕靈厚樸，似乎從遙遠的海邊而來，一點點的咸。

蘇魯薩依是我向往的地方，我相信故鄉的蘇魯薩依也是紅柯小說里的《蘇魯薩依》。路邊的林帶里棲息著無數的蝴蝶，太陽還沒有爬上山頭。蝴蝶等著陽光曬干翅膀，它們爬在樹干上、石頭上，紅色的翅膀上排列著美麗的褐色斑點，閃爍著幽微的光澤。塔西河鄉的天山中，據說有一條蝴蝶谷，每年的夏初，不知從哪里來的蝴蝶，聚集在谷里，棲息在蒼松草坡上，蔚為壯觀，盛況空前遠超大理的蝴蝶泉。

到石門子村時，我比上次提前了兩個小時。從古麗的飯館出發，按照巴特爾的說法，我順著流水沖出來的深溝，向石門子水庫東側的山峰爬去。巨石和刺槐盤踞在溝里，每每擋住去路。旁邊的山坡上，刺槐黃色的花朵已經開始凋謝，刺槐下的羊腸小道臺階似地盤繞向山頭。幾只美麗的雪雞，在那里跑來跑去，頸項上美麗的花紋，一閃一閃的。不時有泥土和石子滑落下來，是坡上的牛羊蹬下來的。走到溝的盡頭，忽見流水從那里直跌下來，我靠在濕涼的坡壁上喘氣，一邊用手里的木棍，挖出一個踩腳的窩窩。

等到終于爬上山坡，一下子把水喝干，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風猛地一推，渾身一涼，十分舒服。山坡的陽光過于澄澈，有點眩暈。走在逼仄的羊路上，眼前無盡的綠，直鋪到南面的山頭，高接天際，白云凝聚，一步步的像要走到天上去。綠色的山頂從東到西，溫柔而充滿生機地起伏著，長在低處的植物，都是褐綠的。白色、黃色的綿羊，或靜臥反芻，或呆立凝思，或疾步尋草，疏疏落落灑在這碧綠的山的脊背上。沿著牧人走出來的路，我向東復向南，那據說稱為可茲特斯，刻有圖畫的紅色山峰，就在我的眼前。肥嘟嘟的旱獺，站在坡頂上，急急忙忙地把幼子趕進洞里，上肢抱在胸前，濕漉漉的眼睛緊盯著我。遠處的盤山路上，幾匹馬小跑著，兩輛摩托追趕著他們。翻過兩處小坡，溝底長著一棵樹一般的刺槐，花朵開得正盛，一嘟嚕一嘟嚕的，無數的蜜蜂嗡嗡地歌唱。

順溝向南，就是那座山峰。細細的一道水溝，一直爬到距埡口十多米的地方。兩邊的紅色山崖上，也是布滿了石窩、石洞。萱麻葳蕤茂盛，偶爾在石頭旁能看到白色的蘑菇。埡口向北的坡上，野草莓已經紅了，只有小拇指頭那么大一點，酸甜爽口，卻不敢多吃。

爬到埡口，卻原來走到了懸崖邊，站在了山脊上，整個山峰在腳下直降下去，刀劈斧削一般，崖下的路細蛇逶迤，人和羊像螞蟻一樣。赤色的崖壁面朝南，向東西兩側筆直地平展展地打開，其上最好作畫，我卻無法看到。再向南望去，紅土坡上蓊蓊郁郁、莽莽蒼蒼，分不清是灌木還是蒼松，直接到銀色的雪線上。山鷹隨著氣流盤旋而上。我趴下來伸頭去看，崖壁上什么也沒有，看不清楚。也許山崖南側的這條山谷，就是蘇魯薩依，可我已經沒有時間繞過山峰，下到谷里看個究竟。

尋找蘇魯薩依的過程，令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說，總覺的就在眼前，卻始終不能到達。其實，人生中很多時候就是這樣。蘇魯薩依巖畫僅僅是新疆巖畫的一小部分，全疆各地巖畫組成的畫卷，撼動的不僅是考古界、美術界，還牽動了社會各界的專家學者和普通人。

新疆是中國巖畫分布最廣泛、最豐富的地區。酈道元的《水經注》就有關于新疆巖畫的記載，身邊知名度最大的是新疆呼圖壁康家石門子生殖崇拜巖畫。故鄉的蘇魯薩依巖畫被發現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蘇北海教授在《新疆巖畫》一書中將蘇魯薩依作為康家石門子巖畫群的一部分進行了描述：“在瑪納斯縣塔西河哈薩克民族鄉南塔西河石門子東南1.5公里，海拔1400米，東經86°14′13″、北緯43°51′的向陽峭壁上有一幅巖畫，鑿刻北山羊六只。有一戴尖頂帽的持弓獵人，突然躍入野羊群，瞄準走在前面的頭羊。因獵人位于頭羊臀部后面，頭羊尚未察覺獵人，故仍在慢步前行。”衛斯教授在《西域巖畫資料狩獵、畜牧、農事圖解》一書將蘇魯薩依巖畫歸入狩獵圖。書里拓印的圖片上，北山羊長著長的、彎曲的角，頭羊驕傲從容的樣子，獵人搭箭拉弓欲射的姿態古拙而生動。在這兩本著作中，均注明蘇魯薩依是“美麗的溝谷”的意思，不是所謂的“黑石頭山”。蘇魯薩依和沙拉喬克的巖畫，不是故鄉唯一的巖畫，也許還有更多豐富的圖畫，被先民們刻鑿在天山深處，鐫刻在無數的被稱之為蘇魯薩依的地方。結合康家石門子巖畫的豐富內容，人們確信，蘇魯薩依巖畫描繪的是游牧的塞種人狩獵的一刻。

巖畫豐富了人類對自身發展的了解，北方狩獵、音樂、舞蹈、生殖的巖畫場景，塑造豐滿了草原文化的內涵。至于《中國巖畫》、《中國巖畫發現史》和《外國巖畫》等著作，卻沒有提到故鄉的蘇魯薩依。不提也罷，就讓蘇魯薩依美在我的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