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食

太陽還沒爬上樓頂，光芒就顯得虛幻。背樓卻很清涼，葉片上的露珠都烏溜溜的。

嘉馨在甬道上鋪了兩張舊報紙，福來把油煙機放在上邊。嘉馨小心地往塑料盆里擠去污劑，福來順手拎起半桶開水嘩嘩地倒進去，清洗就開始了。福來拆機器，嘉馨把拆下的零件放進清水里。說也奇怪，剛才還油漬斑斑的大小零件，在盆子里攪動幾下，頃刻間像烀爛了的豬蹄兒，骨頭是骨頭，肉是肉了。偶爾有星星點點的油漬粘著，嘉馨拿個扁平的刮刀輕輕一刮，零件就像剛從機床上車出來的，油光程亮。

工作時，兩個人都不說話，相互間也不看誰一眼，卻配合得默契，像電腦操縱下的程序——有條不紊。刷刷刷十幾分鐘，一臺油煙機就給分解了，再一樣樣地將零件清洗干凈，一樣樣地安裝上去。頂多半小時多的光景，油煙機就像穿了一件新衣服，丑小鴨立馬變成了白雪公主，像剛買來的一樣。

期間，福來去了趟樓里，很快跟出一個六十多歲的稀發(fā)老人。福來說：“（接縫的）薄膜必須更換，不然擦完了也會漏油，等于白擦。”

“那就換唄。”老人說。

“有二十的，三十的，還有四五十的，你看換多少錢的？”

老人問了各自的價錢，又問能挺多長時間。福來一一作了回答。

“能不能賤點？”老人皺著眉頭問道。

“在商場買來就十八元、二十八元……就掙個跑腿錢。”福來手一攤，顯得有些委屈。

“那就三十的吧。”老人不再講價。

福來就從旁邊的一個塑料袋子里翻出一卷塑料薄膜，“這個就是三十元的。”老人點點頭。福來刷刷兩下扯下舊薄膜，把新薄膜變魔術(shù)似的在油煙機的接口處繞了兩圈，粘好，擱大拇指按了按。

太陽升到了半空，樓背也充滿了陽光。樓門剛嵌出一道縫隙，光芒還沒等擠進去，就走出一老一少。老太太有些蹣跚，一只手拎著個沉甸甸的書包，一只手扯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小男孩拿手遮了一下陽光，揉了揉眼睛。小男孩使勁地撅著嘴唇，很不情愿被老人牽著手的樣子，一直想跳著離開。

嘉馨最先抬起頭來，福來也看了一眼。等他們走遠(yuǎn)了，嘉馨就說：“現(xiàn)在最累的是孩子，到點了想不想起來也得起來，估計飯也不一定吃呢？”

“咱們東福過兩個月也該上學(xué)了，還直起腰嘆口氣，這錢還不知道咋愁呢？”福來發(fā)愁地說。

“咋愁也得上個名牌。”

“東升就那么地了……”

“聽說‘職大’也不錯，畢業(yè)差不多就能找到工作，比念正規(guī)大學(xué)都吃香。”

“熊貨都那么安慰自己。那么好，咋都往名牌大學(xué)里擠，沒聽說搶著上‘職大’的？”

“東福咋也得上個好學(xué)校，將來一定考個名牌大學(xué)，給咱們老辛家爭爭光。再也不能像咱倆這樣，整天給這家擦油煙機給那家擦油煙機，弄得像是個要飯的。”

“聽說光擇校費就得五萬，再加上人情費，起碼得八萬開外。”

“上個學(xué)，咱倆等于白干兩年。”

……

第二臺油煙機還沒裝好，旁邊一個樓門里就走出個中年女人，詢問擦油煙機多少錢。福來連忙說：“一般的五十，新式的七十。”女人說：“俺家的好像是老式的，你過去看看，我家也想擦擦。”福來趕緊抓起抹布擦擦手，跟女人去了。他們趕的就是這個時候，上班前戶主或能說了算的人都在家，看見有一家擦油煙機了，其他想擦的人家就會主動找上來，想擦不想擦的人家也有擦的，點兒好的時候一上午能擦六七臺，有時候八九臺呢。晚了就讓別人搶去了。前些天都是瘸子和胖女人的生意，福來和嘉馨接連起了幾個大早，他們就不怎么來這邊找活干了。

第三臺油煙機還沒拆完，樓上炒菜的香味就飄下來了。福來嗅了嗅鼻子：“好像蔥爆肉？”

“看你那鼻子吧，蔥爆肉哪是那個味兒，肯定是香辣肉絲！”嘉馨反駁說。

福來不想和媳婦爭辯，卻用手揉了揉肚子，說：“早上太緊張了，半飽都沒吃上就往外跑，腸子里啥也沒有了。”

嘉馨吃驚地看著丈夫，大聲叫道：“你往哪蹭呢？昨晚上才洗的衣服，一蹭一個印子，一天不到，晚上還得重洗，竟給你當(dāng)奴隸了！”

福來看了看模糊不清的手指，其實并不埋汰，只是時間長了，油污把皮膚和紋絡(luò)都腐蝕透了，和布匹在染缸里泡久了是一個道理。

嘉馨見丈夫有些氣餒，又撇了撇嘴：“還說呢，晚上要老實點，早上能起不來吃飯？睡得像個死豬，我要不招呼你，半飽也吃不上呢。”

福來齜齜牙，趕緊哈下腰忙活。

福來把第四臺油煙機放在舊報紙上，已經(jīng)有些喘了，額上的汗珠又細(xì)又密，像爬滿了剛剛出生的油蜘蛛。油煙機雖說不沉，也有四五十斤，有電梯就不用說了，沒電梯下樓還問題不大，上樓你就爬去吧。二樓三樓倒倒手就上去了，四樓五樓就夠喝一壺的，有時碰上六樓，那才較勁呢！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陽，伸了一個懶腰，突然產(chǎn)生一個欲望：“哎，中午咱吃啥飯呀？”

“有啥吃的？還是大米飯雞蛋湯唄。”嘉馨隨口說了句。

福來咂了咂嘴唇，一個新的話題又產(chǎn)生了：“哎，你說什么最好吃呢？”他伸出手剛要去揉肚子，習(xí)慣性地瞥一眼嘉馨，不情愿地放下去。真有點餓了，隔著肚皮，都能聽見肚子里“咕咕咕”的叫聲。越是這樣，越想起吃的。看看報紙上的油煙機，覺得有點靠前，離甬道中間太近，來回走人肯定會有影響，讓人家說說嗒嗒地犯不上，就哈腰挪一挪。一抬頭有的汗珠都掉在地上了，伸手擦了兩下，就想起昨晚上的事情，還不好意思地笑了。

嘉馨可有可無地接過話題：“猴頭、燕窩最好吃，你有錢，能吃起嗎？”

“吃那玩意有啥意思，你沒看昨天那張報紙上說嗎？很多都是假的，花著大頭錢，吃了一身病。你沒看那些有錢人，有的歲數(shù)不大就病的病死的死，估計就是吃那玩意吃的。”

“你那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呢。沒錢人都拿那話遮綹子。其實啥也不如鍋包肉，我最愿吃那種剛出鍋的，一咬還吱吱往外冒油，真香呀！”嘉馨一臉憧憬地說，說得福來直咽唾沫，看一眼塑料盆水面上的油污和爛嘟嘟的油沫子，趕緊轉(zhuǎn)過臉去。

還說他呢，嘉馨就吃飽了呀。正睡著，忽聽婆婆在東屋“咳咳咳”地咳嗽個不停。嘉馨趕緊爬起來，趁婆婆給他們熱飯的功夫，把東福的新衣服、新褲子、新鞋都找出來放在兒子床邊。東福昨晚上就說今天班里搞活動，還要求家長都參加，他們不能到場就挺遺憾了，再穿得寒寒酸酸的，不更讓東福沒面子。

“鍋包肉其實沒啥吃的，趕上好的還行，遇上裹面子多的，再往里夾些肥肉，吃一口油乎乎的，都趕不上回勺牛肉那滋味兒。”福來說。大上周嘉馨就說鍋包肉好吃，他也跟著應(yīng)和，結(jié)果花三十塊錢買了一盤鍋包肉，兩個人一半也沒吃上。拿回家里，婆婆吃了一塊，說沒啥意思，牙也咬不動，結(jié)果都讓東福吃了。他知道媳婦主要是為了東福，給母親只是個幌子；其實大人吃不吃能咋的，誰在乎口頭上那點東西。可大半個油煙機白擦了，有時候一上午都接不到一個活兒，東福的學(xué)費還有七八千元沒指望呢。

“回勺牛肉有啥意思？豬肉就正經(jīng)不錯了，很多牛肉都是讓人家擱馬肉糊弄的，白花那個冤枉錢，還吃不出個滋味兒來。”上周日東升從“職大”回來，福來去館子，晚上全家人去“新味小吃”，專門要了一個回勺牛肉，一個菜就二十五元，量還不大，一下就砸進去半拉油煙機錢。福來哪樣都好，一看見東升就不知道北了，亂花錢。

“香辣肉絲也不錯，就著大米飯，如果再有碗雞蛋湯，我一口氣能吃二斤，你信不信？”福來擱舌頭抿了抿嘴唇，干活都有點心不在焉了。趁媳婦不注意，福來還是按了按肚子，他估計里邊啥也沒有了，稀水還是剛才在樓上接水管子喝的，一會上樓給東家送油煙機，還得補點水，充充肚子。“還是溜豆腐好，油汪汪的，量大，好吃，還實惠。香辣肉絲當(dāng)然不錯了，可一盤十五元，溜豆腐才八元，吃起來都是差上差下的玩意，價錢卻差了一半兒，哪本哪利，咋就算不開這個賬呢？”嘉馨搭話道。

兩口子嗆嗆來嗆嗆去的已經(jīng)擦完了第四臺油煙機。等第五臺的時候待了很長時間。自行車前邊掛著個“擦油煙機”的牌子，又在樓下干了這么長時間，相當(dāng)于做活廣告，樓前樓后的只要有活兒，就會主動找上來，再這兒走那兒走地滿街吆喝，純粹是吃飽了沒事干。

待著沒事，福來就掐甬道旁邊綠化帶上的樹葉。掐碎一片，再掐一片，不一會手上就積滿了掐碎的葉片，手指也染得雪綠，再悄悄地放進灌木叢里，還自覺不自覺地往旁邊看看。接著再掐，要不能干啥呢。還能抽煙嗎？一天一盒還說得癌。其實就怕花錢，嘉馨那點小心眼，還能瞞了他福來。也好，這樣省來省去，一個月還能省個一百二百的，相當(dāng)于擦三四臺油煙機呢。如果不抽煙真能防癌，就一舉兩得了。

嘉馨一聲不吭地坐在馬路牙子上，除了看看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注意力都被操場上的一老一小吸引過去了。離他們不遠(yuǎn)的斜對面有個籃球場大小的操場，一老一小正饒有興致地玩一個花花綠綠的皮球。老的在操場的一端，把皮球又慢又準(zhǔn)確地踢到操場的另一端。小的嘻嘻哈哈地接住球，再吃力地踢向操場的另一端，每次不是偏了就是中途停在半路上。老的就得跑跑停停地趕過去，把球放在原來的位子上，踢過去，嘴上說：“這回看你還能不能接住！”陽光下的白發(fā)一耀一閃，金燦燦的。小的咯咯咯地笑個不停，頭上的羊角辮像只跳躍的梅花鹿。嘉馨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尤其和奶奶在草地上捉蝴蝶的情景，和這多少有些相類似。一晃東升都二十出頭了，說不定哪天娶了媳婦，自己都當(dāng)奶奶了！

閑著的當(dāng)兒，兩人中午的飯也定下來了，商定再接一個活就去吃飯。

“接不到活兒就不吃飯了？”福來說。

“你那烏鴉嘴，離吃飯起碼還得有一個小時，哪能一個活也接不著呢？”嘉馨埋怨說。

“要是有倆活咋辦？”

“倆活也只干一個，那個吃完飯再說。”

“現(xiàn)在說得好聽，就怕到時候嘴就歪歪了。”

“像你呢，說了不算，算了不說的。”

別說，兩口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磨牙，第五個東家就找上門來了。

太陽已經(jīng)升到頭頂，倘若落下來都能砸到行人的草帽子。福來實在干不動了，手一使勁直突突，卸零件像扭死螺絲扣子，零件沒下來汗先下來了，腸子早就擰麻花兒了。吃飯的欲望就不用說了。他害怕嘉馨反悔，再次和媳婦叫板：“咱們可說準(zhǔn)了，這臺油煙機擦完，再說啥也不能擦了，一定得吃飯去！”

“那還擦啥了？就是給座金山，也得吃完飯再說！人是鐵飯是鋼，一時不吃軟丟當(dāng)——你傻呀！”

福來突然興奮起來，兩人又將話題扯回到吃的問題上。

“剛才你都沒說對，有一樣最好吃的東西，你猜是啥？”嘉馨神秘地笑著說道。

福來兩只手不停地拆著機器，眼睛無意識地盯著零件上的某一個地方，腦子里火辣辣地翻滾著媳婦提出的問題，還有一樣最好吃的東西——能是啥呢？他們已經(jīng)說那么多了，還能有啥？一時間真想不起來了，回答說：“真不知道。”

“麻辣燙！沒想到吧！？”嘉馨得意地瞥了瞥丈夫，像打了一個不小的勝仗。

“麻辣燙……”福來一下讓媳婦給蒙住了，腦子里趕緊收集有關(guān)麻辣燙的信息。

“啥東西也趕不上麻辣燙！連飯帶菜，連湯帶油水的啥也不缺，又好吃量還大……”嘉馨似乎已經(jīng)吃到了麻辣燙一樣。

福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漸漸竟認(rèn)同了媳婦的觀點，越想越合自己的胃口。嘉馨的確說得不錯，麻辣燙里又有寬粉又有蘑菇，再搭配點木耳和胡蘿卜，還有辣椒、花椒面等等一調(diào)味，簡直神了！關(guān)鍵是一碗才五元錢，連飯帶菜，連湯帶油水地啥也不缺，真是又賤又香又實惠！“麻辣燙咋那么便宜呢？想到這里不僅覺得珍貴，甚至有些不可思議。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貴，麻辣燙為啥那么便宜？我要吃起碼得三碗，還得外加兩個饅頭！”福來興奮得無法自持。

“用不著，有一碗就夠了，剩下多要幾個饅頭就啥都有了。你沒看報紙上說嘛，吃東西不能光往一個地方叮，營養(yǎng)不搭配，得多吃幾樣才行。一個饅頭五毛錢，五個饅頭、一碗麻辣燙，加一起七塊五毛錢，一個人可勁兒……從里邊往外吃！”她不能往邪路上引，要可勁吃，她也能差不多吃三碗呢。

午飯的具體細(xì)節(jié)都定下來了，等于掃清了吃飯前的最后一道障礙。兩個人的手腳都加快了，肚子似乎也不像剛才那么餓了。

福來正按部就班地安裝第五臺油煙機，第四臺油煙機的房東又來了。說他家廚房上邊有幾塊油漬夠不著擦，想借著福來的手順帶給擦擦。福來皺了下眉頭，他家的油煙機最臟，清洗時比別家的都費勁，拿機器時連機蓋上的浮灰都沒擦一下，好像擦了就吃多少虧似的。再說借著他的手順帶給擦擦啥意思，分明是不花錢白擦嘛！

嘉馨好像也聽明白了房東的意思，抬頭看著福來：“咋整呢？”

“擦擦唄，都是老客戶了……”說是白擦，擦完了要錢他也說不出啥。不過他想讓嘉馨跟著房東上樓，同樣的事情，女人就好辦多了。

嘉馨卻不想動彈：“你去吧，就底盤上那兩個零件唄，我緊緊就行了。”她不愿看房東的樣子，挺大歲數(shù)個老頭子，一笑賤嘻嘻的，遭人發(fā)煩！剛才兩口子還議論他呢。

福來緊了緊褲帶，皺著眉頭跟房東走了。他真有些打怵，這片樓群都沒有電梯，爬上爬下地趕上上山了。

十幾分鐘后福來慢吞吞地走回來了，像得場大病似的。

“要沒要錢？”嘉馨急著問。

“想要了，沒好意思。”福來活動活動胳膊，說道。

“沒要就對了，你看那老頭穿的，比咱們也強不哪去？那么大歲數(shù)了，自己要是能干，誰好意思張嘴？”

“年齡大了沒有辦法，要是年輕人，我才不管那個，咋也得要十元錢。”

“年輕人還說啥了，誰讓他們好裝管子了！”

第五臺油煙機的活兒很快干完了。兩口子把扳子、鉗子、螺絲刀、塑料盆、抹布等裝進塑料袋子里，嘉馨吃力地將袋子拎起來，等福來一啟動自行車，身子一偏坐上去。瞧夫妻倆那急迫樣子，趕上餓狼了。

剛拐過樓口，福來的手機響了，“C9-3，按701，好了，沒事，馬上就到！”福來裝好手機，趕緊調(diào)轉(zhuǎn)車頭，直奔斜對角那個樓群去了。

樓上傳來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膹N具響，有的窗口已飄下了誘人的香味兒。福來一邊貓著腰蹬車，一邊不時地嗅著鼻子，心情多少有些復(fù)雜。嘉馨小心地坐在車子后邊，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