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

我相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仇恨，像一團永不熄滅的火焰，散發熱量，維持生命。不可想象，如果殺人不犯法的話，這個世界不知會有多少人離奇地死去。我知道，這是弱者的想法。我就是一個弱者。弱者都有仇恨。弱者不單要復仇，還要生存，或者說生活。哲學家對這兩個詞有所區別，說它們的時候，往往都小心翼翼。我覺得那都是矯揉造作，故作高深。像我這樣的弱者，憑什么生存（或者說生活）？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啊！憑信仰？在溫順地皈依信仰之前，我想我需要先找個人，幫我解決一下仇恨的問題。這個道理很簡單，就像愛情與性，在獲得夢寐已久的愛情之前，我必須先緩解一下性饑渴的緊張問題，畢竟我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在這個意義上講，性就是我的仇恨。這很符合某些精神分析學家們關于人生來就有性欲和仇恨的說法。我也曾佯裝哲學家，徘徊在污跡斑斑的街道邊上，看著一對對青年戀人相擁而過，思考人類性與愛的偉大命題。在某一個時刻，我當真覺得自己很崇高，很陽春白雪，很文藝青年。但想著想著我的性欲就來了。這仿佛是我的天性，根深蒂固，欲罷不能。與此同時，我也終于得出了這趟哲學思考的結論：性欲就是對自己的仇恨。我不能因為釋放這個短暫的仇恨，鋌而走險，去強奸某少女，這不是弱者的行事風格，也不是弱者的生存之道。所以，手淫便是我的救贖之路。但我不經常這樣做，我知道這只不過是權宜之計，只不過是復仇之路上的一個小插曲兒。

那一日，我跟蹤我的仇人進了一個小區，這個王八蛋竟然住這么好的小區，他應該成為更多人的仇人，他應該變成一個只大老鼠，叫人人追打。見他遲遲未變成老鼠，我的仇恨便又增加幾分。我知道這不該是一個成年人的想法。但是，自我成年以來，類似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竟然層出不窮。也許是小時候讀伊索寓言、格林童話過了頭兒，又因為報應不爽的事情遲遲沒在我身上應驗的緣故，我反倒覺得，成年以后的我更加陰暗。我一度懷疑自己有嚴重的心理疾病。我在心理咨詢師的指導下，有選擇地說了一些自己的真實想法。心理咨詢師是個中年女人，有著與其年齡不符的豐滿的乳房，說話的時候，聲音總是壓得很低，讓我覺得那些不痛不瘁的話像是從鞋底抽出來的一樣。女心理咨詢師認為我說的話邏輯性很強，說得也很真實，她說她很久沒說聽到過這么真實的表達了。我說是嗎。她隨即向我拋了個媚眼，微笑著注視我的眼睛。這讓我始料不及，我的臉險些紅腫起來。我問她接下來我該怎么做。她繼續笑而不答，她說她很欣賞我的想法，甚至有時候她也有類似的想法，并且囑咐我沒事的時候不要胡思亂想，盡量多看些書，什么書都行。她最后站起來，對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知道她要送客了。她的身材也不錯。這讓我有些舍不得離開。但是，沒辦法，時間到了，我只付了這么多錢。

我出了心理咨詢室，便覺得自己上當了。花那些錢都不如去看幾場表現個人英雄主義的電影，里面的女主人公不但身材一流，而且楚楚可憐，興許能夠激發我的斗志，讓我變成一個想象中的強者。我有些后悔，我應該告訴那個女心理咨詢師，我需要的不是傾聽和訴說，而是實實在在的復仇。

為此，我可以用一生的時間，不斷地等待時機。說句實話，像我這樣的人，心里的仇恨積存久了，自己也覺得自己很討厭。我心里的仇恨就是一窖酒。有些仇恨松松垮垮，釀造不純，無聲無息地揮發了。有些仇恨既濃且淳，密封還好，周而復始地讓我隱隱作痛。所以，我時常把那些仇恨比作風濕病，在我身上鬼使神差地干壞事兒。

我本來都已經忘了那個王八蛋了。他卻突然出現了。而且還同我一起站在公交車上，面對面。這個王八蛋還是一副哈巴狗相。兩個臉蛋上的肉下墜得厲害，下嘴唇有些外翻，顏色倒還是紅的。眼睛小且圓，兩條眉毛在太陽穴處向下彎曲，倒很整齊，像是出門前仔細梳理過。這種眉毛被一些老人叫成長壽眉，竟然長在他臉上，真是滑稽。還是那副龜背，整個人站不成一條直線，一只手攥著公交扶手，另一只手彎曲在腋窩處，夾著個黑色小皮包，很像某個皮包公司的小老板。這種臉像狗身似龜的人怎么還能出現在我面前呢？我真想一腳把他踹下車。我又狠狠地看了他幾眼，被他發現了。他疑惑不解地看了看我，仿佛在示意我別在看他了，然后，他立刻將目光轉向車窗外。我慶幸地發現他已經不認得我了。這個王八蛋真是健忘，五十上下的年紀，就已經把自己過去的罪行忘得一干二凈了。想到此處，我更加憤怒。七年前的積怨竟然越來越清晰地重現在我眼前。我都懷疑自己這些年是怎么欺騙自己的，讓自己不去詛咒這個王八蛋，甚至都不去想他，真是一件可悲的大怪事！

這些年，我輾轉去過很多地方。不是去旅游，而是去生活。生活對于我而言，并非真實可感。生活到底是方的還是圓的，需要我去一一驗證。一路下來，我發現，不論在哪里，人們的生活都大同小異，都一日三餐，都循環反復，都充滿仇恨。其中，我在河南逗留最久。為了生計，我不得不花了幾天時間準備一節十分鐘的課，目的是讓在座的老醫生們同意我到這所醫學院教授大學語文。雖然我最終如愿以償了。但是我覺得他們的提問十分可笑。比如，有人問我英語幾級，問我李商隱是何許人也。而事實上，做語文教師并不是我的主要工作，我的主要工作在機關，具體說在宣傳部。這是個永無止境的工作，沒事也經常加班，就是大年三十也要值班。

在校園西邊的一間小黑屋里，我落下破破爛爛的蚊帳，聽著下水管和窗玻璃啪啦啪啦地響，聞著一陣陣莫名其妙的騷味（后來才知道，這間屋子是廁所改造的）隨陰風而來，心頭頓生恨意。在這空曠的夜里，四面墻壁對我來說形同虛設。我使勁踹了一腳鐵床，樓道里的聲控燈亮了，燈光透過門玻璃上舊報紙的幾個窟窿，在地面上投射出亂七八糟的陰影。討厭的就是這些陰影，它們讓我想起實驗樓里的人體標本。那些標本散發著福爾馬林的氣味，即便在盛夏，也冰冷異常，永不腐爛。

我拿著照相機，匆匆忙忙地對準參觀者的臉，快速地按下快門。于是，那些參觀者的身體就和這些放在昏黃的玻璃柜里的人體標本一塊長存了。這些人參觀得津津有味，快到中午了，還有人沒看完。有一個領導模樣的男子指著玻璃柜里的標本對身邊人說：“瞧瞧，是個女嬰。”

那天中午，飯菜好得很，糖醋排骨。但我眼前立刻浮現出那些標本的骨骼、血管、神經、肌肉和各種病變的人體內臟。我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我仿佛看見了那些標本秘而不宣的心思。

在此之前，我常常覺得人體，尤其是美女的身體，是美好的。此后，我總能有意無意地從美人的臉上看到她的骨骼、血管、神經……如同鬼神附身一般，讓我對那些標本痛恨不已。我也知道，這種痛恨是不理智的，是錯誤的。但是，我必須把這種沉重的負擔卸掉。于是，我決定看一些美麗的圖片，諸如山川美景之類，看到審美疲勞，也就覺得心里平衡了。可是現在，我還是回憶起了那些景象，就像如今我看到那個王八蛋的瞬間就能想起七年前的景象一般。

我越瞅這個王八蛋越憤怒。這個縮頭縮腦東張西望的混蛋，不斷在我面前晃悠，好像在哼哼一首什么過時的曲子，跟一只沒頭沒尾的蒼蠅似的嗡嗡直響。我恨不得閑出兩只手，一巴掌拍癟他的腦袋。想到此處，我又無端地想起了在河南看見的人體標本。其中就有腦組織側切與橫切的系列標本，只比核桃多長了數萬根毛發，又像獼猴桃，讓人不敢相信這就是自己腦袋的模樣，里面是一團萎縮了的大腦小腦，像一團棉花，又像一塊灌湯豆腐……可惡，又和食物聯系在一起，這似乎是我人生最大的不幸了。

我最終還是沒有下手拍死他。主要是因為我倒不出手，他也應該有反抗能力，車上人這么多，這是違法的事情，唉，還是我的勇氣不夠，是我懦弱的緣故。但我不能承認我是個懦夫。我身高一米八十三，就應該有一米八十三的氣勢。我故意挺直腰板，然后低下頭，狠狠地盯著他。他瞇縫著眼睛，好不陶醉——這個惡人，竟然能夠在這心安理得地搖頭晃尾巴，真是老天瞎了眼！我終于忍不住了，但我必須等待時機，等待公交車在下個站牌減速或者停住，然后，我順勢給他一腳。然后，滿臉笑容地和他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哈哈，我多么陰暗。對待這種人，我總像變色龍似的立刻變得陰暗。我腦袋里會升起各種各樣的古怪念頭，都是報復性的惡作劇式的合情合理又合法的奇妙的惡行，哈哈。

郁悶的是，這個司機的技術太好了，踩剎車的時候并沒有給我留下可趁之機。車很平穩地停了。我的雙腳未動。這個王八蛋在車停定之后才緩慢地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這致使我更加憤怒地瞪他。后來，我才意識到，日本一部動漫曾把我的這種方式叫做“以眼殺人”。這個提法果然厲害，應該被奧斯卡授予“年度最佳殺人方式獎”。我逐漸發現，我的眼神開始令這個王八蛋渾身不自在了，直到他的身體顫抖兩下，停止了他那哼哼唧唧的曲調，是的，他開始毛骨悚然了。他抬起頭，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他似乎在懇請我賜予他正確答案。啊哈，永遠沒有什么正確答案，那不過是糊弄小學生的把戲，我要讓他自此以后永遠活在失重的空間里，上不挨下不靠，最好能迫使他不斷地反省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讓他悔恨，讓他懊惱，讓他痛不欲生。我可以十分確定地說，這決不是一個弱者的無奈的詛咒，而是一個神奇的計劃，像影片里從監獄掘向曠野的地道一樣，讓人百忍成金，心馳神往。

每當想到此處，我便會不由自主地高聲唱上兩嗓子，好使渾身接近痙攣的肌肉立刻放松下來，如不這樣，指不定我會干出什么傻事呢。我必須承認我是一個極度理性的人。我有中度的人格分裂癥。這是我閱讀完一本關于人格障礙的書的自我測評。我的臥室里還有幾本心理學著作，每本都有三四百頁，我想看哪部分就翻閱哪部分，比起那個不倫不類的女心理咨詢師的絮叨不知道舒服多少倍。盡管這些書沒有立體感，時而心理學家們還來上兩句連他們自己也模棱兩可的心理學術語，讓我摸不著頭腦，但是，我敢說我已經領會到了他們夢囈似的關于各種心理現象的闡釋的精髓。那就是復仇。這里似乎需要我暫時借用一下心理學家們的身份稍作闡述。我理解的這個復仇，應該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內向性的，一個是外向性的。或者說，一個是隱性的，一個是顯性的。如果這些你還聽不明白，那我只好再換一種說法，就是說，一個是對自己的復仇，另一個是對別人的復仇。這一點兒都不高深，任何一個有點心理障礙的人都能參悟透徹。

空談這么久，我到底還是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行動。我不允許任何陌生人輕視我，這是我的一貫作風。所以，我必須采取行動。人們通常說得很對，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我發誓我必須邁出這關鍵的第一步。于是，我瞪大了眼睛，對那個王八蛋說：“你還沒死呢？”

顯然，這個王八蛋被我突然出口的話砸愣了。他干瞪眼瞅我，仿佛要確定我是不是在和他說話似的。我并不理會這個老家伙，但是我還是做出了一副沒打電話也沒和別人交談的姿態，安穩地站在原地。他又環視了一下周圍的人，那些人也都在看他。我猜想，他一定正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問題。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五十歲左右的人還這么愛體面，我真是小瞧他了。也許他經過比照，發現我距離他最近，他又將目光轉向我。我刻意鎖住臉上的笑容，并故作陰沉地提高音量對他大聲重復：“你還沒死呢！”

這回他明白了，是我在和他說話。但是他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這句話。他啞然失笑后，試探性問道：“我認識你嗎？”

車廂里很安靜，所有人都看著我們。我憋不住樂，笑著說：“誰知道你認不認識我？”

“小伙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他更加疑惑。

話到此處，我認為應該可以打住了，便不再回答他的任何疑問，就像當頭給了他一棒子之后，不告訴他原因和結果，讓他莫名其妙、疑神疑鬼一樣。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不然的話，我一定會殺了他。

我并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也不是大吵大嚷的人。我覺得死并不是對某個惡人的最終懲罰。因為每個人都有死去的那一天，不過是遲早不同罷了。中國古代有種刑罰，叫凌遲。一面給受刑者吃喝山珍海味，一面從受刑者身上割下肉片。我認為這種刑罰就是對于死刑的拖延，它的目的就是讓犯人體驗到死的過程，從而使不怕死的惡人恐懼死，或者，使怕死的惡人期望死的到來。沒錯，我的計劃就是一次心理學意義上的對惡人實施的凌遲之刑。只不過，我沒有基督山伯爵那樣的氣魄和風度，我僅僅是一個窮困潦倒的弱者。我生活在哪里都一樣，都會受到惡人的壓迫，所以在七年后我索性回到了我的出生地，我希望自己在這里死去。我覺得這樣做符合傳統觀念，也符合環保要求。因為我曾立志要做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我曾經還想過將自己的遺體捐獻出去。但是，自我從河南回來，我就改變了捐獻遺體的想法。我不愿死后自己的肌肉被膠水粘得硬邦邦的，或者，自己的血管被灌滿紅藍墨水，被人指指點點。我覺得還是將自己某個好一點兒的器官捐獻給需要它的好人比較理想。這樣一來，我——我的一部分就能繼續活下去，繼續做些有益于社會的事情。這樣想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無比高尚。這種感覺的到來要比談兩場戀愛還要激動人心。因為它使我暫時忘記了仇恨，如同一次無夢的睡眠一般，讓我精神倍增。

有時，我也在想，做一個有益于社會的人有什么好的呢。我碰到的這個王八蛋現在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嗎？他見我不回答他的追問，竟然大言不慚地說起了自己的快活事。他說自己現在享受副處級待遇，一個月拿著幾千塊錢，吃喝不愁，出門有人恭敬，進門有人招呼……他說到最后，端著地包天下巴，露出一排小黃牙，問我：“你比我過得好怎么著？”他一邊說一邊吹胡子瞪眼睛地看著我。我懶得理這個王八蛋，早就不再聽他說話了。他這時才意識到他坐過站了，于是匆匆忙忙下了車，險些來個狗吃屎。等他下去了，我透過車窗又對他喊了一句話：“你什么時候死啊？”

其實，我覺得翻來覆去說這種潑婦罵街似的話語也沒什么意思，倒不如打他一頓干脆。自那次碰面，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觀察那條路，期望能夠再次碰見他，然后跟蹤他。那一日，我發現這個王八蛋竟然住這么好的小區，老天爺不但瞎了眼，而且連屁眼兒都爛了。小區里到處都是監控攝像頭，雖說現在天色有些晚，但是興許這些攝像頭都有夜視功能呢，真叫我不知從何處恨起。我看他進了第二個單元，關閉單元門的響動太大，以致整個樓道燈都亮了起來，讓我無法判斷他住在哪一層。唉，在小區里下手的可能性太小了，于是，我把注意力轉移到他晚間常去的小花園。可是小花園里的人又太多。這個王八蛋真是可惡。

我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幾個八九歲的小孩在玩沙子，便靠近他們，看他們到底怎么玩。有兩個孩子偷偷摸摸地在沙堆中央掏了個坑，趁別人不注意，在坑口擺了幾個樹枝，放上兩片被風刮來的破塑料袋，再撒上浮沙，等待別的孩子遭殃。我對他們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干得漂亮。然后叫他們過來。他們兩個怯生生地跑過來，問我什么事。我把事先準備好的鈔票遞到他們手上，讓他們去買冰棍吃。他們兩個接過錢，沒有動。我隨即就跟他們說了我的想法。他們懷疑地問：“就這么簡單？”我說“就這么簡單”。于是，他們興高采烈地去了。

說實話，這種事我干過不計其數，每次都能勝利達到目的。最精彩的一次，要數我結婚前干的那一票了。因為準備婚事的緣故，我不得不放棄幾天對那個王八蛋的跟蹤。而就在結婚前一天，我還是碰巧遇到了他。他依然沒有認出我，他老得真快，他顯得格外滑稽，走路的姿態像是在走上坡路，而走路的速度則像是在走下坡路，其實呢，他走的是平直的水泥馬路。他有些緊張，像是在防止自己向前摔倒；他目不斜視，仿佛希望自己快速到家；他雙臂不停擺動，近處看去，手臂略微有些顫抖，似乎得了帕金森癥似的。

我發了慈悲，給近處一個孩子一張大鈔，叫他跑過去，追上這個王八蛋，對他說那句重復了千百遍的話：“你還沒死呢！”或者，再加上點兒別的，全憑孩子的創意。這個孩子干得真是漂亮。我在遠處看見他們對罵了好一會兒，那孩子還將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身上。他也不甘示弱，也想吐上那么一口，但是孩子已經跑開了。我記得那個孩子最有創意的一句應該是“瞧你那龜樣”。

當然啦，我要說明的是，指使人去罵這個王八蛋是一件雙贏的事情。我是一個成年人，我必須擔負起教育下一代的責任。我得告訴孩子們哪些人是好人，哪些人是壞人，以及對待好人怎么做，對待壞人怎么做。這是課本上學不到的東西。現在的孩子們往往讀到了大學才開始區分好人和壞人，而讀大學以前，他們所看到的幾乎都是好人。這件事情讓我十分擔憂。而對于那個王八蛋，我已經通過這種方式暗示他六年了。這六年里，我指使過初中生、乞丐、收廢品的老頭、小混混、農民工……但凡愿意去的，他們都得手了，不愿意去的人，也經常能夠被我說服。后來我發現，這些人同我一樣都是弱者。我們一同做了一件同仇敵愾的事。這六年里，只要一有空我就會想起他，我覺得我的計劃快要成功了。這六年里，我幾乎成為了一個專業的心理學家，我懂得如何巧妙地進行暗示，如何適度地激發并控制被壓抑在潛意識領域里的仇恨，以及如何正確對待人體的本能反應，等等。是的，這個王八蛋的確比六年前我在公交車上見到的那個人贏弱許多。

我的妻子并不知道我所做的這些事情。我打算永遠也不讓她知道這些，因為這個仇恨不屬于她，而屬于我的初戀。天哪，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說出我的仇恨的根源，我覺得自己呼吸困難，覺得自己的身體有某些東西正在被拽出，那是什么東西呢？是仇恨嗎？我覺得自己被推到了煙波浩渺的海上，在這種時候，心理學都不如一根稻草來得實在。我終于病倒了。我的腦袋枕在妻子懷中，心里想著初戀情人的模樣，啊啊，這種煎熬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我什么時候才能忘記這些仇恨呢？這十來年發霉的日子，我真是受夠了。但是我不能告訴我的妻子，我不能傷害她，這件事情與她無關。我發誓，處理完這件事情，我做一個正常人，我會在自己的肝或腎的某個位置安裝一架分解仇恨的機器，二十四小時運作，讓自己做一個沒有仇恨的人，也便談不上什么處心積慮的復仇了。不過，我也深知，仇恨是人類感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狄德羅在兩百多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自愿毀滅感情，那簡直蠢到極點。”啊啊，我該怎么辦？

唉，在我發瘋的時候，我必將成為一個詩人。的確，我寫過很多沒有題目的詩句，我并不在意它們的好壞。我只知道，我需要的時候，它們會來，我不需要的時候，它們永遠不在。那些參差不齊的詩句有時令我很陶醉，有時卻令我很煩躁。我的妻子對此總不發表任何意見，她總是十分安靜地閱讀那些語無倫次的詩句。她有時會皺一皺眉頭，那是因為我的字跡太潦草。這時我也不去管她，我只是一個勁兒地看著夜空中的明月。如果她來問我，我就會對她說，那個字或者那個詞不重要，跳過或者在你心里隨便找個字詞替換它就行了。她不再追問，安靜地回到原來的坐處，繼續閱讀。我逐漸覺得，她閱讀的姿態像水一樣，流過紙上那些大小不一、棱角分明的石頭，對它們毫無責難，而且滿心包容。這個時候，我就會覺得她的心里都是柔軟的水，而我的心里都是刀鋒似的石頭，我只有擁抱她才不會粉身碎骨。

不管怎樣，毫無疑問的是，我必須完成眼前的事，沒有人能夠阻止我，除非是死亡。事到如今，已經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好在這個計劃還有幾個月就到終點了。我會如愿以償嗎？是的，我將得償所愿。

我的病終于好一些。我打算出去走走。妻子要陪我，被我拒絕了。

這個時候，太陽已經收斂了鋒芒，馬路上還有些溫熱，人們正陸續走出家門，準備到有花草樹木的地方散步。我覺得這是一天當中最好的時辰，雖然人們都是疲倦的，但是所有的疲倦都正在散淡的步履中消退，這是饑渴過后的溫潤。我回頭望了望，妻子仍在窗前注視我。她看見我，朝我擺了擺手，并做了一個小心的手勢。我點點頭，便不再看她。

轉過一個彎，我看見前面有一堆人，圍成個圈，其中有人指手畫腳。毫無疑問，里面不是賣什么奇貨的地攤，便是打著什么特別招牌的乞丐，這個城市中能夠引起人們圍觀的東西無非這些事情。哦，當然，還有車禍，不過車禍一般不會發生在這種草木繁多的地方。至于暗殺，則更是千年不遇的事情。我忽然厭倦了這些，覺得這些事情索然無味，奇聞趣談恍如嚼蠟。這種心態不大可能是大病將愈的征兆，唉，盡是些怪力亂神之說，不必理會也罷。

此時，有個東西重重地撞在我身上，讓我覺得胃部生疼。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心想不必理會也罷。那孩子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我，便高聲對我說：“那個人死了，你認識的——仇人。”

我一時不明白他說什么，慌忙呵斥他不要亂說。他便焦急地解釋起來。我知道了，這個孩子曾經被我指使過。他剛才說的那個人——死了的那個人——就是那個王八蛋。我的好奇心就在這時蘇醒了，心臟怦怦直跳。我又告訴那孩子一遍：“他不是我的仇人，我不認識他，你聽明白了嗎？”

那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并表示要領我過去看看。我牽著他的手，有點緊張，但是我沒有讓他覺察出來。透過人群，我看到了那個王八蛋，趴在地上，屁股撅得很高，仿佛在等待一只大腳踹上去。在嘈雜的唾沫聲中，有人叫了救護車。救護車遲遲沒來，人越圍越厚，又有人報了警。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有人在用手捅我的肚子，我發現還是那個孩子，他示意我把他的手松開。

我和妻子曾一同走在這個城市里的一條物欲橫流的街道上。我的手里拈著妻子撿來的空礦泉水瓶，打算將它帶回家，攢到足夠多了賣掉。我看見有一個老婦向我們走來，問我要手里的礦泉水瓶。我怎么可以把它給眼前這個看著可憐的老婦人呢？沒有理由。我和妻子繼續走著，后來又陸續有兩個老人問我要那個空空如也的礦泉水瓶，我都拒絕了。我們在回家的路上，拐入了另外一條狹窄的街道。平時沒有走過的。我們發現那里比正街大道還要熱鬧，各式各樣的人家、店面，林林總總的物態、交易，灰墻土瓦，樓宇熏黑，衣物、樹枝和電線交雜，叫賣、啼哭、吵鬧……各種聲響不知道從何處來，向何處去。我手里依然攥著那個礦泉水瓶，這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能夠領會妻子俯身撿起它的含義。在喧鬧中，我忽然發覺這個礦泉水瓶也不由自主地成為這種嘈雜世態的一部分了。我竟然頓時覺得那幾個老人問我要這個礦泉水瓶的理由也十分充足了。

我不愿提起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常常讓我變得婆婆媽媽，或者哭哭啼啼。那樣會加重我優柔寡斷的惡習。我也必須不厭其煩地暗示自己，叫自己冷靜下來，讓自己學會舍棄，然后才能獲得最終的平靜。我的多變的情緒已經引起了妻子的注意。我看著那些撿來的瓶瓶罐罐，總會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氣，轉而再看看妻子的臉頰，我又覺得我是可惡的人。我不惜花費大把大把血汗錢去做一件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我的初戀情人已經不知道投入了哪個男人的懷抱，我不懷疑自己有歌德筆下維特似的偉大而敏感的心靈，我卻懷疑自己有無那樣奮不顧身的勇氣。不要在這兒繞彎子裝英雄啦，干脆點說吧，你沒有那個勇氣，你是一個自私的可憐蟲！尤其是這幾個月，我的生活捉襟見肘。我時常在清冷的月光下回憶起往昔的景象。那些情境像青石臺上的水流，淺顯透明，似有還無。我禁不住問妻子：“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你會懷念我嗎？”妻子沉靜地點點頭。我不甘心，便又問：“你會嫁給別人嗎？”妻子使勁搖頭，并用啞語告訴我她不會再嫁。我相信她說的話，勝過初戀時我和情人的海誓山盟。

是啊，一切都過去了。雖然那個王八蛋沒有死，但是他已經離死不遠了。接下來，我需要完成我的計劃的最后一個步驟。趁著沒人，我走進了那個王八蛋的病房。他吸著氧氣，看起來很虛弱，表情呆滯。當然啦，我的手里拿著一支菊花，是我特意買給他的，準備祝他旅途愉快。我的腳步很輕，本以為他不會察覺，誰知道他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把花舉了舉，示意那是給他的。過了好一陣，他終于問道：“你到底是誰？”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我說：“我是一個受害者。”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來給兇手送行。”這是我準備已久的臺詞，終于真切地派上了用場，我為此興奮不已。

他緊張起來，也更加疑惑起來，仿佛在極力追憶多年以前的某件往事，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真是不認識你。你一定是找錯人了。”

啊呀，他竟然不記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了，真是可笑！我像是撲了空的搶劫犯一樣惱羞成怒。我終于對他說：“十三年前，是你在大學建筑工地里拆散并羞辱了我的愛情。你這個王八蛋，竟然忘得一干二凈！”

我正要動手去抓他的領口，好好地審問他，此時敲門聲響了，進來一個大夫。我不得不停下腳步，打個圓場，走出病房。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也許此行就是一個錯誤。更不該對那個王八蛋提起十三年前的往事，簡直是畫蛇添足。如果不說明，或許他會反省更多的自己的惡性；如果不說明，或許他永遠不會從疑惑中醒來，不會安寧……唉，現在想這些有什么用呢，或許這根本就是個多余的想法！唉，這件事情從頭至尾也許就是一個不幸的寓言！

事情終于結束了。

妻子又在窗前等我。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我知道，我的這次散步給妻子增添了無限的憂思。我覺得我再也不必一個人出去了。我再也不必躲閃妻子陪同的請求了。我的心終于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雖然這個原地本就是偏的，但我仍舊愿意同所有生活著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保持這種天然的生理結構。當然啦，這也許就是一個簡單的生理問題，我的胡思亂想的習性也許真的應該就此結束了。好吧，結束吧，明天里最好的時辰去和妻子散步。

散步……我和妻子緩緩地走在去花園的路上。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又看見他了。在不遠處，他獨自走在一條貼近花壇的甬路上，手臂仍舊輕微地抖著，但步履悠閑，面色紅潤——看樣子，他的病好了。我緊握了握妻子的手，腳步有些曲折。是的，我正在極力躲避他，不愿再見他。于是，我輕聲對妻子說：“我們從那邊走吧。”我沒有解釋從那邊走的理由，妻子也沒有問，我們便一同朝另外一條路走去。當然啦，我的妻子此時并不覺察我的心思。而且，對于所有這些事情，我發誓，她將永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