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鄔寶山習慣了每天站在路邊等班車。
分局的“依維柯”早上像漁人收網,下班像魚兒產卵,將沿途的人一一收起,又一一放下。
鄔寶山很準時。他認為精確度的訓練有利于鍛煉腦子的靈活性,類似的自我訓練,他有多種方法,無一不浸潤著刑警情結。鄔寶山很奇怪地長著一雙灰眼睛。這幾年頭發不可遏制地進入到灰白季節,這枯草一樣頭發下的灰眼睛,就成了他獨特的標志。
一路接送民警上下班的交通車開了過去,鄔寶山只晃一下身板,在身體變化不到五度的夾角內完成了重心從右到左的轉移。春日的陽光敏感地一頭扎在肩頭銀亮的二杠三星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閃,倏地消失在半空之中。聽說,原先雇來開班車的司機因被分局解了聘,換了新人,在哪個路段該捎帶誰還沒弄清爽,不是誤點就是開過了。
開過了百十米遠陡然醒過來的交通車,向鄔寶山所站的位置慢慢往回倒的當兒,一輛黑色的“帕薩特”唰地滑行到他的身邊。搖下的窗口露出方宏元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熱情地邀他上車。這算什么事,鄔寶山原本也是應有坐小車級別的,面前偏又是方宏元,心下犯著忌,推辭就顯得異常執拗。可是車上伸出的手更為強硬,甚至是粗暴地將他一把拉了上去。
二
“綁架”鄔寶山是方局的預謀,而且一綁就綁到了刑警老巢。
“你他媽的,還算兄弟嗎?”方宏元罵一句粗話硬拽他上的車,但惱火的背后顯然不僅僅是針對他不肯上車。聽得出來,口吻語調則是盡可能往友好和能夠喚起某種美好回憶的方向攏靠的。
他一邊收攏佯怒的表情,一邊順手把后椅皮扶手從靠背里扳下來,還“啪”地拍了一下,本意是好心,示意他坐,突然發現不妥,再想改變已來不及了。果然,鄔寶山把身子朝車門讓了讓,擠扁自己。這細小的動作,說明他敏銳地感受到了這多此一舉造成的障礙。這種隔閡感。
1977年有一批根正苗紅的返城知青被選調分到專政機關。在江北農場封閉集訓,住宿在幾排破舊的紅磚青瓦的平房里,簡陋,陰暗,潮濕。那地方原來是豢養警犬的棚子,被人喚作“狗校”。后來,有人一期二期地亂叫,把這里就叫出點黃埔軍校的味道了。也對呀,警犬也好,新警也好,都是在那里提升了狼的野性,這不正是一種暗合嗎。
因為有這樣的一段經歷,按說“狗?!边@一撥人見面都會很親很近的。不錯,時光如果倒回十五年,不管在案發現場,還是開會碰面,兩人哪回不是不磨破嘴皮不散伙。只要時間允許,還得把酒喝到昏天黑地,然后痞氣、江湖氣一齊上。八十年代中后期,三十出頭便出任副處一級干部的他倆,同是插友,同上“狗?!保洑v閱歷差不多,人稱“雙子星座”。而且他倆還有一場令人唏噓的生死遭際。當年,時任刑偵處副處長的方宏元率隊與分局鄔副局長聯手緝捕身負十起命案、全國通緝的特大持槍殺人犯。兩人年輕氣盛,沖在頭里。在一居民樓里,鄔局將方處猛一推開,抬腳破門而入,槍聲同時響起,要沒他那一把,方宏元是否與罪犯同時倒在血泊中就難說了。到今天這個地步,戴著面具,無論如何親熱不起來是誰也不愿見到的事情。過去碰到一起斗嘴的幸福時光,遠了,遠得都望不見后腦勺了。
要不是出了那檔子事,他鄔寶山不也這樣風光?
有些情況別人不考慮,方宏元不能不考慮。這世上,有些東西是越老越好,但陳年積案肯定八輩子輪不上。十五年前的積案,要破,談何容易。理論上說不是沒有一點可能,但一般不拿出來,靠帶破?,F在,有來自上面的壓力,就看能有多少勝算了。開始時他停留在抽不出人手的層面上考慮問題,那也是他藏著的一顆私心。力量都撲上去,到時退路都沒有。啟用鄔寶山,一來是有了一種力量的替補,二來讓這樣一種人出山,可進可退。
像他現在這樣的角色,凡事都得多用些心思,這些心思里頭有公的,也有私的,不奇怪的,說透了,誰不是依附公事實現自己私人的價值。分局干部說話就要調整,不出意外的話,原地挪正應當沒問題。這也是分局老局長退時交班的打算,自己也是這樣祈盼的。所以關鍵時刻,一點差池是不能出的。
叫鄔寶山上案子名不正言不順,以前類似的努力全都碰了壁。而利用與鄔寶山有關的案子為餌,激將法,也正好化解他的心結,把握就大多了。
方宏元為今天自己的這招沾沾自喜,對鄔寶山上車后罵罵咧咧的抱怨一點沒在意。鄔寶山知道,方宏元不會是拉他搭順風車那么簡單。但不知道他內心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那個郭鑫……我是說,我又見到郭鑫他媽了……”
鄔寶山很少回分局,只要回分居遇到熟面孔自然是少不了的,但他盡量繞著走。沒了職務的鄔寶山,人們還客氣地稱他“鄔局”,模糊得有點曖昧,聽起來更是可疑。那本是硬邦邦的兩字眼,這時從那些人嘴里出來就失了神,沒滋沒味,疲軟得不行,聽了心里也別扭。那天要不是為了調大一號制服尺碼才他才不會去領受秘書科長臉色的。鄔寶山就是在這里碰到了郭鑫老娘,當然,她還是來分局打聽那筆憮恤補助金的。
郭鑫生前是鄔寶山的反扒搭擋,準確說是師徒關系。那年開車回浙江老家,遇高速路堵,跳下車前去察看情況,順帶撒個尿放放水。因為這一段高架沒完工,天黑車擠,一腳踏上保養路面的草皮,掉下橋面,失足送了小命。這就尷尬了。要死,你不死得轟轟烈烈,就是倒在反扒一線也好呀,撈個因公犧牲,待遇就好辦多了,哪用得著老媽這樣勞動往返,還見不著結果呢。可偏偏是私事回家。按政策,家屬象征性地得到一些憮恤。問題是這種農村考出來的大學生家事一般遮蔽得都比較嚴實,不出事不知道,出了事,家里中風的老爹、住精神病院的哥哥,諸般慘境一一浮出水面,讓人聽了心酸。分局有一筆款子是用來作為民警發生意外,比如犧牲了、重傷了的額外補償。雖是不成文的規定,應該管用。鄔寶山知道這些,是因為那筆款子的由來還有他一份抹不掉的功勞??删褪沁@一直沒辦下來,那家人老實,說一直在鬧,其實根本算不上鬧,就待在分局門口,不走,不妨礙出入,也不出聲。文鬧更讓人揪心。這本來沒有他的事,可就沖這搭檔,鄔寶山也不會袖手旁觀,他那時發了毒誓,暗地把此事攬在了背上,得不得罪人,顧不上了?!袄蠘尅甭?,就這脾氣。
鄔寶山說,“我知道,她跑也白跑,還不如我跑。我知道,我說也不管用,但叫我袖手旁觀做不到?!?/p>
方宏元副局長臉上掠過半尷尬半為難,沉吟片刻:
“過段時間,我想想辦法,把此事辦了?!薄?/p>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市局刑警支隊會議室,在進門拐角,鄔寶山差點與端著茶杯進會場的劉副局長撞個滿懷。
“這是誰呀?喲呵,寶山,寶山。好,好?!辈恢钦f撞得好,還是與好久不見面的人打招呼說好。
三
在刑警大隊的大辦公室里,鄔寶山蜷縮在角落深處,一動不動,無聲無息,仿佛一截沉悶得快要發霉的枯樹樁。一杯茶、一顆煙,兩柱香火在眼前裊裊升騰,這是告訴你,桌后坐著的還是一個活物。
沒破的案件是刑警心口的一塊疤。鄔寶山也“命案在身”。他們可以口口聲聲自嘲,蠻不在乎,別人最好避而遠之,誰冒失,誰去捅,會挨一通無謂的搶白,自找沒趣。
多少年了,多少案件淡忘了,獨這起命案記得起細枝末節。眼一閉,過電影似的。案子在當年是上了全省十大案件排行榜的,代號“11·8”——
1991年11月8日下午3時許,在他所在市發生一起殺人搶劫惡性案件,電訊儀器廠高級工程師徐開東在自己的家中,被犯罪分子持利器刺、捅頸、胸部達17處,殺死在廚房內。案發后,市委、市政府和省公安廳領導分別批示,要求想方設法、堅決破案。市局遂調集了大批專案力量,并動員全市公安機關,進行了長期艱苦細致的偵查工作。同時攜帶現場指紋赴全國各地進行查檔,但始終未取得突破性進展……
十五年前,因為沒能破案,時任冶城分局刑偵副局長的鄔寶山對免職本有預料,他希望就地免,請求留在專案組,把案子辦下去,但被拒絕了。專案組不留了,組織上還是同意了他歸在刑警大隊名下的要求。本來局長說好要來送一送的,后來有會議走不開,又說,已吩囑大隊好好安排歡迎了。到了大隊,內勤拉開靠門口過道的一張椅子,算是安置了他的座位。對面是郭鑫,剛從警院分來的大學生,當時還沒哪個愿帶他,隊里派一些抄抄寫寫雜活給他干,算半個閑人。
對他的調離沒想的那么簡單。隨著案件從僵持走入死谷,外界傳言更多地關涉他的能力的話題上來了,似乎案件破不了多出了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這一下,鄔寶山算是被徹底擊中,傷得不輕,這一傷,元氣十五年也恢復不了……一般到最后,上級總說一句“案子不破,班子不撤”。誰都知道,到掛起來的時候了,時間一長,集體失憶,積案就形成了。畢竟生活還要繼續。
四
硬生生的陽光從對面新樓盤的玻璃幕墻上折射過來,飛流直下,挾裹著一股銳氣。好好的走向,突然受到阻隔,發生了逆轉,脾氣一壞,便變得生澀而狂躁,恣意無理地穿透半敞的陽臺,正好落在床頭,一大片的陽光落在鄔寶山的臉上。他虛瞇著雙眼,轉一轉灰眼珠子,刺辣辣地難受。不好,不好,書上說,睡不醒,是衰老的象征。可有時人醒著,就是拔不起身體,僵硬在那里,那不更糕糟?內心深處掠過陣陣慌張。
妻子梁鳳站在床邊看著鄔寶山。梁鳳經營著一家外貿企業,效益不孬。別看梁鳳外表風風火火,一副女強人的模樣,其實女人味一點不缺,不知她是如何把兩個角色完美統一于一身的?誰會想到掛了十五年的積案找上門來了。今天專案組有會,過去習慣叫專案組,現在不知算什么班子。管他叫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翻身下了床,草草洗漱,點支煙,貪婪地吸上一口,夾起“鱷魚”皮包就要走。
“哎,”梁鳳說,“昨晚有你電話,打家里來。老睢找你,說你老不接手機。”
哪個老???手機之于他,純粹是個擺設。鄔寶山煞有介事看看手機黑屏,揣好,讓它繼續停擺。想了一下,還是開了機,揣進兜里。
噢,老睢。老睢是貨真價實的大學教授,后來下了海,做了商人。他的名字怪里怪氣,不好認,名片上“睢唯淮”三個字沒幾個人能念對。老睢是托到梁鳳才聯系上鄔寶山的。兩人有一次在茶社談話時老睢說,“聽沒聽說?金城張總也想弄把槍。”
第一次聽說有人要私藏槍支,鄔寶山顯然被嚇了一跳。老睢解釋說,一種時尚。現在大老板當中有很多流行做派,高薪聘個把老警察放在身邊就是一種。場面上,給出的頭銜是特別助理什么的,私底下便戲稱配一把槍了。他等著鄔寶山的回話,鄔寶山卻把這事給忘了??隙ㄊ菫檫@個事情才打的電話。
五
破積案畢竟不同于現行案件偵破,那要的是趁熱打鐵的勁頭,趁溫度還在,各路人馬一齊動手,運氣好,受害人尸體還沒涼,便把案破了。十五年前的案子早一身冰氣,一片凍土,一塊硬骨頭。
開會的感覺,鄔寶山完全陌生,可暗暗地,又帶點抑制不住的興奮。剛下來那陣子,隊里有時人手不濟,市局分局開會了,不知輕重的家伙會來拉他項差頂卯。在會場,熟人相見,有的想親熱一下又礙于什么顧忌什么,打招呼又不好好打,借上廁所,繞到背后,按一按肩膀,好像什么意思都在里面了。讓人受不了。自此以后,不管什么級別的會議,一概拒絕,不參加。十幾年下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會議差不多只剩下概念了。
摸到分局五樓會議室,還早。一個年輕的面孔,正忙著搗鼓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一枚巨大的指紋被雪亮地放大在屏幕上,差不多有了顯微鏡的效果,夸張的紋路走向,像霧彌散開來,透著神秘色彩。鄔寶山一眼就認出那是“11·8”大案的現場遺存,心里忍不住一熱。
跟著投影儀的幻幻滅滅,鄔寶山臉上一忽亮,一忽暗。心里則始終有種跟不上趟,出土文物的感覺,渾身散發著太久遠的迷惑和遲頓。一路聽下來,總不如過去聽案情匯報那樣解渴。
“啪——”隨著幻燈片跳閃到一幅現場畫面:木質門框和一條刺拉刀痕的特寫。隨著技術派小伙道出一條驚人的線索,差不多要將鄔寶山擊癱。
聽到后來,還沒輪到他發言,他差點跳將起來,好在有方宏元在邊上壓著。
技術派小伙用激光筆點點這點點那,繼續說道:“在現場對尸體損傷以及門框上的刀痕進行精心地勘驗,從位置、方向、角度等方面綜合分析損傷及刀痕的形成機理,完全可能得出作案人左手持刀作案的結論。”
“我插你一句?!狈胶暝J為有必要在此作些解釋,“當時,在現場勘驗的過程中,就有技術人員根據現場情況提出作案人至少一人很可能是‘左利手’的意見,但現場勘驗負責人——現在我們就不說是誰了——對此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未能及時組織全體勘驗人員研究、會診,因此在匯報現場勘驗情況時也沒有將這一情況報告,從而失去了一個排摸嫌疑人的好條件?!?/p>
“說得輕巧。”
那年,他不得已下了案件,竟然有那么大一個細節他不知道,那以后,“左利手”對他已是辦案機密,跟他沒關系了。
“左利手”,俗稱“左撇子”。多么好的一個條件,他想不通,該案難道當時就沒有一點進展?
鄔寶山重重地合上筆記本。這一次案情分析會,說信心不受打擊那是說謊,說沒有一點收獲也不對。他先是對遲來的“左利手”憤怒,過后冷靜下來,一陣震撼雷電般從內心深處滾過。莫不是老天留給他這個天大的機會,莫不是要“解鈴還待系鈴人”。雖說惹得一肚子不愉快,心口堵上個疙瘩,總還有一種預感,心情一下子透亮起來。
六
鄔寶山的第三只眼死死頂上了那只“左利手”。他的直覺告訴他,方向對頭。
準確地說,他的記憶深處一直儲存著這么一只“左利手”。想起來,從心底劃過時,留下的是一道粗礪的印痕。
那雙灰眼睛,真的不同于一般,看進去了,還記住了。人家都說他眼毒,只有他知道,毒,靠眼那哪行,得靠心??康氖菂柧?。當時第一眼看到那只“左利手”,直覺就告訴他可疑。這種直落心底的記憶,講不清,道不明。
說來也巧,他竟是在“琵琶山莊”茶社與“左利手”碰的面。
那地方就是老睢請喝茶的所在。老睢是這種私人會所的??停p車熟路直接在一間雅致的包房落座。請鄔寶山,自然不光為喝茶。
老睢決非等閑之輩,出入這樣的會所會見客戶,就知道不是受雇于一般的公司。果然,這次接的是金城的單。老睢說,在商言商,像他們這樣的生意人,對有用的信息異常靈敏。比如,公安局有個3050的說法,就是說達到三十年警齡、五十的歲數可以提前退休??此婆c生意無關的政策,對他卻是含金量極高,如獲至寶。像鄔寶山這樣的年齡,不得志,有本事,晉升無望,最符合標準,于是一有人推薦,立馬進入了他的視線。
新客人來都是要見見的,這是會所經理的營銷策略。眼前的人,皮子比女人還白晰細膩。長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油光里夾著梳子齒痕的印記,頭發在腦后被一把束攏。下頦刮得鐵青,嘴唇薄薄,尖刻里不失溫文爾雅。如果不是堆滿職業化的微笑和挺括的西裝,光從形象氣質上根本看不出是個職業經理人。
老睢笑吟吟地說:“你肯定也會把他當藝術家看的,不錯,第一次來的人沒有不這么說的。其實他從骨子里就是。不同的是,他是把會所作為藝術品來打理的,差不多把各種藝術的元素滲透到硬件、軟件的每一個細胞了。”
“過獎,過獎。”
不知他從哪里摸出一包軟中華,一頓,給鄔寶山遞過來,左手拿起打火機跟上,可快到跟前,突然交換給右手,速度之快不易察覺,也因為快而顯得非常地不自然。
鄔寶山看著他的左手。
七
隔著裊裊青煙,對面沙發上的鄔寶山看起來多少有點朦朧。他的敘述隨他一口長長的吁嘆結束,恰似一口氣登上山頂,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案件的討論一時僵在那里。顯然,分歧出在對“左利手”的不同認識上。
“好,好。寶刀不老,寶刀不老啊?!逼鋵?,輪不到別人,方宏元頭腦里首先對鄔寶山的推斷就布滿疑問,但分裂主義又一次主宰了他的表達方式,半提醒半建議地說:“證據,再說說,拿給大家看看。”對鄔寶山,肯定也好,否定也好,他都不敢大意。對他眼睛的毒,從沒有懷疑過,對他豐富的經驗也是崇信有加。這回有疑問,倒不是生發于不信任,畢竟鄔寶山長時間不碰案子,偵查思維荒疏,敏銳性的衰退,就像一個人不可遏制地老去,對誰都一樣。更何況,他對本案那特有的千絲萬縷的情感牽扯,不排除有操之過急之嫌,作出錯誤判斷的可能不是不存在,千萬要慎之又慎。
“好吧。”鄔寶山顯然有備而來,不用提醒他也是要開始他冷靜推理的:
“第一,此人遠道而來,從浙江老家到我們這個城市投資會所。他們知道,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燈下黑’,符合犯罪心理。
“第二,‘易手’,類似于易容術,是最常見的逃避打擊方法。這種可能性需要極強的毅力支撐?!屡蓢嫾摇瘲钫拢瑸榱藙撔?,‘壯士斷腕’,竟然改用左手作畫寫字,畫風大放,將潛在的靈性一下子抒發出來,從此地位一路飚升,畫價自然不菲。那是超乎常人的心勁。一個人殺人后,通過十幾年強化訓練,能夠達到‘左利手’不用的境界,但有時一出手,一不小心,還是會露出一點痕跡來的。另外,‘左利手’常習慣說‘對不起’。在人多的地方,因為他們會與迎面而來的右撇子往同一方向閃避;吃飯時,他們的肘子會撞到身邊的人,或誤喝了別人的咖啡;侍應生遞上的賬單也會只照顧右撇子,他們得把賬單沿逆時針方向轉過來才可以簽署。那小子那次點煙,打火機倒手時,正是說了一句‘對不起’,同時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
“第三,從此人身高推斷,與當時留在現場門框刀痕的高度基本吻合?!?/p>
“第四,最最關鍵的是眼神,那小子的眼神,怎么說呢,直覺告訴我,此人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很長時間,方宏元沒有言語,緩緩站起來,拎起柜上不銹鋼水壺,繞到鄔寶山身后,遠遠地伸過手臂,給他的杯子續上水。
“我們來假設,就像現在我不方便從正面給你倒水一樣,那人點煙時,會不會因為有障礙,而改用左手給你點的煙,可突然又認為用左手不禮貌而調換的呢?!?/p>
鄔寶山:“習慣成自然,可此習慣決不是彼習慣,那是一種猛然的驚醒,憋出習慣的習慣?!?/p>
“證據呢,我要的是證據。”
當時多虧多長了個心眼,察覺可疑后,緊隨其后跟蹤至衛生間,發現在無人狀況下,身心放松,他果然免不了使用左手的習慣。這就夠了,秘密得以核證,還不成為證據?可他仍硬抗著,沒言語。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另有打算。他認下了一個死理,十五年前的案子,用常規的法子還能破嗎?
方宏元知道,一個老刑警的直覺,不容輕易懷疑,更何況是鄔寶山,公開場合那是要面子的。可時間上不能久拖,不來點刺激,那是會在枝節上浪費太多的時間的。他這一硬激,果然使他頂了真,話里話外就帶上了惡狠狠的腔調:
“好,好,我會給你證據的……”
八
一晃,小半個月過去了,也沒見鄔寶山張羅出個子丑寅卯來。外人看來,怕是把給方宏元看證據的狠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鄔寶山主動約老睢見面,還是讓他一時轉不過神來,但職業習慣,嘴里蹦出的詞還是熱絡似火,讓你從頭到腳渾身舒坦。“好,好,我來車。下班,老地方,不見不散。”
前一時期那樣的步步緊追,也沒見個回應,更不指望有個準話了。就像丟塊石頭下深淵,半天聽不到一聲響。事隔大半年,聽到他的聲音不能不讓他感到反常,可反常歸反常,內心還是忍不住一陣欣喜。他經歷過太多“目標”開始時鐵板一塊,之后局部松動,最終徹底化凍的過程。鄔寶山這個電話也許說明了一切。
鄔寶山是以作了老睢半個主的架勢拉開他的計劃序幕的。請方宏元喝一頓茶,正是他設計的主動出擊方案的一部分。憑良心說,這一陣方宏元做得不賴,事事處處把他頂在頭上,一個順風順水的大局長,不容易呀。
干了一輩子警察的人哪個沒藏著掖著一兩把絕招,多少的分別而已。一把“老槍”,就是一段傳奇,那是一壑不可探測的深淵。絕招,關鍵時候用上一用,屢試不爽的。第一次去過“琵琶山莊”茶社,他就產生過再秘密會會“左利手”的沖動,只是忌諱著打草驚蛇,才沒急于動作。因此,會所經理一直是個疑團,就那么懸著。正趕上方元宏要證據,一不做二不休,把兩事一并做了再好不過。
本來,方元宏不溫不火地候著,他了解他不會落空。鄔寶山帶著一顆復仇之心上案,難免操之過急。那天見他賭一句狠話走人之后,行話怎么說的,叫偵查焦慮。他的固執,使他對自己的判斷產生了懷疑,就放心不下。這種時候,刑警感覺最易發生偏差,怕他方寸要亂,而親眼印證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于是就有了答應跟他走一遭的理由。
鄔寶山探身從窗口望去。夕陽下,老睢那輛灰色的“寶馬”,停在離分局不遠處的林蔭中,靜靜閃著幽深的光澤。到那種場所,方宏元那車停車的泊位一放,不夠檔次不說,也不合適。瞧,老睢真下功夫,不過這種人做事的細膩風格不能不叫人欽佩。
剛被老睢當目標咬住那會,差點跟他翻臉。“不要說那么難聽嗎,都是多年的朋友,當作朋友之間幫忙好了。”現在想想,老睢陪著小心的解釋不無道理。
“到私企混個師長旅長干干”,年薪30萬,開價真不算低了,誘惑挺大,心下少不了動一動的。私底下,鄔寶山打聽過,像他這樣級別的老槍,不止一個進了這個大公司那個大集團,這個掛個助理,那個掛個副總,個個一級棒。都是近幾年的事,但代表了一種潮流。算起來這些人在公安局混了不少年,除了有點身份,還有的共同點都是刑警出身,又比一般的孔武匹夫之勇多一層細密思維。不過話說回來,私企大老板個個人精,決不會做虧本的買賣。說到底,實則是老板身邊的護駕,保鏢性質。
鄔寶山上一趟廁所回來,正趕上電話響起。方元宏告訴他,市局會議開遲了,約定不變,自己會直接過去,他說他知道那地點。
鄔寶山勾頭向窗外望望,落葉拌著灰塵在不寬的街道上追逐。天轉眼就變了,快要下雨了。他趕緊打開翻蓋,對手機猛掐一通,告訴老睢,方局如果先到,務必先接待好。電話里傳過來的聲音異常興奮:“放心,一定熱情,保證周到。”鄔寶山相信,那是他的長項。叮囑完,擔心下班高峰路堵不好走,匆匆下樓趕了過去。
老睢這個人,賊精,與人自來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鄔寶山輕輕推開包間,瞥見老睢已與方元宏無話不說了。
“鄔兄,我說的,會和方局一見如故,對吧?!?/p>
“好,好?!?/p>
接下來,照例是一頓精致的盛宴。
鄔寶山的心思明顯不在飯桌上。按理,老睢宴客,“左利手”早該出場了。可奇怪的是,酒過三巡,也沒見那經理露面。鄔寶山在不動聲色中故意找借口逼他,老睢敏感,傳話找來的卻是一個漂亮的女領班,說經理暫時不在。
暫時不在,那就等好了。
這頓飯吃得漫長而無滋無味。
經理終于出場了,卻是女的,漂亮的女領班跟在身后,一副做錯事的忸怩。女經理滿臉歉意,鶯聲細語,解釋領班說錯話的個中緣由,“左利手”經理因家中有事回老家了,至今還沒回來。
“左利手”沒有現身,疑點陡然上升。
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鄔寶山就領著刑警小鄭上了路,直撲“左利手”老家。
出了東城門,甩開膠著噪雜的車流,駛上高速連接線。鄔寶山放下油門,速度猛地飚起,車身直晃。不曾想,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吳猴子?!编w寶山看一眼藍屏,大拇指掐進手機的蓋縫,翻開,“喂,不錯,是我,講?!?/p>
副駕上的小鄭知道,吳猴子是“宏達”出租司機,鄔寶山撒出去的眼線之一。這家伙話多,活躍,人鬼機靈,誰碰到他也就跟撞上鬼差不了多少。
小鄭突然看到鄔寶山的臉迅速灰暗。
小鄭奇怪地問,“怎么了?”
鄔寶山苦笑了一下說,“破了?!?/p>
小鄭不解地說,“什么破了?”
鄔寶山說,“十五年前的案子破了?!?/p>
九
案件破在指紋對比上,而非“左利手”。
本案中,雖然犯罪嫌疑人韓一亮1983年8月因犯故意傷害罪被判7年徒刑,留下了他致命的痕跡,但由于當時技術原因,只能實現指紋與指紋三面印的自動比對,而恰巧韓一亮指紋三面印捺印質量不好,因此一直未能對上。今年3月,當地公安機關升級的指紋系統,新增了利用平面指紋的自動比對功能,比中“11·8”指紋,最終發現了犯罪嫌疑人。
這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算式,鄔寶山心知肚明。案子破了,等于他射出去的子彈沒著靶。對象的年齡特征都對。
鄔寶山塌陷進藤椅,內心的壓迫使他無法控制地萎頓下去,同時生生地感覺到悲憤的情緒正從心底塌陷的縫隙絲絲冒出。
案子破得平靜而少有波瀾,沒有預期的效果出現,已不僅僅是遺憾了。這時,他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顆射出去的子彈,不管碰著什么,只要能撞得粉粉碎就好,省得丟人現眼。
破案就是捅破一張紙。
塵埃落定,化凍的土地卻難于歸于平靜。慢慢地,鄔寶山向另一種失意墜去。那種熟悉透了的味道,又從廣袤深邃的記憶原野奔涌而來,無法抗拒,也無法逃離。
秋涼了,小公園里零散地佇著的幾株高大的白楊,一陣浩蕩風起,散落的葉子聽到了統一號令一般,齊刷刷朝著一個方向奔突,一時間,有如樹上掛滿了無數風鈴,“嘩嘩嘩”發出歡快的吟唱。公園沒多少人,鄔寶山卻早早地盤踞在那張長椅上了。
提前退休,是他始料不及的事情。
局長新上任,該停擺的事情自然停下來,方宏元承諾的事自然無力兌現。半年后,還沒等鄔寶山有機會重新提起郭鑫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的撫恤補貼費問題終于浮出了水面。他的直覺真的沒錯。那筆分局原定列作人身意外保險的款項,先是劃入一個銀行,后被原局長挪用。那二百來萬,如同一條聽話的小魚躍進了股海,翻騰、沉浮,樂不思蜀,一去三年,差點游不回來了。最后好歹總算捕捉歸案,卻早已遍身傷痕……該追究的受到追究自然不在話下。第一個受到牽連的自然是方宏元,同謀肯定夠不上,知情怕就脫不了干系了。果然,方宏元也被挺了職。
公園河水因為粘稠而緩緩流動,淡淡的腥濕氣息慢慢變得有點臭不可聞,又到了該換水清淤的時候了。
鄔寶山從椅子上站起來向遠方走去,他走得緩慢而沉重,從他的背影上看去,他在一瞬間年華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