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來的有:雨,雪,雨加雪,冰雹,流星,鳥屎,空酒瓶,餡餅。還有林妹妹。
掉在郭旗頭上的是最后一樣。郭旗對江海波說:“暈死。”
郭旗是在手機短信里這樣跟江海波說的,當時已接近零點,郭旗想象得出江海波躺在熟睡的老婆身邊,一邊看電視,一邊快速而簡短地給自己回短信。果然,江海波回過來的只有兩個字:別暈。
別暈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突然冒出來一個妹妹,你能不暈?郭旗盯著手機傻坐了一會,想想江海波不會說出什么更有安慰性的話來,失望得很,索性把手機關了。江海波這人就是這樣,機械得跟個機器人:有發達的肢體,超發達的腦袋,就是沒心,沒溫度。就算有,那心也是機器人身上一個鐵質的零件,那溫度也是有開關控制的恒溫,永遠波瀾不驚,不發生變化。郭旗父親之死,郭旗第一個告訴的人是江海波,江海波只在電話里對郭旗說,這種事,誰都會輪到。別的就什么也不說了。在郭旗最最需要肩膀的時候,江海波表現得像一塊堅硬的金屬,這塊金屬甚至沒有略表一下悲痛,更沒有略表一下關心,這讓郭旗很是受不了。郭旗覺得江海波至少應該問一問自己的情況,說幾句溫暖點的話,哪怕是假裝出來的關心也行。但江海波惜字如金,且字字是鐵,很硬,很冷,像釘子一樣帶著銹蝕之后遲鈍的痛,讓郭旗很難消化。但越是這樣,郭旗越不打算放棄這塊鐵。
郭旗跟這塊鐵較上勁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從認識起,就是郭旗在主動。江海波不主動,也不被動。當郭旗不管不顧往前沖的時候,江海波是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架勢。郭旗受了打擊,想要鳴金收兵了,這時候江海波卻撤了防,城門半開,放郭旗進去。但鐵總歸是鐵,硬邦邦的,幾個回合下來,弄得郭旗傷痕累累,筋疲力盡。以至于父親病重,到父親死,都沒有顧上。這是郭旗最最愧疚的。因此郭旗在父親的遺像前沒有節哀,大哭,哭得天黑地暗,數日過去了也沒能從悲痛中爬出來。
后來,袁冰給郭旗打電話,說自己的房子要拆遷了,一時找不到住的地方,問郭旗能不能把她父親的那套房子給他住一段時間。袁冰開玩笑說:“我付你房租”。
郭旗就去抽屜里找鑰匙。郭旗從家里搬出來后一直留有家里的鑰匙,為的是回去進門方便。只是郭旗最近幾年很少回去,她很忙,先是忙離婚,后是忙戀愛,和江海波不明不白,糾纏不休。
郭旗找到鑰匙后,把頭梳了梳,發問戴一支鑲鉆的牡丹,身上穿了鮮亮的裙子,裙子有點夸張,裙擺一縷一縷的,再穿上一雙短靴,簡直就是武俠片里無所顧忌的丐幫公主。郭旗就在鄰居大媽和大爺們責問的眼光里進了樓道。照理父親剛死,郭旗應該穿得素氣一點,至少,不應該是這種引起民憤的穿法。但自母親死后,郭旗就亂了章法,她完全拋棄了母親生前對她的苦心教育。以往樓上樓下的人訓斥子女,說的是:看人家郭旗,站有站相,坐有坐樣,多有教養。或者是:看人家郭旗,多聽話,做事多有樣子。但隨著母親的死,這樣的話也陪葬一樣進了母親的墳墓。拿郭旗做榜樣的大媽和大爺們,迷茫得很,不知道該怎樣實施對子女的教育,嚴了不是,不嚴,也不是。他們后來評價郭旗的話,幸虧郭旗母親是聽不到了,如果聽到,她一定會氣活過來,從墳墓里跳出來修理郭旗。依她的性格,怎么能讓自己一輩子苦心經營精心打造的名牌成果就這樣付水東流了呢?
那天郭旗上了三樓,從包里掏出鑰匙開門,先是防盜門,老式的那種。接著開里面的木門。門開了,郭旗首先驚訝地看見鞋架上擺著好幾雙鞋子,有父親生前穿的拖鞋,也有女人穿的方口鞋。客廳的地板上干干凈凈,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落滿灰塵。再看家具,茶幾上擺著水果,是新鮮的。水果旁邊是茶杯,杯口冒著熱氣。郭旗有些反應不過來,腦子木木的,恍惚間覺得父親還活著,就躺在臥室的床上看報紙,看書。郭旗就往臥室里走,推門進去,見床上空著,被褥整齊。郭旗又往書房走,她看見父親的遺像端端正正擺在書桌正中,前面供著香,煙裊裊地往上飄,一直飄到了雪白的天花板。
香是才點著的,還有大半炷。
父親是真的死了。
郭旗呆楞著。一股風從開著的窗戶嘩啦啦吹進來,把父親遺像前的一些紙吹得滿地亂飛。郭旗打個冷戰,誰?是誰在這里?是父親的魂嗎?還是什么幽靈?
郭旗跑到客廳,大口喘氣,喉嚨被什么死死掐著似的,呼吸極其不暢。郭旗不是怕,是覺得怪異,就像大白天的,在大太陽底下看見了鬼,讓人覺得多么的不可思議。
郭旗喘了一會,慢慢冷靜下來,覺得事有蹊蹺。郭旗記得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后,自己把房間的窗子全關死,把門也是一道一道鎖好了的。難道有什么流浪漢、小偷之類的人,撬了門鎖住了進來?這似乎不太可能,因為門窗都是好好的,沒有發現破壞的痕跡。那么,又會是什么呢?死人的空房子里,居然有活人的氣息,一切都如父親生前一樣有條有理的存在著,這不能不讓人萬分奇怪。
郭旗站在客廳,百思不得其解。
嘩——轟。衛生間有沖水的聲音。郭旗應聲轉過頭,看見衛生間的推拉門開了條縫,鉆出個披散頭發的女人,女人兩只手還在腰間提著褲子。
接下來,客廳里上演的是兩個女人比賽一樣的尖叫,一個比一個嘴巴張得大,一個比一個聲音恐怖。
尖叫結束,郭旗說:
“你嚇死我了”。女人也驚魂未定,說:“你也是”。
這個女人郭旗認識,叫綠枝,是父親生前的保姆,照顧父親很多年,父親死后郭旗就把她打發走了。可她顯然并沒有走,還招呼也不打的住在這,儼然這里的主人,不像話。郭旗有些生氣。
“拿來!”郭旗朝綠枝伸出手。
“什么?”綠枝裝不懂。
“鑰匙”。郭旗說。
綠枝不動,眼睛不看郭旗,朝書房看,一眼一眼的,好象眼巴巴地等里面的人出來幫她說話。
郭旗來氣了,說郭建設已經死了,現在房子是我的,我說了算,你,趕快搬走,不能再住在這了。
綠枝說:“我不走。”聲音不高,可是堅決。
郭旗沒聽明白,說:“什么?你說什么?”
綠枝說:“反正我不走”。說完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要生出根似的。
郭旗只知道古時的一些仆人對主人忠心不二,主人死了仆人就在荒野里搭個小房子給主人守墓,一守好幾年,沒想父親的這個保姆也這么重情重義。郭旗心里不免感動,在綠枝身旁坐下,說你的心也盡到了,我替郭建設謝謝你。綠枝不說話,臉越來越紅,呼吸也越來越急,眼淚要掉下來似的。郭旗說你哭什么呀,我都不哭。
郭旗叫綠枝盡快搬走,說過兩天自己就要把房子租出去了。綠枝還是不說話,死死地坐在沙發上,好象只要這樣坐下去,她的屁股就真的會生出根來。
郭旗起身去收拾父親的東西,郭旗對父親的東西生疏得很,不知道父親平時一些東西都放哪。綠枝這時候拔起她的屁股跟在郭旗后面,郭旗進哪個房間她也進哪個房間。她不問郭旗找什么,只袖手站一邊看,監視一樣,看得郭旗很不舒服。郭旗說,你不用跟著我。但綠枝不走開,還是特務一樣如影隨形地跟著。
郭旗拿了幾樣父親生前常用的東西作紀念,又拿一塊黑紗包了父親的遺像,她要把父親帶到自己那邊去。
郭旗要出門的時候,一直不吭聲的綠枝攔住她,說這些東西,你不能拿走。郭旗驚詫,問為什么?綠枝說因為這些東西現在屬于她。
郭旗說:“你沒搞錯吧,我是郭建設的女兒。”
綠枝定定的,說:“郭建設把這些東西留給我了,按法律規定,這些東西就是我的。”
郭旗沒想到。
但郭旗還是尊重父親的遺愿,她只拿了父親的遺像,對綠枝說:“你趕快走人,把這些東西也趕快弄走。”郭旗說租房子的人過兩天就要搬進來的。
過了兩天,郭旗陪著袁冰來收拾房子,開了門,見綠枝還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東西也沒收拾,一副賴著不走的架勢。郭旗說你這人是怎么回事,叫你走人你沒聽明白嗎?綠枝抬抬眼皮,不慌不忙地動動厚嘴唇,說出的話卻驚人。
綠枝說:“這房子是我的,該走人的是你。”
綠枝手里拿著一個小紅布包,當著郭旗的面,一層一層打開,最里面躺著的是一張遺囑。綠枝拿著它像拿著圣旨。
郭旗就著綠枝的手伸頭看了一遍,遺囑是父親立的,大意是因為綠枝這些年照顧他有功,他死后房子就贈與綠枝。
白紙黑字,千真萬確。
郭旗傻了。父親是不是老糊涂了,這房子,是母親劉惠芬單位里的集資房,是劉惠芬精打細算存了一輩子的錢買下的,也是劉惠芬不辭勞苦,指點著怎樣裝修,怎樣打家具,就連窗簾也是她自己縫制的。父親怎么能把它送給一個跟這個房子毫不相干的人呢?不可能,不應該,不是真的。郭旗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張遺囑是偽造的,郭建設不可能干出這么愚蠢的事來。
果然,郭旗再看一遍,字跡不是父親的。郭旗指著綠枝,說看你老實巴交的,原來這么不誠實。
綠枝不分辨。
袁冰在一家律師事物所給人當助手,通曉法律條文和一些相關問題,就著綠枝的手也伸頭仔細看了一遍。郭旗問是不是假的,袁冰說遺囑有公證。郭旗說可字跡不是父親的。袁冰說字跡說明不了什么,立遺囑的人可以找人代筆。郭旗說郭建設又不是不會寫字,他有什么必要找人代筆?
袁冰看著郭旗搖頭,說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情況特殊。
郭旗轉向綠枝,一副兇巴巴刑訊逼供的樣子:“說,遺囑是怎么回事?不說清楚我送你見官。”
綠枝往后退,一直退到沙發邊,就勢一屁股坐下去,好象把自己的屁股陷進沙發里她就安全了。
袁冰把郭旗往后拉,自己隔在兩人中間。袁冰對綠枝說,你說說當時立遺囑的情況。綠枝說當時的情況就是郭建設寫不了字,找了公證處的人幫他代寫。
“鬼才信!”郭旗說。
袁冰讓綠枝說清楚點,郭建設是怎么個寫不了字。綠枝說郭建設手抖得厲害,抓不住筆。
郭旗一把把袁冰拔拉開,指著綠枝說撒謊!那天她去的時候,父親明明好好的,還自己端著紫砂壺喝水。紫砂壺拿得動,未必一支筆就拿不動了?
綠枝突然抬起頭,瞪著眼睛說:“這要問你!”
郭旗說我不問你你倒來問我!郭建設怎么突然就不好了?是不是你做了什么手腳?綠枝從沙發上站起來,強硬地又說一遍:“問你自己!”
綠枝的強硬激怒了郭旗,她跳起來,沖到陽臺找了根晾衣叉,惡婆一樣來打綠枝,綠枝躲進臥室,反鎖了門。郭旗就在那里噼里啪啦用晾衣又打門,打得驚天動地的響。袁冰趕忙制止,說把事情弄明白了再說。郭旗說再明白不過了,這個壞心腸的女人,不但謀財,而且害命。
“我要告她!”郭旗氣得咬牙切齒。
郭旗和袁冰下樓的時候,樓道里伸著些嗅覺靈敏的腦袋,見了郭旗也不縮回去。郭旗他們一走過去,就聽見身后有人議論,說生兒養女有什么用。還有人嘆氣:兒女還不如一保姆來得貼心吶。郭旗欲轉身和他們理論,被袁冰推著拉著,說算啦算啦,你還能把他們怎么著,連他們也告了嗎?
遺囑真偽的問題袁冰很快就幫著搞定了,立遺囑的經過公證筆錄里都有詳細記錄,立遺囑的地點是市中心醫院住院部六樓三零七房二十九床。遺囑有公證書、公證人,還有代筆人簽字。
“遺囑應該是沒問題的。”袁冰說。
郭旗把一只高跟鞋狠狠砸向墻壁:“郭建設,到了那邊看劉惠芬怎么修理你,你把她一平米一平米積攢起來的房子送了人,你把她便秘用的衛生間也送了人,你不想活了”。
袁冰在一旁幸災樂禍,說國外還有孤寡老人把財產留給自己的狗呢。郭旗惡狠狠地盯著袁冰,說你這話什么意思?袁冰不敢往下說,郭旗手里拿著另一只高跟鞋,隨時有扔過來的危險。
袁冰回去以后還是給郭旗打了個電話,有些話,當面不好說,隔著電話就好說多了。袁冰說算了,那套舊房子又值不了多少錢,權當扶貧吧。袁冰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郭旗經常給街頭路邊的乞丐扔錢,甚至還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給衣衫單薄的人。袁冰勸她別濫施同情心,這些人多是假裝可憐。郭旗不聽,一意孤行。有一次一個男的抱個小孩,見人就說老婆跟人跑了,孩子病了,可憐可憐吧。別人都繞道走,偏郭旗迎上去,掏遍了自己的口袋不說,還把袁冰身上的錢也搜刮了個干凈,袁冰怎么攔都攔不住。后來,兩人在一家飯店看見了這爺倆,又吃肉又喝酒,生活美好得很。袁冰笑郭旗婦人心腸,動不動就動了惻隱之心,結果受騙上當。
“誰能肯定站那伸手的人真的就是些需要幫助的人呢?現在假的東西實在太多,搞不好自己的善良就被人利用了。”袁冰這樣說。
郭旗不以為然,面對眼前的殘酷事實,她答:權當扶貧。
現在袁冰是拿她自己的話說她。
袁冰還直截了當地提醒郭旗,綠枝跟她父親,是不是有點什么不明不白的瓜葛。郭旗問袁冰這話什么意思?袁冰說不好說。類似把遺產贈送保姆的案子,他們也有遇見過,基本都是主仆關系比較曖昧,否則,袁冰說:“傻子才會把財產留給一個保姆,就算沒子女,也有親戚。就算近親沒有,遠親總是有的吧。”
袁冰還說:“如果你父親跟綠枝關系曖昧,那她得房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人家總不能白曖昧一場,袁冰是這樣認為的。
郭旗生氣了,說袁冰胡說些什么,綠枝不過比自己大四五歲。袁冰說年齡不是問題,現在連性別都不是問題。郭旗說問題是,就郭建設那樣的人,他要真和綠枝曖昧,還算我服他了。袁冰說你也別把你父親看扁了,老男人也是男人。郭旗說問題是他年輕的時候也沒像個男人,一輩子劉惠芬指東他不敢往西,就他,能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來。袁冰說,可你媽不是已經不在了嗎?
郭旗一下子不說話了。郭旗當時高高站在電腦桌上,一手端著電話,一手拿著話筒,光腳丫子一下一下撥弄著桌上的鼠標,像無聊的貓在玩一只死老鼠。郭旗住的是二十九樓,電腦桌就靠在落地窗邊,低頭看下去,下面是一片輝煌無比的燈火,郭旗向前邁一步,又邁一步,她覺得自己腳下踩著的不是木頭的桌子,而是這些流動的燈火,有一些,正流星一樣飛快地從她腳邊滑落,消失,它們帶動著郭旗也快速地往一個什么地方墜落下去。
袁冰聽不到郭旗說話,在電話里喂了好幾聲,袁冰的聲音沿著電話線把郭旗拽了回來。郭旗以為自己真的掉下去了,原來只是片刻的眩暈。
郭旗說你聽沒聽說今天有個家財萬貫的富婆在水立方美容院偷人錢包的事。袁冰說沒聽說過。郭旗說已經偷了好幾回了,終于被抓住,誰也沒想到她會偷錢。大家都想不明白,她那么有錢,還偷錢,為什么?袁冰說不知道,這要去問她。停了一下,袁冰說其實你問她她自己也未必就清楚。就像你,不是沒房子住,不是缺錢花,但你卻對父親的做法不能釋懷。郭旗說這不是房子的問題,也不是錢的問題。這個問題很郁悶。袁冰說我懂。
郭旗的郁悶真的不是為了房子和錢,她是那種輕松掙錢也輕松花錢的人,幾經跳槽,現就職于一家很大的房產公司做工程核算,年薪多多。郭旗今天的輕松生活要歸功于母親劉惠芬,沒有她老人家的諄諄教導郭旗上不了名牌大學,這是她今天立足社會的牢固基礎。但郭旗對母親卻沒有多少感謝。母親一死,她馬上辭了在機關里舒適安穩的工作,然后改頭換面做OL,然后離婚,胡作非為。
母親一生給她制定了數不清的條條框框,把她管制犯一樣從頭到腳地管制著,母親不在了,郭旗反而不知所措,她繼續老實了三天,然后就去把又長又直的黑頭發剪成了李宇春似的亂發,還漂染了幾縷鮮艷的紅。逍遙了一陣,發現真的沒人開自己批斗會了,就再接再厲,穿短裙,露肩,戴超大墨鏡,趿著兩股麻線紐成的拖鞋,整個人,一副酷得沒良心的樣子。郭旗還學會了喝酒,學會了抽煙,學會了沒有規矩的為所欲為,所有以前沒機會犯的錯,都把它犯了個遍。郭旗發現沒有母親的世界原來天大地大,是一種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美好景象。用袁冰的話說,郭旗隱忍了近三十年,現在終于原形畢露。
在所有人眼里,郭旗一直是一個文靜、禮貌、懂事的人。郭旗現在的這種變化有點匪夷所思,也是所有人意料不到的,有點天翻地覆的意思,它巨大到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實在沒法把現在的郭旗跟以前的郭旗聯系在一起,仿佛她們是同一個名字的兩個人。
郭旗是在母親劉惠芬一整套一整套的偉大理論里茁壯成長起來的,照理母親死了,她應該牢記母親的教誨,依然做那種又紅又專的乖乖女。在郭旗成長的日記里,每天記下的都是劉惠芬強有力的語錄,記了二十多年,厚厚的幾大本,都趕得上偉大的毛選了。不同的是毛選指點的是江山,劉惠芬指點的是家事,雖然雞毛蒜皮,但極其認真,遇人民內部矛盾,她采用人民專政,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來解決。如果效果不夠理想,那就批評批評再批評,直到深刻認識,撥亂反正為止。在她的勢力范圍內,想享受人民民主是癡心妄想,上學的時候郭旗作業寫累了,去樓下透透氣,要經過批準,而且時間有嚴格要求,批準的是十分鐘,絕不允許超過半分鐘,郭旗上樓的時候,劉惠芬一定是拿著表站在門口準確地掐算著時間的。郭旗參加工作后偶有同學聚會,同事飯局,這樣再正常不過的活動也要經過嚴格審查才會得到批準。郭旗對劉惠芬的霸王作風稍有反抗就會被殘酷鎮壓。想推翻這座大山,只能寄希望于父親郭建設。但郭旗失望得很,她發現在強權的劉惠芬面前,接近一米八的郭建設,他的高大是假的,是帝國主義的紙老虎。自己的骨子里多少還隱藏著那么一點點的反叛意識,郭建設卻是連反叛的念頭都不敢有,劉惠芬一輩子都把他當兒子一樣訓斥著,管教著,管著他的財務收支,管著他的拉屎放屁,還管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任何一點縫隙一樣狹小的私人空間。但郭建設竟然沒有異議。劉惠芬不許他抽煙,他就戒煙,不許他喝酒,他就不學喝酒。矮矮的劉惠芬在高大的郭建設面前永遠強悍無比,說一不二。
天底下也只有郭建設受得了劉惠芬,外加一個劉惠芬生出來的自己。這樣的話郭旗對袁冰說過。袁冰小時曾跟郭旗鄰居很多年,對郭旗的境遇深表同情,這么多年他一直保持著對郭旗的友誼不離不棄。也只有袁冰,能直截了當說出自己對郭建設和保姆的看法。郭旗雖然認為不可能,但還是仔細搜索了一下記憶里儲存的東西,這一搜索,竟找到了蛛絲馬跡:綠枝是在十幾年前就在郭旗家做過一段時間保姆的,那次是因為劉惠芬騎自行車摔了一交,摔壞了腿,又正當郭旗要考大學,就雇了綠枝來家里幫忙。等郭旗考完大學,注意力從書本轉移到父母臉上,發現父母均面色可疑,母親劉惠芬本來就少有笑臉,這時候幾近絕跡,臉上掛的不是冷霜就是西風,嚴酷得讓人受不了。父親郭建設則是一副小小心心的樣子,卑躬屈膝得讓人難受。后來劉惠芬的腿剛能下地,她就把綠枝打發走了。
綠枝第二次進郭旗家是劉惠芬死后的事,郭建設有糖尿病,經常出入醫院,身邊缺少個照顧的人,郭旗回家的時候他就跟郭旗嘮叨,想雇個保姆。郭旗贊成,去介紹所給他領回一個,沒幾天被郭建設趕走了,說是不合意。郭旗再領,郭建設再趕,理由還是不合意。郭旗一連領了七個,七個都同樣下場,郭旗煩了,不知道什么樣的才合郭建設的意,劉惠芬在的時候不合理的事多了去了,也沒見他提意見說不合意。看來也是跟自己一樣,一沒了劉惠芬的管制,就爆發了。
郭旗甩手不管,讓郭建設自己去找保姆,郭建設就找了綠枝,他跟郭旗的解釋是在保姆市場遇上的,熟人,放心,也好相處。郭旗沒話,綠枝曾經是被劉惠芬趕走的,出于凡是敵人反對的,她都擁護的原則,她沒對郭建設這次八分之一的合意率產生懷疑。
但現在想來一切真的十分可疑,怎么會那么巧?巧到郭建設要找保姆,綠枝就剛好在那等著,兩個人約好了一樣。
郭旗想弄個水落石出。
郭旗沒有按袁冰的思路去找遺囑上的漏洞。那是白紙黑字,死無對證的東西。郭旗想到醫院,也許父親最后的情況,醫生清楚。比如,父親立遺囑時是否神志清楚,父親怎么突然的說死就死了。
郭建設是中心醫院的老病號,最后一次一住就是好幾個月,一直到死。郭旗很容易就找到了他的主管醫生,是個女的,青白的皮膚,繃得很緊的臉,再加上梳短發,戴黑框眼鏡,雖然年紀不老,但顯得很兇。郭旗去的時候她正忙著洗手,洗三遍,沖三遍。洗完了,問:什么事?語氣逼人。郭旗說自己是郭建設的女兒,想了解一下郭建設死前的情況。女醫生脫下白大褂,里面是跟她臉色差不多顏色的衣服,她說出的話差不多也是那種顏色,她說女兒?人沒死的時候怎么不來了解。郭旗說我出差,在外。郭旗沒撒謊,那幾天她是在外,但不是出差,是去了江海波那。
女醫生去一個鐵皮柜子里翻,翻了一陣,翻到了郭建設的住院病歷,啪地扔到郭旗面前。郭旗要拿去復印,女醫生說病歷不能帶出去。郭旗就坐下看。剛翻了兩頁,頭就大了。病歷上的字像天書,除了醫生自己恐怕沒人能看懂。女醫生催郭旗快點,她已經下班,現在不屬于她的工作時間。郭旗只好把病歷放下。
下樓的時候郭旗在電梯里遇見了女醫生,本想打個招呼,但女醫生冷著臉,好象從沒見過郭旗這個人,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郭旗突然來了勁,眼睛不眨地盯著女醫生看,她發現女醫生不僅臉繃得緊緊的,就連臉上小而尖銳的鼻子,窄窄的額,狹長的腮,扁而薄的唇,都是繃緊的,往下,脖子,胸,腰,屁股,大腿,這些本該柔軟的部位,也一樣繃得又硬又直。郭旗感覺女醫生渾身長的都是骨頭,硬得讓人難受。
電梯一停,郭旗敏捷地第一個沖了出去,她不想讓女醫生在她的視線范圍內多停留一分鐘,這塊生硬的骨頭硌得她實在難受。這塊骨頭讓她想起另一塊骨頭——劉惠芬。看來這世界上有很多劉惠芬存在。要不,有一些人,怎么就相象得跟一個人似的,讓你走哪都覺得面熟,總覺在哪見過,其實又根本就沒見過。小時候郭旗讀劉胡蘭的故事,里面有插圖,郭旗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個劉胡蘭她認識,短發,挺胸,昂頭,鐵骨錚錚。后來她才明白,圖畫里劉胡蘭的光輝形象,完全就是母親劉惠芬平時的形象。劉胡蘭有敵人啃不動的骨頭,劉惠芬也有,誰啃,誰掉牙。當然那是郭旗小時候,劉惠芬還年輕著,她的硬里面還有一點點明朗的健康。后來劉惠芬不年輕了,戴上了眼鏡,郭旗偶然看見江青的照片,覺得真是劉惠芬的寫照,上了年紀的劉惠芬不僅硬度增加,隨著歲月的增長,也長出了些別的東西,比如上挑的眉毛,泡起的眼袋,臉上原來上提的肉,還有始終拉直的嘴角,脖子上經絡凸顯的皮,這時候受了地心吸引力開始往下垂,往下耷拉,盡管這樣,也不是那種軟弱無力的耷拉,而是有一種強硬的橫隱藏在里面,這種橫再通過瓷器一樣冷且泛青的皮膚透出來,就達到了平方的效果。劉惠芬給人的感覺是更加的生硬冷酷,以至郭旗很少看她,劉惠芬如果站前面,她就把身子轉過去,用屁股對著她。劉惠芬站左邊,她就盡可能把臉轉向右邊,只用小部分的臉承受劉惠芬輻射過來的硬。郭旗就是不愿意劉惠芬在她的視線里晃,這么硬的一個物件,瞄一眼就能硌得人渾身不舒服。嚴重的時候有如骨頭卡在喉嚨,讓人窒息。
郭旗一直最愿意看的人是袁冰的母親,柔軟的黑發順過耳后挽成鬢,顯出纖巧的頭顱,一道柔和的光從額頭經過鼻梁,唇,圓潤的下巴,一直深進頸窩。袁冰的母親不算漂亮,皮膚也不夠白,人也不胖,不是那種有肉感的女人,但整個人,看著養眼,像是秋天的棉花,給人一種很柔軟又很溫暖的感覺。她的舉手投足,都是軟的,讓人想到柳樹。她能把很需要力度的機械運動,化解成軟綿綿的有韻味的動作,比如劈柴,她拿一把很小的斧子,搬個小凳子,含胸坐在那里,一下一下的劈。斧子落下去,聲音是輕的。手臂揚起來,劃出的弧線是圓的,衣袖帶出的風,有一種飄逸。好象她根本不是在劈柴,而是在彈一張木質的古箏。又比如買米,她扛一袋米上樓,顯然吃力,但腳步依然是軟的,輕的,不像別人那樣把樓梯踩得噔噔噔的響,就連喘氣,也是微微張著嘴,一小口一小口的,也不是別人那樣呼哧呼哧把自己的肺葉當風箱拉。郭旗看見過她吃甘蔗,嘴里不發出別人那樣絲啦絲啦的聲音,她的牙齒咬下去,咬得很輕,仿佛怕甘蔗會疼。這讓郭旗很感動,有一種想要靠著她的欲望。郭旗想象不出她身上該是怎樣的柔軟和溫暖。有一次,郭旗路上遇見她,想要幫她提菜籃子,她客氣著,不讓,郭旗搶過來提了,另一只手去挽她的胳臂,她沒拒絕,讓郭旗挽著,一路走回去,走到了她家門口,放手的時候,郭旗覺得自己手邊還沾著她的軟,這種軟,郭旗一直保留著,一直不忘。有時會在夢里再次顯現,郭旗抱著它,像抱著一朵溫暖的棉花。
郭旗也有過為數不多的幾次和母親零距離的接觸,一次是劉惠芬打她,用手掌啪地打在腦袋上,郭旗感覺像是遭遇了鈍器的打擊,自己的天靈蓋差點被敲碎。一次也是挨打,劉惠芬的巴掌打在郭旗小腿上,打完了,郭旗拉起褲腿,腿上巴掌的印子清晰可見,甚至可以看見掌骨指骨及關節骨的形狀,它們之間連接的筋肉皮血沒有顯現出來,顯現出來的只是又狠又硬的骨頭。郭旗覺得恐怖,好象打自己的是一只骷髏的手,沒有肉,全是骨頭。
還有一次是梳頭,劉惠芬突發奇想,也想梳袁冰母親那樣的香鬢,自己折騰了半天,梳不好,叫郭旗幫忙,郭旗手都梳累了也挽不住那些鋼絲一樣的頭發——真的是鋼絲一樣,或者是比鋼絲還硬,鋼絲你還可以把它擰彎,弄成你想要的形狀,但劉惠芬的頭發你是沒法擰的,你把它擰過去,它又唰地彈回來,你用發卡剛卡好,嘩地一下,它又散開來。郭旗建議劉惠芬去把頭發燙一下,這樣會柔軟一些。劉惠芬去了一整天,頂著一頭大花卷回來了,說理發師傅說頭發太硬,燙不了小碎花,只能燙成這樣的大花,就這,還是上了兩回燙發水,戴了兩回電燙帽的。換了別人,早把頭發燙毛燙焦了。但是,劉惠芬的頭發僅僅柔軟了兩天,一洗頭,所有的頭發又一根一根直了回來,就像沒燙過一樣。
有一陣,流行短發,是一種接近平頭的短,劉惠芬也剪了那種趕時髦的發型,整個人,就更顯得硬了,以前頭發遮蓋住的地方,這時候強硬的輪廓都顯了出來,就是水干了河底的石頭全暴露出來的那個樣子。加上頭頂鋼刷一樣豎立的發茬,劉惠芬的硬就成了平方的平方。
劉惠芬正是死在了自己的硬上。一個柔軟的人,絕不會自己摔了一跤就摔得丟了性命。比如袁冰的母親,被飛快駛過的出租車撞倒后摔出兩三米,僅僅是些皮外傷,身上所有的骨頭都好好的,沒有斷,連裂縫都沒有,只在醫院住了幾天就回家了。又比如對面二樓七個月大的嬰兒,一身肉軟嘟嘟的,連骨頭也還軟著,沒來得及長硬,他剛剛學會了爬,就爬到了陽臺上,從欄桿的縫隙掉下去,一直掉到一樓,接住他的是硬邦邦的水泥地,他竟然也是好好的,毫毛未傷。郭旗還親眼見過貓從高高的樹冠上摔下來,是一只黑色的野貓,有警覺的眼睛,靈敏而柔軟的身子,它爬到樹上,想偷襲樹尖尖上的鳥,沒成功,一失足掉了下來,重重砸在堅硬的地上,郭旗以為它死定了,沒想它一落地就速度極快地爬起來跑得無影無蹤。看來柔軟的東西,不怎么會傷著,倒是那些看似硬邦邦的東西,什么也經不住。劉惠芬下樓,踩空了臺階,整個人摔下去,也就四步臺階,她卻瓷器一樣摔得粉身碎骨,身上多處粉碎性骨折,肋骨全部斷裂,就連頭骨,也有致命的碎裂。仿佛她渾身硬邦邦的骨頭,都在那一刻集中起來斷掉了,它們斷的時候,還一起嘎巴嘎巴地發出響聲,碰撞出一些磷火之類的東西。
劉惠芬其實不是那種皮包骨頭的瘦人,甚至可以算得上胖,但她整個人,渾身除了骨頭就好象再沒別的內容,這些骨頭一塊一塊突顯著,粗大著,悍然的樣子,郭旗奇怪郭建設睡在她旁邊怎么就不覺硌得疼?
也許連她的乳房都是硬的,郭旗想。劉惠芬死后郭旗在她的遺像前停留了兩分鐘,墻上的劉惠芬這時候是一張平面的紙,她立體的骨頭也變成了平面的,但郭旗還是覺得自己被這些東西硌疼了。那天,郭旗從郭建設手里接過劉惠芬的骨灰盒,竟是意想不到的輕,她那些沉重的骨頭都到哪去了?劉惠芬曾有一段時間認為自己需要減肥,天天堅持縮食,但效果甚微。郭旗覺得好笑,骨頭的重量是能減得掉的嗎?劉惠芬的體重里,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重量是屬于骨頭的。現在這百分之八十的骨頭成了灰,卻是如此的輕飄飄,輕到打個噴嚏,它們就會四處飄蕩。
郭建設病歷的事,最后還是袁冰幫著搞定了,他妻子在另一家醫院工作,托熟人找那個女醫生去復印了一份。袁冰的妻子還幫著從頭到尾認真看了一遍,沒發現有什么疑問。郭建設在住院期間得了腦血栓,之前病歷上曾有血壓突然持續升高到200/120mmHg的情況,這正是發生腦血栓的前兆;郭建設的病歷里還附著一大疊檢查單:腦電圖,腦血管造影,腦超聲波,CT掃描,還有一項血液流變檢測報告。袁冰的妻子很內行地翻著這些檢查單,一邊看一邊指給郭旗:腦電圖顯示兩側不對稱,病灶側呈慢波。腦血管造影顯示動脈狹窄、病灶周圍有異常血管。CT掃描也顯示梗塞部位血管分布區域出現吸收值降低的低密度區。血液流變學的檢查報告是全血粘度增高,血小板聚集性增強,體外血栓長度增加。這一切都說明醫院的診斷是正確的。
郭旗認為腦血栓不會致命,郭建設死因可疑。袁冰妻子說這話不好說,腦血栓一般是不會致命,但郭旗父親有糖尿病,而且從病歷上看患者有嚴重腹積水,腎衰竭的癥狀,這些都是糖尿病的并發癥,嚴重時就會危及到生命。
袁冰覺得事情不會像郭旗想得那么復雜,綠枝也許謀財,充其量大放騷氣讓郭建設寫遺囑把房子留給她,但害命,還不至于。郭旗說綠枝家是四川農村的,很山區,很窮,窮山惡水出刁民,什么可能都有。
袁冰妻子聽郭旗這樣說,覺得人命關天,又把病歷仔細看了一遍,看完她問郭旗郭建設的遺囑是哪天立的?郭旗說是二月十幾號吧。袁冰說十三號。袁冰妻子看看袁冰,說你倒記得清楚。然后指著一頁病歷讓他們看,說這是十三號的:患者四肢活動無力,手不能握,說話含混不清,喝水發嗆。袁冰妻子說多數腦血栓病人意識消除或有輕度障礙。面神經及舌下神經麻痹,眼球震顫,肌張力和腹反射減弱,病理反射陽性。袁冰說你說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袁冰妻子沉吟著,不說,袁冰急了,說你賣什么關子,快說呀。袁冰妻子有點不高興,說皇帝不急太監急。袁冰也有點不高興,說我是不是太監,你最清楚。郭旗站在兩人中間覺得尷尬。
袁冰妻子說一月十三號的病歷上寫著郭建設“神志清楚,無意識障礙。”就是說他立遺囑的時候頭腦是清楚的,但手不能寫。袁冰說遺囑是郭建設口述,別人代寫的。袁冰妻子說這就可疑了,明明寫著他“言語表達困難,含混不清,”,怎么口述?
郭旗盯著袁冰的妻子,說你肯定這里面有問題?袁冰妻子說不好說,疑點是有的吧。
郭旗說:“那我告定了”。
這時候郭旗卻發現自己懷孕了。是上次去見江海波的結果,一點不意外。當時江海波突然停下,征求郭旗要不要排到體外。郭旗身體里的感覺一下沒了,她看著江海波,說如果你覺得排到下水道跟排到陰道是一樣的話,請便。江海波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怕傷害到你。郭旗不說話,江海波就控制著不動,說不能玩得過了。郭旗說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無關。
郭旗沒跟江海波說懷孕的事,自己去醫院解決了。郭旗寧愿傷的是自己的身體,而不是心,江海波在那樣的時候,冷靜得近乎機器人,他身上的關鍵部位好象是裝著開關的,說啟動就啟動,說停就停。郭旗覺得跟一個機器人做愛,后果就得自己承擔。
開車回家的時候郭旗順便去超市買了點紅糖,又買了幾個雞蛋,餓了就沖一杯。喝著紅糖雞蛋,郭旗覺得自己有點獨自療傷的味道,就像被狗咬傷的另一只狗,自己舔傷,自己承受。
為著告綠枝的事,郭旗休息了兩天就往法院跑。那天她去的時候是大晴天,出來的時候卻下開了雨,從門口到停車的地方有一段距離,郭旗沒帶傘,又沒耐心等,就頭頂著一個檔案袋往車上跑,跑到車上衣服有點濕,沒當一會事,回去也沒換,覺得很累,倒頭就睡了,等醒來,人就開始發燒,還怕冷,一陣一陣的打哆嗦。
郭旗想給袁冰打個電話,想到他妻子那天的態度,又打消了。除了袁冰,自己好象也沒什么朋友可求助,劉惠芬活著時對自己實行嚴加管制,她不在了,郭旗發現自己其實已經習慣了沒有朋友。看來,劉惠芬強加給自己的,表面上自己拒絕接受,事實上卻是根深蒂固地長在了身體里,而且毒藥一樣無法清除。
郭旗強撐著爬起來給家政公司打了個電話,說要個人過來打掃一下衛生,順帶著給自己跑醫院開點藥,幫自己買點吃的。對方問郭旗要個什么樣的人,郭旗說手腳麻利,誠實。對方說我們這的人都是經過培訓的,都手腳麻利,誠實。不到十分鐘,門鈴響了,郭旗想速度還真快,就黃著臉爬起來開門。門開了,站在門口的竟然是綠枝。
郭旗一見綠枝就火了,說你怎么知道我住這?綠枝不說話,抬臉看著郭旗,郭旗覺得她的兩個黑眼珠像兩只黑蒼蠅一樣在自己臉上亂飛,繞得她頭暈。郭旗說你走,我討厭看見你。啪地關上門。
過了幾分鐘,門鈴又響了,郭旗想這回該是家政的人到了。開了門,還是綠枝,神定氣閑的站在那里。郭旗又要關門,被她一伸胳臂擋住了。郭旗說怎么著,你還想怎么著?綠枝不說話,一只腿也跟著伸了進來,接著是整個人。郭旗給氣傻了,這不就是阿拉伯人養的駱駝嗎,一條腿一條腿的往里進,最后把主人給趕了出去。自己才沒郭建設那么愚蠢。
郭旗使勁把綠枝往外推,綠枝泰山一樣不動。郭旗沒辦法了,說我現在沒力氣跟你玩,我打110。
綠枝進來后四下看了一眼,迅速打開帶來的塑料袋,拿出拖鞋換上,然后跟著郭旗往里走。郭旗見綠枝是有備而來,更被氣昏了頭,連電話放哪都不找不著了。她從書房走到臥室,從臥室走到書房,深一腳,淺一腳,被什么絆了一下,就摔倒了。
郭旗摔倒,半天爬不起來,嚇了綠枝一跳,她發了一會傻,說了句腦血栓,就急忙找電話打120。郭旗迷糊中聽見綠枝說這有個得腦血栓的人,你們快來,然后又熟練準確的報出了自己家的地址。郭旗想,真是個用心險惡的女人,不知道她又想玩什么花招。
120把郭旗拉到醫院,綠枝也跟著去,掛號,驗血,拿藥,交費,她全熟門熟路。醫生當她是郭旗的什么親人,郭旗治療的情況都和她商量,她也不解釋,自作主張地幫郭旗決定了。郭旗高燒著,人卻提高著警惕,她怕綠枝做什么手腳。
郭旗一覺醒來已經是兩天以后,看著手機上的日期郭旗有些反應不過來。是手機的電腦板錯亂了?還是自己的腦袋瓜錯亂了?郭旗躺在床上恍惚了好一陣,直到看見綠枝站在門口鬼頭鬼腦地往里窺探,才一下子想起了之前的事。
郭旗大聲說你怎么還在這。話說出來才知道自己聲音跟蚊子差不多,根本起不到震住綠枝的作用。果然,綠枝當沒聽到,干脆走進來,盯著郭旗看,還伸手去試郭旗的頭,被郭旗一把擋開。綠枝干干地走出去。
出去了沒兩分鐘,綠枝又進來了,手里端一碗冒熱氣的湯,香氣四溢,飄得滿屋子都是。綠枝把湯伸到郭旗眼皮底下,郭旗喉嚨先響了一下,接下來是肚子,但她極力忍著,誰知道這湯有沒有問題?
綠枝見郭旗不接,把湯放下,出去了。一會再進來,一只手提著塑料袋,一只手把一疊發票藥單遞到郭旗跟前,嘴巴里擠出一個字:錢。
郭旗被她說愣了,問什么錢?綠枝說我幫著墊的醫藥費,還有這兩天的鐘點費,還有買雞的錢,買菜的錢。郭旗說醫藥費我可以給你,可我沒叫你幫我干活,更沒叫你買這買那。綠枝說是你自己打電話叫鐘點工來的。
原來是這樣。
郭旗松口氣,為自己的神經過敏好笑。可怎么就這么巧,巧得有點奇怪,自己要叫鐘點工,綠枝就剛好在那等著,一叫就叫到了她,事先安排好似的。
綠枝說那天她看見叫鐘點工的人是郭旗,本來想走人,可是,發覺郭旗臉白得像一張紙,人也虛得站不住,就沒走。
郭旗陰著臉不說話。
綠枝又說她看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沒有,就自作主張幫著買了。
郭旗不想賴別人的錢,翻皮夾找,不夠。郭旗皮夾里多的是卡,這卡那卡,買東西刷一下就行,不用現錢,所以平時身上也不多放。
綠枝見這樣,說要不,過兩天自己再來拿。
綠枝在門口換了鞋,把帶來的拖鞋放進塑料袋里,就走了。綠枝一走,郭旗馬上端起湯,餓死鬼一樣三口兩口的喝了,又去廚房里盛,一氣喝了三碗,覺得不能再喝了才停下。
郭旗吃飽喝足,有了力氣,就在房間走了一圈,她想看看有沒有少了什么。一圈檢查下來郭旗沒發現少什么,倒發現綠枝給自己準備了不少吃的,有補血的大紅棗,還有暖身子的紹興米酒,生姜,紅糖,都是這時候郭旗最需要吃的,一樣一樣,把冰箱都塞滿了。綠枝還把地板也擦了,衣服也洗了,就連衛生間那些沾了血跡亂七八糟扔在洗衣袋里的內衣,她也洗了。郭旗覺得難堪。
過了兩天,綠枝真的又來了,手里提著塑料袋和一串報紙包裹的中藥,進門換了拖鞋,就熟門熟路地往廚房走,她先找個罐子把藥用慢火熬上,然后挽起袖子洗碗。等郭旗去皮夾里把錢數好,給她拿來,她已經洗好了碗蹲在那里擦地板了。郭旗把錢遞給綠枝,說自己今天可沒叫鐘點工,干了也是白干,她不會付錢的。綠枝騰出一只濕手把錢接了,塞進口袋,不說話,也不抬頭,接著擦地板,一下一下擦得很用力。汗水順著她的頭發流下來,一直流進頸窩。
郭旗說你這人怎么這樣,走吧,走吧,煩不煩人。郭旗站在綠枝面前,擋著不讓她擦。綠枝像搬家路上遭遇了障礙物的螞蟻,掉個方向繼續自己的工作。
郭旗說你是良心發現了還是做賊心虛了,讓房子壓得睡不著覺,跑這做牛做馬贖罪來了吧。還是想討好我,讓我放你一馬不去告你?
綠枝唰地站起來,直視郭旗,厚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又蹲下去,繼續干活。
郭旗見趕不走綠枝,只好做罷,自己看電視吃東西。一會綠枝擦到了客廳,看見郭旗嘴里嘎巴嘎巴地咬著山核桃,一反剛才的沉默,說你現在怎么能吃這東西。郭旗說怎么著?我就愛咬咬不動的東西。綠枝說快放下快放下,會落下病的,以后牙齒就咬不了硬東西了。郭旗臉紅了一下,說你這話什么意思?綠枝說女人這時候要特別注意,否則后悔都來不及。自己那時候就是因為不懂,碰了涼水,現在關節還經常疼。郭旗氣急敗壞,質問綠枝“這時候”是什么時候?
綠枝說:“小產。”
郭旗逼視著她,說:“這么說你也小產過?跟郭建設?”
綠枝不回答,蹲下去擦地板。
郭旗指著綠枝,說:“你們還真無恥。”
綠枝不軟不硬,說:“你不也一樣。”綠枝不抬頭,背對著郭旗,郭旗像碰到了一堵軟墻,給彈了回來,說不出話。
一會藥好了,綠枝倒了一碗端過來,放在郭旗面前,說藥是一個老中醫開的,這個老中醫看婦科病很在行。
郭旗不喝,問綠枝是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亂動了自己的東西?郭旗說:“你記住,這里不是郭建設的家,沒你亂動的份。”
綠枝說那天救護車來的時候,醫生不明白郭旗的情況,叫找找看有沒有病歷,這樣急救起來方便些。自己就找了。病歷就在床頭上放著,醫生打開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說不是腦血栓,是……郭旗沒讓她往下說。
郭旗想起一個問題,她問綠枝怎么就想到跟120說自己是腦血栓呢?綠枝說郭建設腦血栓的時候就是那樣,突然摔倒,就站不起來了。郭旗說自己那天去的時候郭建設還好好的。綠枝瞪起眼睛,說還不是你,郭建設讓你幫他去辦一張老年證,坐公交車可以免費,進公園也可以免費,你嫌煩,還說他葛朗臺,不給他辦,你走了他就腦血栓了。
郭旗不信。綠枝反倒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看來這個女人不簡單,須小心提防。
綠枝走的時候郭旗給她錢,她只拿了買中藥的錢,鐘點費沒要。郭旗說是你自己不要,別到時候賴我不給。郭旗還說自己已經找到了足可以證明遺囑有問題的證據,她讓綠枝別高興得太早。綠枝剛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郭旗已經態度惡劣地把門砰地撞上了。
綠枝第三次來,郭旗正養精蓄銳準備和她法庭上見。這次郭旗沒讓綠枝進門,她懶得和她費口舌。
綠枝手里拿著法院傳票,隔著防盜門,求郭旗能不能看在郭建設的份上把訴狀撤了。綠枝說遺囑真的是郭建設的意思,郭建設當時雖然說話不清楚,但神志是清楚的,他能比劃著表達自己的意思。如果郭旗跟自己上法院對公堂,綠枝說:“那樣會影響到郭建設的名聲。”
綠枝居然拿郭建設的名聲來要挾自己!郭旗來氣了,嘩啦拉開門,說你休想!回你四川老家做夢去吧!然后把防盜門門咣地摔上。
綠枝被震得后退兩步,她站了一會,最后,一梗脖子,說上法院也好,可以把事情弄個清楚。郭旗說你還冤得不行了似的。綠枝說我冤不冤枉,你說了不算。郭旗說就算遺囑是真的,我也要把房子拿回來。郭旗后面一句話很惡毒,郭旗說:“你也不看看自己,一個保姆,值不值一套房子。”
郭旗的這句話激怒了綠枝,她臉發紅,鼻子呼哧呼哧地出著氣,也說出了一句郭旗意想不到的話,綠枝說:“我是不值,可是,郭幟跟你有一樣的權利!私生女也有繼承權。”
郭旗有點暈頭轉向,她問綠枝郭幟是誰?綠枝說:“你妹妹!”
郭旗更暈了。
綠枝走后郭旗就給江海波發了那個短信。她知道跟江海波說了也跟沒說一樣,他是不會給自己什么意見的。有時候郭旗也奇怪自己怎么就非江海波不可,其實,江海波這人又臭又硬,還冷血,根本不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自己其實更喜歡袁冰那樣的,加上袁冰有一個溫暖的母親,郭旗理所當然的應該喜歡他。但郭旗沒有這個自主權,劉惠芬一手安排了她的婚姻,不說那個人怎么樣,單憑是劉惠芬看中的這一點,郭旗就對他起了逆反心理,劉惠芬一死,這樁婚姻也就分崩離析,迅速瓦解。
劉惠芬的死對郭建設是否也是一個解脫?郭旗不得而知。對父親郭建設,郭旗一方面哀其不幸,另一方面又恨其不爭,以郭建設一米八的個頭和男人的尊嚴,他完全可以把劉惠芬的骨頭一根一根的抽掉,那樣的話,劉惠芬就會變軟,軟得像個妻子。劉惠芬也就不會一摔就摔得粉碎,以至一去不復返,鵲巢被鳩占。
郭旗把郭建設的遺像扣在書桌上,她后悔把他帶到這來了。她其實并不愿意看見他,一個大男人,活得這么茍且,不能不讓人悲哀。把房子留給綠枝,也許是他一生唯一的壯舉。不,還有郭幟也應該算得上是他的另一個壯舉。郭旗原以為綠枝跟郭建設只有“小產”,沒想他們竟然還有大產,產出來一個郭幟,名字和自己的名字是連體的,自己和這個叫郭幟的,就像是一個連體的怪胎。郭旗無論如何接受不了。
但這個郭幟,真的存在嗎?還是綠枝為了得到房子杜撰的?或者,指鹿為馬,李代桃僵,綠枝把跟別人生的說成是郭建設的。
那個晚上,郭旗在電腦桌上站了很久,站到腳酸腿軟疲憊不堪才下來,然后倒頭就睡。夢里她周圍都是柔軟的棉花,這些棉花又白又溫暖,一朵一朵,就飄在眼前。她伸出手去抓,等抓到手棉花卻變成了一根骨頭,跟棉花一樣白,但白得很硬。
早上醒來郭旗的脖子就不能自由轉動了,右側的一根筋又脹又疼,好象她整晚枕著的不是枕頭,而是一根骨頭。
郭旗梗著脖子蓬著頭發出門,直奔遺囑里的那套房子,她用鑰匙開門的時候,綠枝正準備出門,手里提著那個常提的塑料袋。郭旗堵在她面前,說空口無憑,那個郭幟,人呢?綠枝有些緊張,不回答。郭旗說根本就沒有什么郭幟,對吧?
綠枝沉默了一會,放下塑料袋,轉身走進臥室,一會從里面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照片。綠枝一直把照片遞到郭旗眼皮底下:照片上是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扎著兩個小刷子,臉上沒有表情。郭旗的第一個反應是綠枝拿著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干什么?
綠枝說這是郭幟。
郭旗不信,照她的推理,郭幟就是存在,也應該是個小不點大的人,這幾年她雖然很少回家,但也比一年兩次的透環體檢要多幾次,從沒見綠枝有什么變化,生個孩子,又不是生個小老鼠,可以不顯山不露水。再說了,父親這幾年的身體,郭旗懷疑他還有沒有這功能。
郭旗伸手去拿照片,想要看個仔細。綠枝手一揚,閃開了,說自己得先走了,文化北路那邊有一家人等著自己去做衛生,說好八點,不能遲到。郭旗扯住綠枝不放,說事情不說清楚休想走。綠枝說郭幟還等著這個學期的學費,自己得努力干活,沒時間在這糾纏。郭旗說郭幟郭幟,誰能肯定她就是郭建設的女兒?有證據嗎?綠枝急了,說信不信由你,反正自己得走了。
一個掙,一個扯,郭旗一用力,殃及了脖子,脖子就歪在那里動不了了,郭旗只能哎喲哎喲的喊疼,疼得眼淚直往外冒。綠枝以為自己力氣大,弄疼了郭旗,慌得張著手站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好。郭旗朝綠枝呲牙咧嘴地指自己的脖子,說脖子,我的脖子。綠枝反應過來,跑進廚房拿了一根搟面杖,一下一下的搟郭旗的脖子,搟得不輕也不重,只幾下,郭旗的脖子就搟正過來了。
又搟了一會,郭旗的脖子可以活動了,也不那么疼了。郭旗說真見鬼,睡了一覺醒來就這樣了,可能是被鬼擰的。綠枝說什么鬼不鬼的,她一個農村人都不信有鬼。這是落枕,睡覺的時候枕頭太硬,硌著脖子了。那天她就見郭旗的枕頭那么厚,里面還塞那么硬的東西,能不把脖子睡壞?郭旗說你懂什么,那枕頭里塞的是竹碳。綠枝吃驚,說往枕頭里塞碳?那怎么睡啊,枕頭就應該塞棉花,又軟和又溫暖,怎么睡都不會睡落枕。
綠枝用搟面杖搟了一會,改用手揉,她的手又大又厚實,按在脖子上卻是綿軟的,郭旗覺得自己繃著的那根筋放松了下來,說不出的舒服。郭旗問綠枝怎么會這一手,哪學的。綠枝說在醫院看那些推拿的醫生給郭建設做推拿,看得多了,也就記住了一點,沒事就經常給郭建設做。綠枝說:“也是亂按的。”
說到郭建設,氣氛又有了硝煙,郭旗不相信那個所謂的郭幟跟郭建設有父女關系,怎么可能!郭幟都十幾歲了,那時候劉惠芬還把守在這個家里,在她疏而不漏的天網里,郭幟根本就沒有產生的機會。
綠枝說如果郭旗對這個問題有懷疑,可以去DNA,她那時候來郭建設家,還是個沒結婚的人,后來也一直沒結過婚,這是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郭旗可以去她老家打聽。郭旗就問綠枝老家在哪,綠枝說了,哪個縣哪個鄉哪個村,說得很詳細。綠枝說郭幟生下來就一直在老家跟著外婆和舅舅,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多掙些錢,把她接到身邊,讓她能在城里上學。這些年一直忙著照顧郭建設,都沒顧上她,自己虧欠她的太多了。
最后,綠枝說,如果不是因為有郭幟,她根本不要這房子,自己在哪還掙不上口飯吃,還沒個地方住。但想到郭幟,這房子她還非要不可了,沒有房子郭幟來了住哪?上學怎么辦?她不能讓郭幟像自己,綠枝說:“郭幟該跟你一樣,上很多學,做好的工作。”
郭旗說:“反正我壓根就不承認這個所謂的郭幟。”
郭旗說這話的時候心里想,自己到底出自劉惠芬,身上的零部件,居然也有硬的成分在里面。
綠枝說:“你不承認沒關系,法律承認。”
綠枝趕著去干活,丟下郭旗走了。郭旗摸著脖子不敢動。她怕自己一動這脖子又歪了。
郭旗回去的時候把車開得飛快,兩邊車窗大開,風呼呼地往里吹,吹得她心里的草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下去。
郭旗決定去一趟綠枝老家。
去之前郭旗去了一趟江海波那,江海波在某個特殊部門工作,沒多少自由時間,兩人見面,連做愛的時間都很緊迫。
到了關鍵時刻,這回是郭旗提出排到體外。
休息的時候郭旗跟江海波說到郭幟,江海波沒什么反應,他已經忘了郭旗跟他說過天上掉下來個妹妹的事。
第二次做的時候,江海波的手機響了,他停下接電話,接完迅速從郭旗身體里抽出自己,訓練有素地穿衣服。郭旗看著他,什么也沒問。江海波也沒說。其實郭旗問了他也不一定說,在那樣地方工作的人嘴巴上都掛著一把鎖,鐵鎖。
江海波走后郭旗又躺了一會,然后她把手機里江海波所有的信息都刪了,電話也刪了。她知道自己以后不會再來,也不會再跟江海波有什么聯系。郭旗發現自己其實不是在愛江海波,而是在跟江海波的硬較勁,潛意識里郭旗一直想打碎這些硬,她把自己的身體當潮水,一次一次撲上去沖擊這些礁石,她不相信這些礁石的硬是強大無比的,石頭再硬,一滴水就能穿透它。水才是最強大的,碎了可以重新合體,上天了可以再入地。
而水又是最柔軟的,軟到沒有骨頭。
郭旗不是水,她穿不透江海波。江海波的硬是男人的硬,帶著鋒利,造成的傷是皮外傷,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的那種。而劉惠芬的硬是鈍器的硬,是看不出的內傷。郭旗身體里就暗藏著這樣的傷。
郭旗一路乘飛機、輪船、火車、汽車、三輪車,把所有的交通工具都用了個遍,再用自己的兩條腿步行兩個多小時翻過一座山,山窮水盡時,終于到達了綠枝老家。站在村口一棵大樹下,郭旗一邊喘氣一邊感嘆,還真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山太高,路太險,生活在這里的人,太不容易。
郭旗進村前給袁冰打了個電話,袁冰以為郭旗去旅游,開玩笑說也不早說,早說自己也跟著去了,四川山川秀美,好玩的地方多了。郭旗說自己不是來旅游,她沒跟袁冰說自己來這干什么,只說自己在一個小山村,看見農民在田里干活,黃牛在樹下吃草,淺淺的水里游著大白鵝,自己正走在窄窄的木橋上。
掛了電話,郭旗往村里走,沒怎么費勁就打聽到了綠枝的家,指路的女人是個長舌婦,不用郭旗問,就把綠枝的底兜了出來,她說綠枝來路不明地生了個女娃子,然后又行蹤可疑地出去了。那個女娃子都十一歲了,還不知道父親是誰。
女人還要說,郭旗不想聽,扭身走了。
郭旗走到綠枝家附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旁邊的一塊地里,有幾個人在干活。郭旗問其中一個老伯田里種的是什么,老伯說是棉花。郭旗奇怪棉花怎么是這樣子的,一棵一棵,綠的葉片,綠的桿子,白的棉花在哪?老伯說還沒開出來,等秋天了,棉花才會從這些硬硬的棉鈴里開出來。
郭旗摘了一個棉鈴在手里,她不相信這么硬的小小的青果里會有那么柔軟那么白的棉花綻放出來。
老伯說硬的東西就是軟的東西,人心是最硬的,也是最軟的,棉花也是這個樣子,看著棉鈴很硬,可是里面包裹的棉花就很軟和。
老伯的四川話說得像唱山歌一樣悅耳動聽。老伯話里的道理也很動聽,硬的東西就是軟的東西。那么,劉惠芬是不是也有看不見的軟,她的軟,只是被硬包裹著,輕易觸摸不到。還有江海波,做為國家機器,他必須硬,硬到沒心沒肺,硬到隨時可以把自己的身體當零件,一樣一樣拆散,再重新組裝。他也必須有足夠的硬,才能擔負肩上的使命。但同時江海波又是軟的,他的軟也許是在自己睡著的時候,他還醒著,在橘黃的燈光下,不出聲的看著自己。
老伯的話讓郭旗的心明朗起來,她在棉花的葉子上看見了緩慢的蝸牛,爬來爬去的甲蟲,小螞蟻,還有輕輕移動的,毛茸茸的陽光。多好的陽光,照著這些植物茁壯成長,長出干凈的白,也長出柔軟的暖。
接近中午,一個背草的女孩,扎兩把小刷子,很小的人,背一捆很大的草,穿過棉花地向郭旗這邊走來。女孩的書包掛在脖子上,汗濕的頭發粘在臉上,細碎的草葉粘在頭發上,腳下的鞋子是破的。
她走近了,走到郭旗的跟前了,又從郭旗跟前走遠了。小小的身子不堪負重。
郭旗一直看,一直到看,一直到看不見了還在看。
根本不用DNA,這個酷似郭建設也酷似自己的人,只一眼,就能肯定是綠枝說的那個和自己有一線血脈的郭幟了。
郭旗把棉鈴狠狠地攥在手心。她覺得自己的心就是這顆棉鈴,堅硬的青果里面,那些柔軟的棉絨正在生長,不定什么時候,它們就會炸出一朵又白又暖的棉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