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不是讀書天。或者說,春天就是一本書,古往今來,常讀常新。大人以自己的喜好和品味,孩子以自己的童真和天性,與春天唱和。
我們曾經(jīng)用春聯(lián),給春天做成一個驚艷的封面。
那是在寒假之前,期末考后,“收拾書包好過年”,班上的孩子們正雀躍著呢。我提了個主意,何不乘此機會寫寫春聯(lián),或者南方人所謂的“揮春”,以此迎春,不亦快哉?次日孩子們備了筆硯,把書桌擺開,抻紙揮毫,書將起來。那時候女兒在隔壁班,讀三年級,也參加進來了。有一人一聯(lián)的,也有幾個人合寫的,筆墨意趣,各有不同。所寫內(nèi)容有的是我喜歡的推薦的春聯(lián),像“寒盡桃花嫩,春歸柳葉新”,“又是一年春草綠,依舊十里杏花香”,有的是孩子們自己搜集的,像“花開富貴,竹報平安”。女兒剛學(xué)過杜甫的詩,她就寫了“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也是一景。完了掛滿了整間教室,紅光喜氣,翰墨香飄,風(fēng)吹作響,著實讓人心里激動了一把。女兒這一寫還有了癮頭,這年回老家,家里的春聯(lián)也是女兒自告奮勇,跟她的兩個堂兄一起寫的。過年貼出來,還得了鄰居的好評呢。
她在三年級的寒假日記里是這么寫的:
吃完團年飯,在院子里曬太陽。一會兒,來了一位鄰居的爺爺,他問我:“哪個春聯(lián)是你寫的?”我指著爺爺奶奶的房間說:“是那個。”那位爺爺看了,點著頭說:“寫得真好!”我聽了,心里甜滋滋的,臉都紅了。
野火和燈籠,應(yīng)該是春天這部書的“前言”了。
北方的原野,冬天里一派坦坦蕩蕩,縱橫的田間小徑上,衰草連天。經(jīng)過重重霜凍,風(fēng)欺雪壓,茅草都枯槁如發(fā)。挨近年根兒,陸陸續(xù)續(xù)地會被野孩子們點著。時常看見村外東邊起火,西邊生煙,仿佛遍地烽火,把蕭瑟的冬景弄出些許生氣來。有時入夜了,還能見到遠處高崗上的三兩處野火明明滅滅,煙火氣息彌漫,想想盛大的年就在眼前了,心里莫名地激動,甚至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睡。
——我小時候所見的這般情形,女兒是無緣體會了,但是野火的燒痕隨處可見,哪怕是在南方。我們頂著寒風(fēng)從國道邊走,看見城郊綠化帶間的野草被燒過了,黑黑的,風(fēng)揚起草木的灰。我們停下來,看。灌木似乎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但那枝上卻又凸凸凹凹地,是新冒出了一些小芽,小芽是紫色的,到芽尖才稍稍放出點嫩綠。女兒忍不住伸手去摸,滑溜溜的,說這些小嫩芽多像新生的嬰兒啊,她欣喜地抬頭看天,感嘆著“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啊。
在南方過元宵,我們當(dāng)然會早早地躋入人叢,街市啊,公園啊,看燈籠,猜燈謎,用知識換一點零食或幾支有些打蔫的玫瑰。路邊攤販燈籠大賣,琳瑯滿目,溫馨可人。回來專門撿深巷里走,轉(zhuǎn)角巷子里幾個頑童各提燈籠,湊成一堆,燈火門前笑語。——“咱們也買燈籠吧?”她點點頭,而且只要那種點蠟燭的大紅的紙燈籠。當(dāng)下點著,朦朦朧朧的一團紅光照著,影影綽綽地,回家,上樓。晚飯后到樓頂,把幾個燈籠全點著,掛到樓頂?shù)牧酪吕K上。有風(fēng),燈籠搖搖晃晃的,人的影子也跟著搖晃。“注意到?jīng)],是東風(fēng)啊!”我提醒她。她自己的小房間向北,一冬的北風(fēng)從窗縫擠進來,她是有感觸的。東風(fēng),是春天的風(fēng)啊。我們在樓頂上興奮地大叫,沖著下邊空空的巷道。一會兒,一個中學(xué)女生騎車過來,停下抬頭往上看,大聲回了句“無——聊——!”這段趣事一直被我們笑了好幾年。
東風(fēng)來了,北斗也轉(zhuǎn)向了。夏天的時候,晚上在小區(qū)的中庭閑坐,我常教女兒看北斗星,那時北斗星的斗柄是大致指向南方的。現(xiàn)在天黑時再看,斗柄也已轉(zhuǎn)向東方了。“斗柄東指,天下皆春”,萬物的運行也都到了一個令人興奮的節(jié)點上。
北方的柳樹是“春”的引人入勝的楔子。
“七九八九,河邊看柳”。我是個喜靜的人,以前過年時一村子的人都在歡騰,我常一個人跑到溪邊,找個背風(fēng)的地方,呆一個下午。看腳下細茸的草芽,看柳條在風(fēng)里變軟,悄然隆起芽苞。有了女兒后,更是常讓她騎在肩上,逸出熱鬧的人群,走到春的原野。用柔韌柳條編個小小的帽圈,或者把柳枝的嫩皮往梢頭擠,擠成一條花的模樣,系在她的發(fā)上。那也是她最快樂的時候。有一次在鄉(xiāng)村公路上,遠看水渠兩邊成陣如煙的垂柳,在蕭瑟空曠的田野間很是惹人喜愛。“火車!”女兒叫道。哪有火車,鐵路遠著呢。女兒指著兩排嫩柳,那長長的行列迤邐而來。真像火車噯,開往春天的火車。
把這部大書逐次翻過,春愈往深里去,亂花漸欲迷人眼了。
放著個偌大、浩蕩的春天,孩子的眼,卻往往能看到最深幽的景致。小時候常跟她到鎮(zhèn)子外邊一處曬谷場邊玩,有時會有幾只牛羊散放著吃草。場子里堆著高高的稻草垛,風(fēng)吹日曬,成了灰撲撲的小山丘一般,頗不起眼。連續(xù)幾場春雨過后,再走出鎮(zhèn)外,眼前風(fēng)光,煥然一新,真有目不暇接之感。女兒偏是看到了草垛,大叫“娃娃長頭發(fā)了!”我把目光收回來,看去,可不!草垛間舊年遺留的稻子在濕潤的空氣里都發(fā)芽了,齊齊地從灰撲撲的草垛上挺起身,綠茸茸的,齊刷刷的,可不像是頭發(fā)嗎?——我給女兒買過小工藝品“長頭發(fā)的草籽娃娃”,把草籽跟鋸末之類用布包扎成娃娃的模樣,水浸后種籽發(fā)芽,娃娃就長出了綠綠的頭發(fā)。說不定,工藝品的設(shè)計者也正是從類似的場景里獲得了靈感吧。
就是女兒長大后,我們春節(jié)呆在南方的家里,幾日冷風(fēng)勁吹,出門多有不便。早上起床,看見媽媽已經(jīng)買菜回來了,她迎上去幫著提菜,隨即從客廳里傳出驚喜的叫聲。剛買的菜被隨手放在門廳赭紅色地板上,微微敞著袋口,那種最常見的綠色蔬菜芥蘭,開出了白色的樸素的花朵。“哦,芥蘭花,芥蘭花,這應(yīng)該是今年春天的一個大驚喜吧。”女兒寫下過這樣的文字。足不出戶,春天也生機勃勃地從門縫里擠進來啦。
女兒在學(xué)校跟同學(xué)鬧了別扭,有了委屈,跟她一起從學(xué)校回來的路上,她一言不發(fā),間或抹一抹眼角。我直接把她帶到附近的河邊,跟她一起坐在靠近水邊的臺階上。正是春天,河水漲了許多。珠三角的河涌,污染幾乎是必然的。天熱時還會有明顯刺鼻的氣味,冬天里就只看見濃重的黑。但那時是春天,水流浩大,又快又急。下行的船只悠然而過。水里裹挾著樹枝,草根,浮萍,還有一簇簇新鮮的鴨舌草,一閃而過時,能看見開著幾朵藍色的花。水也比平時清了不少,近岸竟然也能看見幾尾游魚,對面?zhèn)鱽眸喿拥慕新暋3錾竦乜粗核牧魈剩孟裨S多東西都被帶走了,郁悶,不快,委屈,傷心。坐夠了,起來拍拍手,回家,感覺自行車的承載也輕松許多。遙想孔子當(dāng)年凝望著泗水的綠波,感嘆春水好像善施教化,是真君子。此言不虛啊。
女兒遺落在春天的紅棉襖,我更愿意相信是作了這本大書的一個“后記”。
老家的春天,桃花最燦爛的時候,油菜花也漸次盛開的時候,云雀叫得最歡的時候,常常是伴著昏昏的天色,像下雪前的黃天(農(nóng)諺說,“天黃有雪”)。起了點風(fēng),空氣里撞來撞去的都莫可名狀的春之氣息,絲絲縷縷,千聲萬喚,多少無形的手,都在扯著蝸居的人快快走出門去。怕是又要下雨了吧,倒春寒要來了吧,風(fēng)雨一過,桃花該都凋零了吧,菜花最美的花期也要錯過了吧?還有杏花,梨花,各種不知名的野花,可都是不等人的啊。把女兒過年新買的紅色唐裝棉襖裹上,戴了帽子,圍巾,隆重地像去赴一場約會。一家人騎輛摩托車,往春天的最深處進發(fā)。
村野的道路無數(shù)條,撿人走多的、把泥土路面踩白了的路走。雞鳴,犬吠。人家屋角、籬笆邊斜挑出來幾根桃枝,紅紅白白,顫顫的,招著蜂蝶。停一會,回頭慫恿女兒過去,她怯怯地下來,走兩步,“汪汪”,卻是院里靈敏的狗先聽到腳步聲,嚇得她趕緊跳上車子。大笑,再行。也罷,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出得村子,油菜花,小麥地,池塘,小丘,雜木林,高高低低地,都在眼前了。水邊一株盛裝的桃樹,依在春風(fēng)里,灼灼其華,蜂飛蝶舞,更被陽光蒸出馥郁的甜香。樹下花瓣零落,覆在嫩綠的淺草上。回看孩子的笑臉,歡顏,以及唐裝的紅,無端想起沈從文的一句話,“我一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桃樹,孩子,不都是最好年齡的“人”嗎?
油菜花長得很旺,快過人頭了。原本可以暢行的田間小徑,幾乎是被兩旁的花枝密密遮蓋了。要時時拂著花枝前行,才不一會兒,身上已全是明黃色的花瓣花粉,拂了一身還滿。不走了,捉迷藏!女兒把蒙著眼的手拿開,四下張望。一片花海,不見來路。急了,想哭——那時她五六歲的樣子。
出油菜地,溝畔還叢生著野薔薇,是另一種色,另一種香。登上高岡,看見遠處水庫的清波,林場的梨花勝雪。不去了,看不夠的。
是到了家后,才發(fā)覺女兒的紅棉襖不在身上。也試著回程去尋,走不多遠,就放棄了。已經(jīng)忘卻了來時路。況且,無論往哪個方向走,從哪個角度看,無非都是花海,各種顏色,各種香氣。要找一件紅棉襖,談何容易。
算是徹悟了“春深似海”的含義。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中山紀念中學(xué)三鑫雙語學(xué)校)
本欄責(zé)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