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孩子:
你在隔壁的房間已經睡熟了,我則在另一間房間里編織關于春天的童話。打開電腦前我悄悄地走進你的房間,看著你安靜甜美的臉龐毫無勞辛之色,我深覺幸福和驕傲。在你睡前和你有一段關于春天的對話,我想也許是“春天”這個詞語給你的夢鄉增添了光輝,當然,也許和春天根本無關,但是“春天”畢竟是一個多么美麗的詞語,當我們說出這兩個字,內心就會有水波粼滟,有竹影風聲,陽光和熙,萬物蘇生,天地似乎變得開闊起來。是的,春天是個美好的季節。
我問你春天來了該干什么,給我四個答案。你說:“A. 等夏天。B.春游。C. 在公園放風箏。”我笑著問你:“那讀書呢?”你就不說話了,說:“好吧,第四個就讀書吧……”。你媽媽說:“D. 在桃花樹下喝茶聊天。”你就笑了,說:“對對對,到桃花樹下喝茶聊天。”
有時候,我是一個殘酷的人,總喜歡將現實擺到面前,總不由自主地要遵行沉重的現實法則,而忽略了童年的唯一機能只為制造夢想。其實每當陽光很好的時候,我內心總有一種沖動,想帶學生四處走走,在上課半中間,看著富有彈性的陽光打在對面圖書樓的墻上,我會停下來,跟學生說:“這陽光多好,松軟而華麗,干凈,透明,像良心一樣平和寬大,我們怎么就坐在這里呢?讀書哪里是這樣讀的?”
在我的理解里,春天來了,我們應該找一處地,沏一壺茶,邊聊天邊翻書,累了拿件衣服蓋在肚子上瞇著眼睡覺,睡著或者做夢都是可以的。可惜這種傳統遺失太久了——文字記載里的春游、讀書、彈琴、看看花草在春氣蓬勃里萌生,看著水波輕搖,天光倒映,聽著風吹樹葉,折一根青草聞聞草兒的青澀而甜的氣味,這不是孔子在《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篇里所做的事情嗎,不是民國時代的老師們在做的事情嗎?孩子,我們總是過于匆忙,為完成作業,為完成交辦的任務,為建造某種現實藍圖,我們匆匆趕路,朝著既定目標馬不停蹄。悠閑的時間讓生命破綻百出,有時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看著遠方的天空發呆時,我常常會有一種生命虛度的感覺。昨天在校門口等人,一片樹葉飄到腳前,我彎腰拾起它,褐色的葉片上脈絡清晰,像是梳理過薄沙的手指,葉面上隱隱有黃有青,有金色的斑點,我從來都不知道一片飄落的枯葉有著這么豐富的信息,看得我不由發呆。一個葉片不啻于一個宇宙,面對這些細節,也許上帝都會感到手足無措。
春天來了,我們應該走到屋外,偉大的思想漫游者梭羅說,春天來了,“小鳥飛翔著,歌唱著,羽毛閃耀著光芒,植物茁壯成長,鮮花怒放,風也刮起來了,似乎想把這兩極輕輕搖蕩,保持自然的平衡。”大自然的知識永遠是更生動的存在,正因此康拉德·勞倫茲說:“你對大自然知道的越多,就會更深刻、更持久地為迷人的真相所感動。”他說:“大自然的真相已經足夠迷人了。”培根說過一句振聾發饋的話:“蓋一所房子的人是把自己囚在牢獄里。”他曾經設想過花園的模型,這花園要一年十二個月樹木長青,花開不斷,為的是可以享有“永遠的春天”。他說:“萬能的上帝是頭一個經營花園者。園藝之事也的確是人生樂趣之最純潔者。它是人類精神的最大補養品,若沒有它則房舍官邸都不過是粗糙的人造品,與自然無關。”培根當然是懂得春天之美的,可是要領略春天之美,只在花園里終不過是隔靴搔癢,大自然本身就是一個更具立體感也更深沉幽遠的花園。前些天我到重慶,到磁器口古鎮,我真討厭滿街的吆喝聲,逸出熙來攘往的人流,向著一條小巷沿半山而上,破敗的舊屋露出它的紋理,細看才知道這些房子的墻體內部是竹蔑編織的,外面再推抹上泥巴刷成白色。讀《論語》,孔子說宰予“糞土之墻不可污”,原來是這樣的意思。屋前屋后,某個臺階邊,常有一蓬青草長勢旺盛,極富美感,在一幢老房子的西墻上垂下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已經半枯,在風里搖蕩著,令人十分感傷。孩子,當我向你描述這些事物時,我內心隨著景物的變遷而時喜時悲,但都真切而實在。我記得小學四年級還是五年級的時候,大概是和你現在差不多的年紀吧,有一次到三舅公家。他的家建在半山,門前是一條小山谷,往下看能看到水流越過溪澗里石頭,往前看就是另一座山。有一天早晨起來,打開門,對面的青山赫然在眼,像是要整個撲入懷里,那么蒼翠,一大片的綠倏忽而至,驚得我不由得退了半步,突然我就明白了“開門見山”的意思。這就是“開門見山”啊。我們的老師早就跟我們說了“這篇文章開門見山,在開頭就揭示了中心”,相較之下,這是多么蒼白無力的說辭啊。所有的文字落于紙上,就像被玻璃罩起來的景色,我們必須使之重獲自然的本性,它才會引起心靈的驚嘆。伏爾泰說:“要用‘美’這個詞來稱呼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就須引起你的驚贊與快樂。”不管是自然之美還是知識之美,不管是藝術之美還是文字之美,如果你沒有辦法將它當成一件有生命的活物,它有呼吸,它會生老病死,它和我們一樣是上帝毫不偏心的造物,那么你就無法貼近它,它永遠和你是“隔”著的,你在此岸,它在彼岸,像伸出手卻觸不到對方的情人。維特根斯坦說過:“似乎今天的閃電比兩千年前的更加陳腐,更缺少震撼。人必須醒過來表示驚奇。”不管任何時刻,你都應該保持著對世界的驚奇,長居室內只會讓我們的感官變得遲鈍,寧靜的空氣固然可以使生命得到平和安靜,但也會使生命逐漸枯萎零落。席勒說通過美,人才可以到達自由,孩子,我想跟你說,只有永懷對世界的驚奇,才能抵達美。
吃完飯在沙發上睡著,醒來覺口渴,拿水壺就喝。你坐在旁邊翻著書,也端著杯子喝水。突然你對我說:“爸爸,我終于知道了競爭的好處。”我不知道你說話的意思,睜著眼定定地看你。你說:“你喝得快,我也就喝得快了。”你對生活現象永遠有一種思考的能力,這就是對生活所懷有的驚奇能力。春天來了,冬天的枯寒蕭冷正在慢慢遠離,一花一草,一樹一木,一沙一石,一片云,一道水,都會變得不一樣,它們的色澤變得更有力量感,它們的觸感變得更為溫潤,像眼睛經歷了睡夢慢慢變得清明,這一切都會引起心靈的變化。莫爾認為,人符合于自然的生活,就是至善。古人三月踏青,自有其隱秘的原因,因為春天萬物萌生,宇宙氣韻生動,人走入大自然,吸取天地精華,在其中怡養浩然之氣,沐浴于和熙溫暖的日光之下,心性自然就會變得端正平和,空氣清新,微風習習,天際線變得遼遠,心胸就會寬和曠大。梭羅對此深有體會,他說:“在春光明媚的早晨,人類的所有罪惡都被凈化。邪惡滅絕了。如此美麗的太陽,使最邪惡的罪人都迷途知返。我們自己的純潔恢復了,當然也就看見鄰居的純潔。……充斥他身體的,是善意,甚至是神圣。”孩子,我對此深信不疑,當你的臉上洋溢著陽光的色彩,我對生活就會永懷希望。
春天來了,我們應該走到屋外,到高處看看。1994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一個山村學校,有一次和同事到大霧山,爬到高處朝下看,遠山綿延,山腳屋舍錯落,田野如同棋盤,公路上的車輛螞蟻一樣緩緩移動,山風吹過耳際,天空就在身邊,突然之間我就覺得人生所有的苦惱都蕩然無存,而對活在山腳下的人們有了一種悲憫。鄉關萬里,我們都是失落了故鄉的人,只在現實的生活里汲汲于生的艱辛苦斗,卻遺忘了天堂就在身邊。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天堂,一個四季皆春的天堂,只是我們過分著迷于現實而失卻了方向。我一直記得電影《不一樣的天空》里萊昂·納多扮演的那個喜憨兒,趁著大人不注意,就爬上高塔,在高處迎風快樂呼叫。每每想到這些鏡頭,我總會心情激蕩。在高處是人類永恒的夢想,生活卻總在低處。佛祖釋迦牟尼過一段時間就要到高山上,有人問他為什么,他說這樣就可以使自己不在低處淪落。孩子,我們在塵世里活著,有時不免要服膺于俗世的規則,甚至我們的成長往往也無法完全按照自我的意愿,但是讓心高高在上卻能使我們永不失卻理想。春天屬于高處,春天屬于風箏,如果你感覺到地氣上升,春日正變得越來越和暖,你要跟你的同學說:“這不是登山望遠的好時候嗎?我們不如去放放風箏吧。”你一定要記得每年只有一個春天,除卻春雨綿綿,好時光其實也并不是非常多,好好珍惜啊,切莫錯過。
“夜雨孤燈閑翻書”,古人將之視為人生至境,走到屋外,再回到春天的書屋,所有的冊頁都會染上麥苗的清香、溪流的遺響,所有文字都會有田野的風聲、燕子的翅影,知識會變得生動,語言會生長出手腳和笑容,即使夜雨,即使孤燈,不也會變得生趣無限嗎?這正是造物主將春天安排在冬天之后的意義。
現在冬天才剛剛開始,我已經感覺到春天的腳步聲。我問你春天來了要做什么,你第一個答案是“等待夏天”。孩子,這是我最喜歡的答案。我想你或許說到事物的本質。人生的本質就是一場等待,有時它相當無聊。克爾凱廓爾對無聊深惡痛絕,他說說:“無聊是萬惡之源。”人類總癡迷于追求意義,認為生活必須是實在的,空洞的生活是無法忍受的。這樣說來春天的生活是最無意義的生活,但卻也是最美好的生活。“春眠不覺曉”是人人鐘情的生活,雖然古諺也說“一年之計在于春”,但在美學的意義上,自是遠遠不及前者。新浪潮樂團唱道:“天堂是一個無事發生的地方。”雅可比在《致費希特的信》里宣稱:通過選擇虛無,人類使自己成為上帝。春天捉蟲看花,登高望遠,賞風看水,未免不登大雅之堂,但它卻是最美麗的人生。羅森克朗茨說:“美麗的事物讓我們忘卻了時間。”在等待夏天的過程中,我們顯然對構成生命的時間做出了反抗,這種反抗正是對當下錯誤的現實的反抗,這種反抗正是生命的意義。孩子,春天來了,你說要在春天里等待夏天,我想你說的等待不是一種怠惰,而是一種無聊。夏天怎么還不來,火熱旺盛的夏天怎么還不來?在無聊的等待中,夏天就踏著健壯腳步走來了。
最后,我還想把被叔本華認為最能理解他的萊奧帕爾迪的一句話轉贈給你:“唯有高貴的心靈才能感受無聊,普通大眾最多只會覺得無所事事。”我希望你多年以后能夠明白這句話的真義。
愛你的爸爸
2011年11月29夜-30日凌晨
(作者單位:廈門松柏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