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獨行

１

書架上有一本《我反對—— 一個人大代表的參政傳奇》，上有老殷瀟灑歪斜的字跡——“朝圣之路，問候彼此皺紋，清晰而溫暖”。四年前，我從南方小城張家港的常青藤實驗中學辭職，臨別時，既是同事更是朋友的老殷抱給我一摞書：“兩本《蘇軾文集》，以后肯定有用，還有這本，關于基層民主建設的，我很喜歡。”

我比老殷早一年到常青藤，這是一所在當?shù)叵碛惺⒚拿褶k中學，匯集了本地優(yōu)秀的生源和名師。后來老殷多次提到，到常青藤來是抱了很大的希望，范美忠說幸福的一個條件是“在一百公里范圍內(nèi)有幾個喜歡讀書思考，關注社會并且性情也比較投合的朋友能夠經(jīng)常在一起喝茶喝酒吹?！?。一個孤獨久了的人，希望找到能吹牛的朋友，這就是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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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正如他送給我的書名，老殷在常青藤是一個例外。當年循規(guī)蹈矩的我，常常悄悄打量這個同齡但似乎不同道的人：瘦瘦高高的身材，白白凈凈的臉龐，蓬亂的頭發(fā)下一對黑框眼鏡，常常腋下夾著一本書來去匆匆，這所有讓他既透著一絲神秘，又多少泛著些書卷氣。那時，學校一有什么名師講座，到自由發(fā)言提問的時候，我就聽到身邊的老師攛掇：“讓殷國雄代表我們語文組提問吧。”而這時老殷大都一副無動于衷的表情，偶爾也會對嘉賓提一些問題，一問一答，常常讓我困惑：提問者和回答者之間的對話不在我的話語體系里。一段時間里，老殷都是以一個“怪人”的形象存在我的腦海中的，以至于有一次他拿著一本邵建的《瞧，這人》，我也覺得怎么他看的書也這么怪。

對于一個和自己不一樣的人，我遠遠地躲開了。在常青藤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見面甚至不點頭的同事。有一年，學校舉行評選“感動校園人物”，我被選上了，頗感受用，對于這個據(jù)說很有才氣的“憤青”教師更不放在眼里了。正值當時學校舉辦青年教師教學匯報課，我們這些參加工作沒幾年的老師，都認真?zhèn)湔n并且準備了課件?？墒抢弦螅麏A著一本書就進課堂了，幾乎是赤手空拳，我想這人態(tài)度就不端正，看還有什么本事。

然而，那天老殷上的《幽徑悲劇》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我腦海深處。在課堂上，他拋棄了幾乎所有的教學技術，然而他的問題至今震撼我心：“對于民族那段沉重的歷史，應該怎樣對待？是背負歷史前進還是釋然之后向前？”學生們在課堂上時而低頭沉思，時而侃侃而談，仿佛若有所悟，或者眉頭緊擰……下課的時候，評委們拍拍屁股，咂咂嘴巴，一副“被浪費時間”的樣子。老殷那堂課后來只得了三等獎，那應該是為了照顧面子而設的獎項，據(jù)說老殷很是不滿，曾經(jīng)跑到教科室據(jù)理力爭，失敗告終。

這次聽課經(jīng)歷徹底摧毀了我剛剛建立起來的驕傲。在去常青藤之前，剛大學畢業(yè)的我在北方的一所高中教高一，非常崇拜那些深諳教材教參、對各類習題應付自如的老師，也特別渴望被學生認同。幾年的大學教育仿佛不如一本教參實用，課堂上我認真地搬運教參的內(nèi)容，勤奮的工作換來了辭職時領導的挽留，可到常青藤以后我卻遇到前所未有的壓力。當時，我屬于編制以外的老師，所以本能地尋求保護。相對于北方傳統(tǒng)的教學方式，南方教育在技巧與理念上的突破給我沖擊很大，以至于我曾經(jīng)質(zhì)疑自己丟下編制南下的決定。然而，俗話說，熟能生巧，我開始猛攻音頻、視頻、PPT、FLASH這類教學技術的問題，也有意地設置探究合作、討論交流這些教學環(huán)節(jié)，慢慢地在課堂上也開始應付自如。可是，老殷的課讓我開始思考：美輪美奐的課件，熱熱鬧鬧的課堂，到底能給學生什么；我讓學生探究合作或者討論交流的內(nèi)容是否有價值，還是只是為了環(huán)節(jié)而作秀；某些師生“心知肚明”的問題為什么還要拿來咀嚼，浪費課堂時間；課堂上“教什么”和“怎么教”怎樣融合……當然，最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知。

3

一個從不閱讀的人，怎能與教材對話，更遑論在課堂上形成真正的師生對話呢，很多時候我只不過是自說自話，或者就是照本宣科，教參仍是圣旨或者拐杖。一個無法獨立行走的教師，何談啟發(fā)、引導學生？

用曲高和寡來形容老殷似乎不很恰當，因為當我試圖接近老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熱情善良甚至天真的人。天真并不是“幼稚”，它是和世俗相對的。比如老殷對于街邊乞丐的理解與同情，對閱讀的狂熱，甚至會因為一篇文章一部電影而熱淚盈眶。

一個人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就會胡亂地去尋找，有一段時間我很迷茫。對自己以前教學的否定和前途的不自信讓我惶恐。當年報考師范專業(yè)一半為了生計，一半因為確實曾視這個職業(yè)很神圣。大學畢業(yè)以后走上講臺，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我熱愛這個職業(yè)，因為跟孩子們的相處交流讓我覺得輕松愉快，可是重復、瑣碎而呆板的工作又很快讓我產(chǎn)生了職業(yè)倦怠，這樣一種矛盾的心情摻雜在工作中，我很自然地產(chǎn)生自我否定的情緒。在單位，我不是怨婦，但的確找不到工作的樂趣，我的課堂也成了生產(chǎn)考試工具的廠房，并且我也真心認為只有考試通過了，孩子們才能獲得好的求學機會、好的工作、優(yōu)越的社會地位，進而是幸福的生活，教育幾乎完全淪為謀生的手段。這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要的是什么呢？

聽完老殷課后的一段時間，我總是在想語文課要教給學生什么，教師在社會發(fā)展中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后來我自己上了一堂公開課——宗璞的《紫藤蘿瀑布》，關于課文背景的介紹，老殷又給了十分中肯的意見。當我在課堂上補充馮友蘭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時，平靜的湖面泛起了漣漪，孩子們的思維活躍起來：銘記與不得已的遺忘，應該怎樣選擇？換位思考，理解是否意味著贊同……我猛然意識到語文課應該給學生的絕不單是優(yōu)美的語句，勵志的名言，還應該有真實，有正視，有反思和責任。在某種程度上，教師要帶領學生一起發(fā)現(xiàn)和尋找歷史及人性最初的光芒。或許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那節(jié)《幽徑悲劇》之所以震撼我心的原因——作為教師我們不是生產(chǎn)機器的人，而是要培養(yǎng)真正獨立的人，那么我們自己，就首先要成為一個有尊嚴，有操守，有擔當?shù)娜恕?/p>

我想我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自己，也找到了自己。這是一種激情澎湃的感覺，可是激情也會消退。感謝老殷在這個時候給我推薦了許多書籍：史鐵生讓我對生活有了哲理性的思考，林達使我了解了另一種文化與政治，《民國的身影》讓我對當年的亂世產(chǎn)生無限遐想，《潛規(guī)則》又使我能更清醒地明白活在當下意味著什么……閱讀讓人眼睛明亮，內(nèi)心安靜。

我再一次思考自己選擇的職業(yè)。我喜歡嗎？當然。它提供給我在這個社會上得以生存的物質(zhì)條件，雖然不能大富大貴，但是讓我有了一種自我價值的歸屬感，讓我為感到實現(xiàn)自我而倍覺幸福，讓我對教育的力量充滿了信心。閱讀與思考，所以我腳踏實地地站在課堂上，思想與技術，成為我在教學中追求的目標。

4

2008年，我們認識了又一位老師，就是后來成為我的良師諍友的史金霞老師。老殷極力推薦我去聽史老師的課，果然又是一番洞天。于是沒課的時候我就和老殷跑到高中部去聽課，我收獲很大，可是不知不覺也感到自己力量的微弱。盡管這一時段我瘋狂地閱讀，可是課堂的厚度還是欠缺。人生接近而立，不免為自己學識的粗陋而羞赧。有一天，在學校的操場上我說起心中的煩惱，老殷抬頭望天：“做好你能做的，你就是一個普通的人?！睅啄旰?，有一次我們在討論信仰的時候，他又說：“信仰不是否認自己的真實?！比松蠲篮玫淖x書時光已經(jīng)蹉跎，我追悔不已。我是一個資質(zhì)很一般的人，讀了幾本書，愈發(fā)感到自己的無知與渺小。然而只有正視不足，才會珍愛自己，惟其如此，才會愛別人，愛自己的事業(yè)。想想以前，面對頑童，常有“恨鐵不成鋼”的痛，對待學生也難免粗暴無禮。后來卻釋然多了，心存“慢慢來”“等一等”的想法。

有一段時間，學校每周都開一節(jié)閱讀課，我特地請老殷到班級來上。他拿著講義——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在那節(jié)課上，他引導學生怎樣對待“異端”，我默默地坐在學生中間：尊重、理解與寬容，在教師這個職業(yè)里是多么稀缺和重要。教師，如果只以一個標準來評判所有的學生，無疑是漠視人的個體差異，也將教育將教師放置在一個萬能的位置，教育中的特權由此而生：教師可以任意地羞辱學生，可以左右學生的興趣，踐踏學生的意志，剝奪學生的權利。

現(xiàn)在，因為諸多原因，我又回到了畢業(yè)后任教的那所高中，仿佛命運安排，讓我回到原點再次出發(fā)。讓我痛心的是，在這里，孩子們?nèi)匀环路痧囸I的鴨子，在課堂上等著老師的喂養(yǎng)。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他們，如果不自己尋找，就會營養(yǎng)失調(diào)甚至食物中毒。

那是學習《紀念劉和珍君》時，人教版的課文注釋在介紹“有惡意的閑人”陳西瀅時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我介紹了當年“陳魯論戰(zhàn)”的背景，并找來當年陳西瀅發(fā)表在《現(xiàn)代評論》上的《閑話》全文，將其制作成課件給學生們閱讀——懷疑是思考的基礎。在后來教授巴金的《小狗包弟》時，我也有意引導學生討論巴金那種“一方面責備自己，另一方面又想保全自己”的做法，帶領他們一起回到原點，尋找被回避了的歷史——尋找是閱讀的動力。

我明白，要出發(fā)，需要耐心、毅力、勇氣，所以我理解、尊重、等待。

（作者單位：吉林雙遼市第一中學）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