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取得榮耀有兩種形式,一種來自官方,一種來自學生。查閱魯迅先生從事教學的經歷,發現魯迅并沒有取得任何官方授予的榮譽,甚至有被學校開除的記載,但魯迅的教學卻得到學生由衷的贊美。
魯迅留學日本回國后,1909年6月,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員,這也是魯迅的第一份工作,僅僅工作了半年,同年12月,魯迅參與、領導了驅逐校長夏震武的活動,1910年1月5日,校長被成功趕走,魯迅還稱這次運動為“木瓜之役”,8月魯迅也被迫離開杭州,回到家鄉再就業,他先在紹興府中學堂任教,幾個月后,又接受老朋友王金發的邀請擔任紹興師范學校校長。王金發是當時紹興縣縣長,后與王發生矛盾,無奈魯迅只得離開紹興。經老鄉蔡元培的推薦,到中華民國教育部再就業,在教育部期間,因為策劃、支持女學生驅趕北京女子師范大學校長的行動,被教育部開除。為了謀生,魯迅來到廈門大學,沒有多久就與廈門大學校長發生沖突,在校長的指使下,幾個老師共同參與,聯手把魯迅從廈門“請”了出去。魯迅在廣州中山大學又呆了一段時間,也是因為沖撞了領導,最后遠走上海,從此躲在了租借,專心于文學創作。從魯迅的經歷來看,在學校里頂撞領導竟成為他的一大特色,他若想得到官方的表彰,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但魯迅是他的學生心目的好老師的事實卻是有口皆碑。
一、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的學生吳克剛對魯迅教學的回憶與評價
吳克剛是魯迅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教過的一名學生,后來一直從事教育工作。1957年從杭州四中退休,在《杭州大學學報》1979年1-2期合刊上,吳克剛發表了一篇回憶魯迅的文章,當時吳克剛已經90歲了,也是魯迅任教于浙江兩級師范學堂時教過的學生中唯一健在的。
吳克剛清楚記得,魯迅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任教時,教的是生理衛生課,還擔任植物學課日本教員鈴木硅壽的助教,也就是當鈴木硅壽的課堂翻譯。魯迅先生講課的最大特點是講課很生動,經常引得全堂大笑,可以說在魯迅的課堂上只有三種聲音:魯迅講課的聲音、學生的笑聲和掌聲。魯迅還親自動手編寫生理衛生講義,講義是用文言寫的,很多地方是四字一句,使學生容易記憶。
當時,學校的許多老師都是留日回國的學生,還有不少日本人,但論教學,受學生歡迎的首推魯迅,其他老師大多是為了謀生不得已才教書的,所以,這些老師見學生不認真聽課或者逃課時,就把責任推給學生,經常向學生發泄自己教學失敗帶來的怨恨。有一次,數學科一個學生在日本教員無聊乏味的課堂上打了個呵欠,這本來不算什么大事。但這位日本教員認為在課堂上打呵欠的學生是對他的不尊敬,要求給這位學生記過處分。結果數學科的全體學生集體提出說:“要記,全班記。我們早就忍耐不下這位老師糟糕的教學了。”學校其他科的同學也表示支持他們。事情鬧僵了,這時,魯迅先生對此作出了巧妙的調解。他說:“這件事可以從兩個方面解釋。從教師方面看,學生打呵欠,是學習時注意力不集中;從同學方面看,是教師教得不夠好,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既然記一個人的過大家不同意,為使全班安心上課,全班都記過好了。”全班都記過,等于不記。
還有些老師,教書不受學生歡迎,情緒低落。當時的杭州拱宸橋,設有日租界,日租界有妓院。星期六下午沒課,這些無聊的教師就去逛妓院。魯迅先生曾批評他們:“拱宸橋是我們中國的土地,被日本人占去,你們不以為恥?為什么還去尋歡作樂?”
二、紹興府中學堂的學生吳耕民對魯迅教學的回憶與評價
吳耕民是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教過的一名學生,后來吳耕民赴日本留學,回國后,先后在浙江大學農學院、浙江農業大學園藝系教書,1980年7月下旬,吳耕民回憶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教學的一些情況。
清朝時,浙江設有杭州府、嘉興府、湖州府、寧波府、紹興府等共10府,科舉制廢除后,規定每府設立一中學堂,紹興府就把原來考秀才的考場改建為紹興府中學堂,因為紹興在浙江排在第五的位置,后來,紹興府中學堂又改稱浙江第五中學。1910年8月,魯迅來到紹興府中學堂任教,9月開始又擔任監督,也就是今天的教務主任一職。當時,在紹興府中學堂正門墻上掛著虎頭牌,上面寫著“府正堂示,學堂重地,閑人莫入”,同時還掛著皮鞭。如果有人沒有經過許可,便進入,管門的老頭就會拿鞭子猛打,以示威風。
有一個學生的父親是個農民,來自于鄉間,不知道探訪兒子須向門房辦理同意的手續,就擅自走進校園,管理校門的老頭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他,他的兒子知道后,非常氣憤,其他同學也認為管門的老頭太野蠻了,他們就一起去找校監魯迅申訴。魯迅聽后,立即建議學校取消虎頭牌上掛皮鞭,并告訴門房老頭,不準隨便打來客。
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時,可謂是鶴立雞群,特別引人注目。清人入關后,強迫漢族男人剃頭養發,辮長三一四尺,拖到背后,工作生活都不便,而且那時缺少肥皂或洗滌劑,頭很難洗得干凈,頭發中經常生虱子,奇癢難過。而全校師生只有魯迅一人剪了發,天天洗頭,頭上沒有一個虱子,學生都羨慕他。那時,紹興府中學堂的師生都穿長袍馬褂,也只有魯迅一人頭戴禮帽,足登皮鞋,手拿洋杖,健步如飛。
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最大的亮點依然是教學。他剛剛進校后,因為是學校監督,所以時常在開學慶典或其他大會上講話。講話時,他博古通今,議論恰當,口齒流利,博得全校師生好評。至于講課那就更不用說了,學校的其他教員都用填鴨灌注式的方式教學,要求學生死記硬背,不求甚解,講解時照本宣科,讀完了事,因此學生對聽其他老師的課都不感興趣,老師講課的聲音成為了催眠曲,他們的課也被稱為“催眠課”。而學校里,獨有魯迅先生講課用啟發式教學,深入淺出,易于明了,比喻確當,入耳不忘。而且魯迅還是一個極具幽默的人,講課抑揚頓挫,幽默勁道,頗有風范。有時說到精彩處,有所感悟,魯迅雙眼就會炯炯有神。許多學生說,能聽到魯迅上的課,也不枉此生了。
有一次,魯迅上生理衛生課,講到口腔時,除講口腔的構造外,還在黑板上寫了“細嚼緩咽”“狼吞虎咽”八個大字。接著,他說,古人云:病從口入,意思就是吃東西要當心,要講究技術。口腔是吃東西的第一關,吃飯時要“細嚼緩咽”,“細嚼”就是要善于利用牙齒。齒共有32個,有門齒、犬齒、臼齒三種,門齒扁而寬,正如刀,利于切斷;犬齒尖銳,正如叉,利于吃肉;至于臼齒,寬厚而上面凹陷,正如一具磨或搗臼,利于把飯或饅頭等物搗成漿狀。三者分工合作,對食物進行物理的加工。“緩咽”就是食物進口后,須有一定時間加工,不可急于咽下。“狼吞虎咽”極易引起消化不良,導致胃病。因為食物等進口后,除用齒嚼碎的物理作用外,還有口中的唾液,內含淀粉消化酶,和米麥的淀粉質拌和后,能使淀粉轉化為糖,入胃易于消化吸收。吃飯時愈細嚼愈覺其味變甜,就是淀粉轉化為糖的證明。經這樣講解后,學生個個心領神會,仿佛像印在腦中一樣,讓人無法忘記。而那個學期考試時,魯迅還專門出了一個題目:“吃飯細嚼緩咽有何利益?”
三、常惠、川島、馮至、許欽文回憶在北京大學聽魯迅講課
常惠、川島、馮至三人都是北京大學的學生。許欽文與魯迅是同鄉,1917年畢業于杭州省立第五師范學校,后留在母校附小任教師,1920年赴北京工讀,在北京大學旁聽魯迅先生開設的《中國小說史》課程。
據常惠回憶,他是經過劉半農的介紹與魯迅認識的。1920年暑假過后,北大宣布由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主講小說史課程,周作人是經在教育部任職的哥哥魯迅的引薦,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同意,才來北京大學任教授。周作人聽說讓他主講小說史課程,他就說在這方面他掌握的材料遠不如哥哥魯迅多,周作人就向北京大學推薦,由魯迅主講這門課程。但北京大學公開向學生宣布改講這門課的老師是“周樹人”,那時人們都知道魯迅的鼎鼎大名,很少有人知道“周樹人”就是“魯迅”。但常惠知道,所以就趕快去報名,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周樹人即魯迅,所以報名的只有10多人,后來20多人。有時考試時,考卷是13人或者17人。后來大家都知道“周樹人”即是魯迅后,聽課的人就多了,上課也不再登記姓名了,旁聽的就更多,因為人太多,聽課的許多人都沒有講義。因為魯迅講得太好了,常惠選修了兩年魯迅的課,再后來又白聽了兩年。總之,魯迅講到哪里,常惠就跟到哪里。
據川島回憶,聽魯迅講課時,他在北京大學已經畢業了,留校當助教,在校長辦公室工作。當時的校長是蔡元培,胡適是教務長,因為校長辦公室在二樓,而魯迅講課是在二樓東頭的一個教室,所以他經常有機會去聽課。魯迅講課,有家鄉紹興口音,因為開始用周樹人的名字,聽的人未必知道就是魯迅。后來聽課的人愈來愈多,本來坐2個人的座位,往往擠上三四個人。當時孫伏園在《晨報》館工作,也來聽。還有住得更遠的,也興沖沖來聽課。因為聽課的人太多,以致無法點名,每次只好劃個‘全到’了事。
魯迅上課時,經常帶一個布書包,黑底紅格。因為魯迅先生喜歡紅、黑兩種顏色,并把這兩種顏色看作血和鐵的象征。當時的北大,不少教師上課慢吞吞,上課鈴響了5分鐘,人才走進教室,下課鈴聲響后,他們又要推遲幾分鐘。魯迅與這些人不同,他總是準時上課,準時下課。有時正在吸煙,聽到鈴響,他就會立刻熄了煙去課堂。還有,當時北大規定:黑板是由工友擦的。但魯迅上完課后,他一定會自己把黑板擦干凈。
馮至1921年至1927年在北大讀書,他聽過魯迅先生講授《小說史》和《文藝論》兩門課程,平時又十分喜愛魯迅的小說與雜文,他對魯迅的教學特色十分清楚,他說,魯迅先生講課,不照本宣讀,而是念一遍講義后,再抽出幾個問題講一講。而且講得非常自然,不是滔滔不絕,也不是大聲疾呼,全場聽眾都鴉雀無聲。不少人聽了一年后,第二年又去聽,但一點也不覺得重復。聽他講課,和讀他的文章一樣,在引人入勝,娓娓動聽的語言中蘊蓄著精辟的見解,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同時,魯迅講課還非常風趣,常常引得大家發笑,但他自己卻一笑也不笑。冬天魯迅穿一件舊棉袍,長只到膝部。上課時夾著一個小布包,包著講義和書。魯迅不常理發,胡子也很少修剪。有一次,忽然理了發,一上講臺,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魯迅講課時,對學生還有頗多的啟發。對于歷史人物的評價,都是很中肯的,跟傳統的說法很不同。談到秦始皇,說:“許多史書對人物的評價是靠不住的。歷代王朝,統治時間長的,評價者都是本朝的人,他們對本朝皇帝,多半是歌功頌德;統治時間短的,那朝代的皇帝就很容易被貶為‘暴君’,因為評論者是另一個朝代的人了。秦始皇在歷史上有貢獻,但是吃了秦朝年代太短的虧。”談到曹操時,說:“曹操被《三國演義》糟踏得不成樣子,且不說他在政治改革方面有不少建樹,就是他的為人,也不是小說和戲曲中歪曲的那樣。”
許欽文回憶說,在北京的5年間,他斷斷續續地聽魯迅的課差不多有3年的時間,聽了多遍竟沒有重復的感覺,說魯迅講課既不拘于課文,又不脫離課文,課講得很活潑幽默、簡練深刻。
上述材料充分證明了魯迅是那個時代非常優秀的教師,“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誹之”,魯迅在所任教的學校里慘遭排擠也是必然的,因為他的光芒刺傷了眾人的眼睛。他沒有到一個學校前,這所學校仿佛在黑夜里,每個老師都是夜空中的星星,他們微淡的亮光標志著他們是存在的,但魯迅到來后,黑夜變成了白晝。天上只剩下了太陽,太陽的光芒讓星星們的存在失去了價值和意義。星星們憤怒了,太陽般光亮的魯迅只得躲到租借地里去。好在學生的認可和歡笑給了他課堂的力量,好在學生的回憶和書寫給我們留下他課堂精彩的身影,我們今天才能在生動的回味和想象里,找到高大的榜樣。
(作者單位:廣東海洋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
責任編輯 李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