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為人知的“西藏革命黨”

二十世紀上半葉古老的中國正經歷著痛苦的涅槃，西藏——作為中國的一部分——也同樣面臨千年未有之變局。外國入侵、人心不一、中央政府無暇顧及，這片有著千年歷史的雪域高原在外來因素的刺激下，也開始踏上艱難的自我救贖之路。擦絨的軍事改革、龍廈的“求幸福者同盟”和邦達饒嘎等成立的“西藏革命黨”，無疑是部分有識之士推動西藏近代化做出的寶貴探索。當然三者動機不一，作用有別，相應歷史地位也有高下。前兩者從單純提高軍事實力到試圖改良行政體制，其最終目的都是指向分裂西藏妄圖獨立，而后者則信奉“三民主義”相機奪權，試圖全面改革西藏現有體制，完成現代化轉變，擁護當時的中央政府。然而歷史又何其的相似，這些求新求變的火種最終被盡數扼殺在萌芽之中，西藏革命黨僅為后人留下了無盡的想象和一聲嘆息。

同為淪落人的領導者

1934年，伴隨著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圓寂，貼身侍從土登貢培經歷了人生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幕。達賴逝世造成的權力真空成為各大僧俗勢力的角斗場，地位僅次于達賴喇嘛的土登貢培立馬成為眾矢之的，在政治上還顯稚嫩的他被老謀深算的龍廈從“噶倫也誠惶誠恐地起身奉迎”的權力巔峰摔了下來，本人被判處終生流放，父親淪為農奴，家族財產一并沒收。土登貢培遠在東藏的支持者邦達昌家族聞訊憤懣不平，而當手握軍權的邦達多杰聽說時在拉薩的哥哥邦達養壁也恐有牢獄之災時，隨即在昌都起兵反抗，邦達饒嘎也參與其中，并作為代表赴巴塘向劉文輝部求援。反抗噶廈政府的行動很快失利，邦達多杰率眾逃往康區，接受國民政府的庇護。邦達昌家族巨額的財產、在噶廈政府對外貿易中的壟斷地位和深廣的社會關系，使得最終免于受罰，但饒嘎再沒返回西藏，而是輾轉印度和中國內地，受到蔣介石的親自接見后供職于蒙藏委員會，1936年再次飛赴印度避居噶倫堡。在和外部世界的廣泛接觸中，饒嘎受到很大觸動，“深感前此失敗，純系無主義、無組織、盲目妄動所致，遂悉心研究革命政策及主義。六載以還，將英文三民主義讀竣，并譯成藏文，以資宣傳；一面暗中宣揚中央威德，一面廣布革命種子”。

歷史似乎開了一個玩笑。1934年5月，將土登貢培扳倒的龍廈被政敵赤門噶倫以陰謀推翻噶廈政府為由送進了大獄，即四個月前關押土登貢培的同一座地牢。龍廈改革派土崩瓦解，核心成員全數逐出政府部門，并被沒收財產或流放。土登貢培很快在工布則崗宗地區遇見了同樣遭受流放的龍廈集團的大秘書俗官江樂金。此時二人已是物是人非，同處流放的境遇和改革西藏的共同抱負讓兩人冰釋前嫌，“彼此探望，很快便結下了友誼”。后來，同樣遭受流放的其他官員上書請求恢復原職都獲得準許，他二人上書得到的卻是噶廈政府的禁令：“飭工布則崗宗對他倆嚴加管束”。他倆心灰意冷不得不另謀出路。1937年，他們以做買賣為由，在得到則拉宗（縣政府）核準后，經錫金逃往印度。

1939年，邦達饒嘎、土登貢培和江樂金在中印邊境的小城市噶倫堡建立了西藏革命黨，簽署了西藏革命黨協定，旨在“使西藏從現存的專制政府中解放出來”，以期進行革命性的改造和重建，適應現代世界的發展潮流。1945年，游學印度的傳奇大師更敦群培在噶倫堡與三人會面相識后，就西藏改革多次長談，深感志同道合的他也欣然加入了西藏革命黨，幫助設計會徽并在拉薩秘密組織該黨，進一步壯大了西藏革命黨的力量。

奉行三民主義的西藏革命黨

西藏革命黨自成立之初便與國民黨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饒嘎是孫中山政治思想的一位虔誠信仰者”，曾將《三民主義》翻譯成藏文，又有著蒙藏委員會委員和西藏革命黨領導人的雙重身份，本就對國民政府的支持寄予了厚望。而國民黨籌建的國民政府在當時尚為國際社會認可的中央政府，西藏革命黨作為一個在旅印藏人中組建的相機奪權的革命性組織，信奉三民主義、尋求中央政府的支持亦在情理之中。

《噶倫堡西藏革命黨簡要協定》第一條便開宗明義：“我們必須首先把‘三民主義’和蔣介石總統的命令付諸行動。我們必須在一切言論和行動方面同‘三民主義’和‘中央政府’保持一致。我們絕不違反這些原則”；在該黨入黨申請書的“入黨志愿”一欄也有如下文字：“承××先生等負責介紹加入中國國民黨，誓愿奉行三民主義，接受黨綱，實行黨的決議，遵守黨的紀律，實行黨的義務，絕不加入其他政治團體，如有違背，愿受最嚴厲之制裁。” 不僅如此，1943年9月饒嘎再次赴內地，向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遞交了“請準組織西藏革命黨等意見書”，書中向國民政府提出三項建議：（1）加入征藏國軍工作；（2）組織康軍進攻西藏；（3）組織西藏革命黨。饒嘎特別指出，如果前兩項建議“皆不能實行，則擬請準吾人組織西藏革命黨，以號召康藏人民，進行革命工作，主義自當尊奉三民主義，組織則請中央派員指導，遵照中央規定，予以組織，總部設重慶，康定、噶倫堡設分部，以從事西藏之革命運動，一面以言論監督政府，一面密組軍隊，相機奪取政權，惟黨費則請中央補助”。儼然西藏革命黨即為國民黨的一個支部，且事實上1939年就已開始籌建。

此時已是焦頭爛額的國民政府在西藏問題上并不含糊，大力支持西藏革命黨。在收到饒嘎的意見書后，吳忠信因“事關對藏外交軍事整個問題，非忠信所能擅決”，致函蔣介石請求裁奪，但同時他認為“所請求三事，尚屬切實，而有運用之價值”，尤其組黨之事“良應舉辦”，“若使其為中國國民黨之一支部，似尚可行”。后來，蔣介石再次接見了饒嘎，并以蒙藏委員會名義提供向其組黨經費10萬元，另將此情況知照國民黨印度支部和軍統局、軍令部在藏特工予以配合，而且從1944年6月起，給饒嘎在噶倫堡創辦的《民新周報》“補助開辦費國幣一十萬七千一百元，每月經常費三千九百二十元，結購外匯兌印”，又從1945年7月開始發放領導人的生活津貼和提供財政資助。

事實上，打著三民主義旗號的西藏革命黨，其指導思想是比較駁雜的。后來饒嘎在講述該黨結局時提到“我一直擁有一本馬克思的《宣言》（即《共產黨宣言》）的復制本，但是我并沒有將它譯成藏文。我們甚至沒有來得及按照其要求去組織這個黨”， 在他致更敦群培的一封信中，也提及“傳播共產主義的時機尚未成熟，目前，（西藏革命）黨的活動應當繼續開展下去”。而另一位核心人物更敦群培本身深受馬克思和列寧政治哲學影響，他從印度回到拉薩時，隨身攜帶的箱子里還有一張斯大林像。更有甚者，該黨的黨徽與蘇俄共產黨的黨徽極為相似，類似于鐮刀斧頭的形狀。

短暫的活動生涯

由于西藏革命黨存在時間較短，又多在境外活動，被英印警方查獲前該黨資料被大量銷毀和目前部分檔案尚未解禁，因而其具體活動情況尚不明晰。其實該黨領導者多是遭流放的內部斗爭失利者，又以境外的噶倫堡和大吉嶺一帶為活動中心，當時西藏地方政府和國民政府關系也一度比較緊張，不難推出作為國民黨支部的西藏革命黨，其影響力和活動范圍是很有限的，“西藏的不少官員都確信在康巴商人中至多有100多名同情者”。即便如此，就現有資料顯示，他們在政治宣傳、提供情報和繪制被侵邊境地圖等方面仍有一定實績。

書籍和報紙是宣傳黨派思想，擴大影響力、號召力的陣地和喉舌，西藏革命黨也明白此理。早在1938年饒嘎就兩次致函蒙藏委員會稱愿將三民主義翻譯成藏文，并于1942年譯出，蒙藏委員會覆稱將譯就的藏文原稿審核之后即可印行；在1943年致函吳忠信的意見書中饒嘎還提出計劃在噶倫堡“籌辦報紙，攻擊（西藏）政府措施，激發藏人革命精神，使與西藏政府分離”，后來成功創辦藏文報紙《民新周報》，專門“向西藏境內僧俗人民宣傳本黨主義及中央政綱政策”。但從1945年開始便再沒有印行圖書。

西藏革命黨作為國民黨的一個支部，在其活動期間還向國民政府提供了大量關于西藏的情報，“報告涉及到西藏內部政治斗爭、宗教、軍事、地理、交通、經濟、對外關系等方面的內容”，雖然該檔案目前尚未開放，但我們從目錄中仍可略窺一斑。其中有直接報告西藏內部情況的，如“1944年3月11日邦達繞干關于達札擔任攝政經過及四位噶倫情況等事報告”、“1945年1月1日邦達繞干關于西藏地方政府僧俗官員間矛盾情形報告”、“1945年2月11日邦達繞干關于西藏現狀報告”等；有關注英國人在藏活動情況的，如“1944年3月11日邦達繞干關于英人挑撥漢藏關系要求藏方禁止漢商及內地貨物從藏內經過報告”、“1944年8月20日邦達繞干關于英人在門達旺工布等地區活動情況報告”、“1944年邦達繞干關于英在西藏活動情況及藏方態度報告”等；也有不同時期西藏上層對中央政府的態度變化及中央政府在藏政策的反響等方面的，如“1944年邦達繞干關于西藏各階層對民主制度希望與懷疑之報告”、“1945年11月18日邦達繞干關于抗戰勝利后藏方對中央態度稍有改變等事報告”、“1946年3月27日邦達繞干關于藏方對中央態度及中央對藏應宣布政策之報告”等。這些情報為國民政府及時掌握西藏最新動態、調整應對策略做出了重要貢獻，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祖國統一。

1945年英國侵占了西藏邊境的門達旺地區，時在印度的饒嘎和土登貢培得知此事后，急忙約更敦群培、江樂金等人商議，最后決定讓精于繪圖的更敦群培化裝成托缽僧，以到西藏朝圣為名借道不丹和達旺地區，實則到已被英國人侵占的門達旺地區偵察，并繪制地圖。更敦群培不負所托，他途經錯那時住了一個多月，專門考察了位于中印邊境的錯那歷史和地理環境，并繪制了有關錯那和中印邊界的地圖（包括所謂的“麥克馬洪線”）。

一個沒有開始的結局

1946年1月，順利抵達拉薩的更敦群培將繪制好的地圖通過英國人在江孜開辦的郵局寄往饒嘎在噶倫堡的住址“Relli View”，不料引起了英國駐江孜商務代辦黎吉生的懷疑。因為饒嘎是蒙藏委員會委員，在印度持中華民國公務護照，且有組織政黨的嫌疑，早已受到英國警察的秘密監視。黎吉生隨即拆開了這封信件，發現里面竟是數幅標明屬于西藏地區的地圖和圖解說明，大驚之下的他立即將這一情況報告了噶倫堡警方。西藏革命黨開始暴露。

厄運接連而至。1946年2月，饒嘎向塔克爾和斯平克印刷所發去了4000份西藏革命黨黨員申請表和2000張黨員登記卡的訂貨單，然而這兩個印刷所卻偷偷通知了印度警方。英國人很快露出了挑撥中央政府與西藏關系的猙獰面目，4月10日黎吉生向噶廈政府通報了此事，并暗示如果需要證據他可以提供。他在向上司提交的備忘錄中有些自得地寫到，“……蘇聯式的黨徽與漢文翻譯中所使用的‘革命的’字眼交織在一起，藏文譯文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也逃不過他們的眼睛”。6月19日，英印警方查抄了饒嘎等六人的居所。由于事先得到中國駐加爾各答總領事館的通知，饒嘎提前銷毀了所有相關文件，尤其是黨員名單。但警方仍搜出了被疏忽的《西藏革命黨協定》復印件和幾封信函。印度政府隨即發布了對饒嘎的驅逐令，經國民政府調解失敗后，無奈之下饒嘎只得拋下重病的妻子和家產，獨自飛赴上海。

與此同時，土登貢培的住處也遭到了英印警方的搜查。他被宣布為不法分子，限其7天離開印度。在中國駐加爾各答總領事館的幫助下，土登貢培亦飛往上海，后赴南京。英方得知此事后，蠻橫地向中國駐印領事館喧嚷：“土登貢培是個罪犯，他的行動必須得到我方的應允，你們沒有得到我方同意，就把他送往南京，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中國領事館嚴詞回絕了英方的挑釁，“中國人要求到中國去，是完全合法的！至于他是否罪犯我們不知道，你方也未通知本館。”未討到便宜的英國人悻悻而回。江樂金亦遭驅逐，但由于他是不丹王族子弟的經師，經不丹王族出面交涉，仍然留在印度。而身在拉薩的更敦群培就沒這么幸運了，噶廈政府很快將他逮捕并沒收了他的財產，在獄中更敦群培“受到了多次審訊并且還遭受了一次鞭笞”，直到1951年才獲釋。此時的他已飽受身心折磨，沉疴難救，于1951年8月14日慘然離世。

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外學者首先將“西藏革命黨”從塵蒙的歷史中打撈了出來。由于諸多因素的局限，時至今日仍不能還其歷史原貌，但畢竟為我們認識西藏增開了一個新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