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與齊己的詩緣

書畫家林凡

林凡，1931年生于湖南益陽，字翊宇。中國美協(xié)會員、中國書協(xié)會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工筆畫學會會長、法人代表，炎黃書畫院副院長，解放軍美術(shù)創(chuàng)作院副院長，人民大學林凡工作室碩士班導師，享受國務院特殊貢獻津貼的專家。原任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研究員、南開大學兼職教授、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東方藝術(shù)講座特聘教授。畢生從事書畫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設計，詩文書畫兼工，從藝60年中創(chuàng)作水墨、工筆畫作品2000余幅，出版有《林凡藝術(shù)》、《林凡集林》三卷十本等個人作品集30余種，發(fā)表藝術(shù)論文百余篇，參加各種重要展覽100多次，獲獎多次，在國內(nèi)及美、澳、日、港、臺等地舉辦個人畫展20多次。

一

世界上的人和事，都有一定的機緣。

林凡與齊己。兩個益陽人，相隔一千年。一個是唐代高僧，詩歌巨子；一個是當代畫家，以工筆重彩聞名于世。林凡與齊己，有千年隔世詩緣。

結(jié)緣的契機在白鷺。那是一只從晚唐飛來的千年不死的靈鳥。

在林凡的花鳥畫中，白鷺很見功夫。林凡童年在益陽鄉(xiāng)居的日子：“漠漠水田飛白鷺”的詩境融入他的心靈。他回憶：推窗一望，田里盡是白鷺。風吹稻葉翻飛，白鷺就像一顆一顆釘子。故鄉(xiāng)的白鷺，在林凡胸中形成一種永恒。他不厭其煩地傾注心力畫白鷺也是一種詩境的表達，甚至作為一種心靈的圖騰。

1988年的某天，林凡在北京的畫室里讀《全唐詩》，第一次讀到齊己的詩，因是詠白鷺的，一下便觸動心機，再讀齊己生平介紹：湖南益陽人，乃心中大喜；再讀《全唐詩》中收入的齊己詩，竟有八百首之多，乃大驚。齊己的詩在《全唐詩》中數(shù)量排到了前五位。僅僅次于李白、杜甫、元稹……也算得上唐詩中的巨臂。

林凡當時興奮至極，即打電話報告周艾若，初識齊己，是林凡一生中的重要日子。也是從那一天開始，林凡與周艾若，這兩個在京城的益陽人開始成為齊己迷。林凡日讀齊己，夜誦齊己，逢人開口必談齊己。遇人索字，下筆便是齊己的詩句。他讀著讀著，還時不時嘆道：“這個老和尚，何解噶樣（為何這樣）厲害羅！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和齊己心氣相通性靈相近。林凡讀齊己詩，已跨越時空與生死之界；與故紙里的高僧交談，自覺獲益匪淺。林凡著迷齊己，已完全墜入齊詩的禪心詩境之中。

林凡讀齊己詩，越來越感到一種遺憾，由于歷代選家的偏見，乃至在《全唐詩》中占有如此重要地位的齊己竟然不為世人所知，在文學史沒有應有的地位。

林凡與艾若在遺憾之余，發(fā)下宏愿：兩人策劃了一個耗資巨大的齊己工程：成立齊己研究會，召開齊己研討會，出版齊己的詩、注釋、年譜、評論等系列。又因為對齊己的關(guān)注引發(fā)對于歷代僧詩的關(guān)注，擬出歷代僧詩集和歷代僧詩叢書。（這倆爹爹真是玩大了）從發(fā)愿至今，歷時六年后，經(jīng)林凡艾若多方奔走，齊己工程已經(jīng)部分竣工，已經(jīng)出版齊己詩集《白蓮集》以及《齊己詩選》《齊己年譜》《中國歷代齊己資料匯編》。由林凡和艾若主編的《中國歷代僧詩叢書》正在編印中。

林凡弘揚齊己作為自己生命的需要。他出版的第一本《林凡書藝》，大部分錄的是齊己的詩。另外，林凡還給家鄉(xiāng)捐贈了近百件齊己的詩碑和木刻詩，以期早日建成齊己碑林，林凡1994年春天回鄉(xiāng)參加齊己研討會，還帶回一尊齊己雕像，是準備翻制銅像的石膏小樣。在看到這尊雕像的瞬間我感覺：此人十分熟悉啊！活脫脫一個活著的齊己。那渺遠的禪思、超凡脫俗的意態(tài)，還有脖子上被稱為詩囊的一個突出的囊腫。也許，齊己本該就這個樣子吧！

林凡把齊己從自己心中復活，又把他摹寫在紙上，再請雕塑家朋友做成雕像。林凡從《全唐詩》請出來的齊己，不再是史料中寥寥數(shù)行的模糊古字，而是一個神采飛揚的詩人、一個真實的人間和尚。

林凡所做的一切都是緣。

林凡與齊己的緣，都是從那一首白鷺詩開始。

“日日滄江去，時時得意歸。

自能終潔白，何處誤翻飛。”

“南涼來的的，北魏去騰騰。

敢把吾師意，密傳門外僧。”

難道最后一句是一條伏脈，是一個千古未解的禪機？

如果是這樣，當林凡讀白鷺詩時，那個在詩卷塵海里淹沒了千年的齊己，此刻正在微笑，他看見一只密傳禪機的白鷺向他飛來。

二

林凡與齊己的千古詩緣，頗有一點神秘色彩。其實畫家林凡骨子里是一個純粹的詩人。盡管他以書畫為主業(yè)，但他完全以寫詩的心境去作畫。聽林凡談他童年的往事，幾乎就是一篇篇現(xiàn)成的好散文。他的藝術(shù)感覺與視角讓我感到驚訝。如果他專事文學寫詩或許能成為大家也未可知。盡管林凡愛詩寫詩，可五言七言畢竟無法盡意表達豐富細膩的感覺和對人生多層次的感喟。好在林凡還有多手功夫能書能畫。他對生命的表達還不完全仰仗語言，他還有可以任意揮灑的線條，要不我真替他惋惜。

林凡雖然沒有受過正規(guī)的美術(shù)教育，但他的筆墨功夫以及文學功底在當代畫家中極為少見。他的工筆重彩已經(jīng)得到美術(shù)界的公認，書法亦自成一家。寫詩雖說是客串，但他仍然以此作為表達心靈的一種手段，為此傾注心力不少。他從小喜歡屈原、三李，現(xiàn)在又多了一位齊己。因主編《中國歷代僧詩叢書》，對歷代詩歌涉獵更加廣泛。他對美術(shù)理論很有研究，常有談藝的文章見諸報端，角度清新，見解獨特，文采斐然。1986年3月我和劉蕊作為湖南日報記者身份首次采訪林凡，發(fā)現(xiàn)他在研究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nóng)，看到他書房的大量筆記和卡片，感覺他做學問也許會有建樹，我還見過他治的印，也達到一定的地位。90年代初，隨林凡到館藏豐富的沅江博物館鑒定文物字畫，他學識之淵博、鑒定之準確，舉座皆驚。

當今藝壇像林凡這樣的詩書畫篆文全能的文人畫家，已不多見。

我讀林凡的畫，感覺是一個個熟悉的夢境。那些夢境讓我想起志溪河和資水。林凡畫中的那些林壑溪谷、深潭白鷺、幽谷的古藤和風中的蘭草，好像都是這兩條江河里拾起的一個舊夢。看林凡寫字，我會想起明嘉靖益陽知縣劉激關(guān)于志溪河的一首詩：

岸上征帆盡落蓬，志溪水曲似蟠龍。

左往東岸忽西岸，右轉(zhuǎn)南風倏北風。

柔櫓幾將前樹繞，孤檣復與后山連。

資陽此景非常調(diào)，誰許名家擅畫工。

讀林凡的字，恰如志溪河上行舟，水回山曲極盡變化之妙，酷似志溪河水道的形式之美。

讀林凡的字與齊己的詩，似乎無法繞開志溪這條河。

志溪河是資水的一條支流，在益陽古城對岸匯入資水。合流處很有氣勢，有前人詩句為證：風翻白浪花千片，濤似連山白雪來。帆船過此，非要落帆穩(wěn)舵。此處為益陽十景之一的“志溪帆落”。志溪河過去林深箐密，山青水碧，沿岸吊腳樓鱗次櫛比，筒車林立，曾是古人探幽尋勝的好去處。

林凡世居志溪河下游東岸石筍鄉(xiāng)白竹園。石筍鄉(xiāng)雖是偏僻山鄉(xiāng)，卻因箴言書院而出名。箴言書院是清咸豐年間湖北巡撫胡林翼所建。胡林翼和父親胡達源皆為晚清進士。胡達源官至實錄館撰修，著有《弟子箴言》《聞妙香軒詩古文集》。胡達源逝世后安葬在石筍鄉(xiāng)瑤華山。箴言書院就建在瑤華山下。

清末民初，益陽還有一位著名的詩僧海印禪師。海印詩書畫造詣頗深，有字畫流落民間，今被列為珍貴文物。海印圓寂后有詩集《碧湖集》傳世。海印也是石筍鄉(xiāng)洋溪江人。

志溪河是一塊風水寶地，僅下游兩岸緊鄰的四個鄉(xiāng)，隨便數(shù)數(shù)就出了不少人物。志溪河西岸的新市渡有文藝理論家周揚，西岸的株木潭鄉(xiāng)有作家莫應豐，東岸的鄧石橋鄉(xiāng)有當代作家周立波。這些人物都出生在以志溪河為軸心的半徑10華里地面以內(nèi)。

志溪河溯流而上，源頭竟然在溈山下。溈山是齊己出家落發(fā)之地，又是佛教禪宗溈仰宗開宗立派的山門所在。

沒有想到志溪河溯源，竟然尋到了齊己。難怪林凡齊己有緣，一個江之頭，一個江之尾。千年詩脈，一水相牽。

益陽這個地資水方很怪，資水這條江很特別，在湖南湘資沅澧四水中，數(shù)資水最為險峻秀麗，終年清澈碧綠。益陽地處資水尾閭，緊依洞庭湖，是一個容納百川匯接湖海的去處。洞庭湖是神話的故鄉(xiāng)，是以楚辭為代表的中國南方文學的發(fā)源地，益陽既是洞庭湖神話之鄉(xiāng)同時又受資水上游梅山神秘文化的影響，是一個典型的楚地巫文化影響的地域。

在益陽這塊濃厚楚文化傳統(tǒng)下成長起來的林凡，有一種故鄉(xiāng)情結(jié)，這情結(jié)一直纏繞于他的情緒與創(chuàng)作被稱為他創(chuàng)作的契機。盡管林凡18歲離鄉(xiāng)，在北方幾十年，但是故鄉(xiāng)的山水人文對他的滋養(yǎng)是他永遠也享用不完的盛宴，也是其他任何地方對他的影響所不能取代的。

三

一個禪房花木深的日子，在益陽白鹿古寺一間寂靜的禪房讀林凡所書齊己詩碑。

近百件詩碑與詩聯(lián)，全都是齊己的詩。

林凡先生的墨跡與齊己的詩一起跳出宣紙鐫入木石肌理之中。于是讀這些詩碑詩聯(lián)有了一種與在宣紙上讀的不同感覺。木刻楹聯(lián)，莊重古樸，一股書香撲鼻而來。刻入木紋深處的字被填上熒色的顏料仿佛字字晶瑩剔透，感覺似乎要從木板上躍出來。

花崗石詩碑，整個一塊平滑如鏡的墨玉，字痕呈現(xiàn)花崗石斷面的灰色。不需仔細辨認詩碑上的詩句，只消瞥一眼石板上的字跡線條，便會獲得一種通體透涼的感覺。讀詩碑不需用眼，只消用手一摸，即可悟出詩味禪意。

因了這詩這字，沒有生命的木石都有了靈魂。看看這詩碑木聯(lián)，望著禪房外葳蕤的草木，我突然想起齊己的一句詩：

“云天空碧在，天靜月華流。”

我突然意識到一種永恒：不要多久，我將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這禪房外的樹木山石、禪房內(nèi)的石碑木聯(lián)，將永遠存在下去，我只一瞬，木石則永恒。面對這樣一批具有靈魂的木石，仿佛與詩僧對坐，不由人不生感動。

我無法想像若請另外的書家來書齊己的詩，效果會怎樣。我以為林凡書齊己詩，是心靈與藝術(shù)的雙重融匯上達到一種極致，就像樹上的果、藤上的葉那樣天成，是林凡與齊己跨越千年的聯(lián)手創(chuàng)造。

偶爾翻開《白蓮集》果然感到一種驚訝，齊己詩對宏觀的把握、對生命的窮詰，處處顯露禪者的智慧。他把他的困惑與思考以清潤平淡高遠冷峭的詩風來表現(xiàn)。東坡曰：“筆勢崢嶸，文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非平淡，絢爛之極也。”詩書畫文，藝同一理。“淡勝工”，殊知要達到這種淡是何等不易！

林凡的書法和齊己的詩在藝術(shù)上具有的共同點是：平淡簡約、自然清新。

我曾經(jīng)看林凡寫字，不拿架勢，沒有提按起伏的夸張之態(tài)。一管在手，垂直于紙面。令筆畫在點劃中行走，橫豎撇捺，竟然是筆筆中鋒，運筆扭翻返轉(zhuǎn)都只在瞬間，其嫻熟快捷的書寫過程便能給人一種暢達的快感。那些看似輕松寫下的字，竟然藏頭護尾，力在字中。圓融處如滋滋蔓草，遒勁處如蒼蒼古藤，淡雅寧靜，一如齊己的詩。

林凡擅寫聯(lián)。讀林凡書齊己詩聯(lián)，不得不嘆服，上聯(lián)下聯(lián)之間，輕重協(xié)衡，陰陽相扶，剛?cè)嵯酀o人一種強烈的勻稱勻衡的形式之美。

林凡寫字，全仗一支魔筆。這是一支特制的羊毫長鋒，這筆看起來粗糙簡陋，筆桿是一截未經(jīng)過加工的竹，但用手一摸那些毫，柔軟光滑富有彈力，使人想到華貴的皮毛，給人一種觸覺的奇美感覺。有了這樣一支筆，林凡作書更加瀟灑自如，左右逢源，輕而易舉地進入自由之境。

齊己是僧，但內(nèi)心是儒。

林凡雖然是畫家書家，但內(nèi)心卻是詩人。林凡寫詩作畫，仰仗他的是深厚的綜合文化功底。先文而后墨。林凡出生書香世家，祖父是前清秀才，祖母是前清廩生之女，和作家周立波的母親是同胞姐妹。林凡父親林岳皋則是本地信義女中校長。林凡對于書法的愛好最早源于祖父鄉(xiāng)試考卷副本上那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曾經(jīng)聽林凡講過一個故事，林凡幼年時曾經(jīng)住益陽古城東門。住處隔壁有葛公廟，廟門口掛有木刻楹聯(lián)：“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林凡特別喜歡這副對聯(lián)。這個廟宇被燒毀，對聯(lián)被保存下來了，但是女尼要將對聯(lián)賣與別人。林凡聽說便著急了，回家拿來紙和鉛筆，趕緊拓起來。還沒有等他拓完，對聯(lián)就被運走了。這個遺憾給林凡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現(xiàn)在看來，童年的記憶已經(jīng)影響到林凡的一生。他書寫齊己詩，或碑或聯(lián)都是在圓夢。

林凡與齊己有緣，不如說與佛有緣。

林凡二字疊加就是一個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