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悠夏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杭州 310058)
“結果”一詞是活躍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的一個常用詞匯,具有多種詞類屬性,其意義和用法有一定的復雜性。從功能上看,“結果”可以表達比較實在的意義,動賓義如“長出果實或種子”,名詞義表某事物發展的“最后階段”,還可以用在復句中起承接性的邏輯銜接作用。而其各個功能之間的關聯卻未曾有過討論,因此本文將從共時角度入手,認為“結果”經歷了語法化的演變,對其語法化的過程和相關理據問題展開較全面的探討。
在共時平面上,“結果”一詞大致有以下四種用法:
其一,“結果”具有獨立的動賓性,意義實在,即指“結出/長出果實或種子”。由于“結果”是由動詞參與構成的動賓結構,因此獨立的動賓性很強,句法結構中位于一般動詞性的常規位置,與普通的動賓結構并無二致。例如:
(1)這樣,人們就利用黑粉菌阻止茭白開花結果,繁殖這種有病在身的畸型植株作為蔬菜。①本文未注明出處的語料,主要來自北京大學漢語語料庫。
其二,“結果”具有了名詞功能,在句法結構中充當主語和賓語成分,甚至定語成分。從語義上來說,“結果”表示事物發展的最后狀態,具有典型名詞功能。例如:
(2)我做好了失望的準備,第一場比賽的結果證實了我的擔心,但那并不令我震驚。(主語)
(3)北京第一次申辦奧運會,我挺激動,投票的那天夜里我在家看電視等待結果。(賓語)
(4)結果的好壞,都不會影響到我的心情。(定語)
其三,“結果”出現在承接關系的復句中,但承接意味不強,正句和偏句之間沒有明顯的界線。句法功能上,“結果”既具有承接功能,也有名詞功能;語義上,該詞既有表達“在某種情況下產生某種結果”的可能,也有表達“事物發展的最后狀態”的意義,有時處于兩可之間。例如:
(5)我們在世錦賽上打安哥拉也是這個時間,我們7點起床,結果輸了,后來知道對方比我們早起了一個小時。
例(5)的“結果”為兩可狀態,既可屬前,也可屬后,表現出一種弱承接關系:兩例的正句和偏句混在一起,但都可以加上表承接的關聯詞,如“(最后)結果還是輸了”。但同時,“結果”也可理解為表承接,可將其替換成“于是”、“然后”、“最后”等,如“然后輸了”。
其四,“結果”在復句中專表承接義,無實義。例如:
(6)因為被我拒絕,他的心情一直不好,對學習也不太用功,結果也沒有考上大學。
例(6)中的“結果”的用法不帶有名詞功能,不能與表承接的關聯詞共現。例如:
(6 a)*……(于是/然后)結果也沒有考上大學。
此處“結果”已經喪失了原有的名詞功能及意義,只剩下表示“承接”的邏輯意義,具有承前啟后的功能。
從共時平面上看,“結果”在現代漢語層面上的功能與分布,實際上反映了該詞的語法化的過程,主要表現在如下五個方面。
由于“結果”是由動詞“結”參與的動賓結構,所以當該詞語法化程度較低時,可由其他動詞作主導動詞來替換,如例(7);例(8)中,具有名詞功能的“結果”也可由類似的“結局”替換。但例(9)顯然不能被替換,因為它已喪失動賓性和名詞性,整個結構僅表邏輯承接。
(7)它們樹勢健旺、適應性強、結果(產果)多、產量高。
(8)我只想讓他們知道,如果對我做了什么,他們一定會得到同樣的結果(結局)。
(9)這項艱巨的工程,原計劃6年完成,結果4年就建成了。
作為動賓結構的“結果”指向“長出果實”這一生物學范疇的意義,如例(1);經語法化引申,其名詞結構指向“事物發展”的泛“結果”范疇,如例(2)、(3)、(4)中,“結果”可指某一事件的結局,或經某種程序所得的最后結論;在語法化程度較高時,如例(6),“結果”作為連詞,起承接作用,表示說話人的主觀看法。
Heine,Claudi&Hunnemeyer[1]將語法化看作是幾個基本認知域之間由具體到抽象轉移的過程:人>物>事>空間>時間>性質。而“結果”在語法化過程中也具有此等級變化,動賓結構的“結果”指果實或種子的“物”類發展,而名詞性的“結果”指“事件”發展的最后狀態,而連詞性的“結果”表明邏輯空間的承接關系。就目前其語法化過程而言,其認知域的轉移可表示為:事物>事件>邏輯空間。
Hopper&Traugott[2]認為語法化過程中存在語音的輕化、弱化等問題,我們發現“結果”的語法化也體現了語音弱化的過程。作為動賓結構和具體名詞的“結果”,其語義實在,重音明確,常為中重格;而作為連詞的“結果”,虛詞性使其具有弱化的語音形式,常被讀成次輕音或輕音(但不排除因語用或主觀情緒而有重讀的可能)。
Hopper&Traugott[2]、吳福祥[3]都指出了語法化中語用—語義的變化,即:
抽象性逐漸增加:具體義>較少抽象義>更多抽象義
主觀性逐漸增加:客觀性>較少主觀性>較多主觀性
“結果”的語法化表現符合該演變路徑。從動賓結構到承接連詞,表現為:具體義逐漸減少而抽象義逐漸增多,同時客觀性逐漸減少而主觀性逐漸增強。
Hopper&Traugott[2]認為重新分析和類推是語法化的重要機制。重新分析發生在語言橫組合層面,是基于事物鄰近關系的重新組合;類推則發生在語言縱聚合層面,是基于事物之間的相似關系的組合。從動詞到名詞再逐步轉化為連詞,“結果”經常出現在正句和偏句之間,而這正是連詞所在的句法位置。一個詞由實詞轉化為虛詞,一般是由于它經常出現在一些適于表現某種語法關系的位置上,從而引起句法關系的固化,轉化為虛詞[4]。因此,處于兩可狀態下的“結果”,通過類推機制的作用,經反復使用則具有了虛化了的邏輯連詞的句法功能,句子的句法格局隨之產生重新分析。例如:
(10)我自己出了一份模擬卷子來練習,結果和考試題目幾乎完全一樣。
例(10)中的“結果”在意義上既可以是實義名詞在偏句中作主語,也可以是連接正句和偏句之間邏輯關系的紐帶。處于這一句法位置上的“結果”有條件擺脫其他句法成分,獨立引導偏句,也有條件利用自身泛化的語義優勢模糊正句和偏句的界限。由于“結果”的此類特殊句法位置的高頻使用,其情態意義經類推機制逐漸固化,確立連詞功能,句法格局隨之重新分析。
從人的認知心理來說,人的認知規律有一個從具體到抽象的過程,隱喻是認知的主要方式。用虛化成分來表現語法關系是人的一種自然傾向[5]。我們認為,隱喻的這一作用與“結果”的語法化過程相吻合?!敖Y果”由動賓結構的“長出果實”引申出“事物發展的最后狀態”,并繼而演化為指向事件結果的邏輯承接連詞,具有情態意義。在此引申過程中,隱喻的作用使“結果”因共有的相似性而使語義不斷泛化和抽象化。
洪波、趙茗[6]首次將認知心理學中的“前景凸顯”(figure salience)理論分析漢語中給予動詞和使役動詞,我們認為前景凸顯也是“結果”語法化的主要動因?!敖Y果”進入承接關系復句是其得以語法化的重要環節。從認知完型角度來看,整個復句便是一個完型認知單位,當“結果”出現在承接關系復句的偏句中,聽者將其承接的邏輯關系作為整體進行感知,可表示為:

認知心理學認為,理論上對于前景和背景的選擇可以取決于認知主體的意愿,但實際上前景往往會提示認知主體有焦點之分。復句S由S1和S2構成,但說話人對這兩個分句是有側重的:S1是說話人的前提信息,S2則是在某種條件或情況下產生的結局,是說話人著意總結或推測的表達焦點,即P為背景信息,而Q為前景信息,處于兩者之間的“結果”亦在認知完型的作用下不易被感知,成為背景信息,具有連接P與Q的邏輯意義,并語法化為一個邏輯承接詞。
在前景凸顯的認知作用下,說話人對語言信息的關注焦點差異致使“結果”虛化,而語言不僅表達命題意義,而且還透露著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和情感。Lyons指出:“主觀性”是指語言的一種特性,即在說話中多多少少總是含有說話人“自我”的表現成分[7]?!敖Y果”在作為連詞時,表達的都不是客觀的命題內容,而是表達說話人對命題內容的估測或者對言談對象的看法、態度等。具體來說,連詞“結果”包含著些許轉折、因果等邏輯感受,銜接前后兩句的邏輯關聯,一定程度上暗示了說話人對命題的主觀看法,這種主觀表態功能經反復運用,最終凝固下來形成主觀性的表達成分。
綜上,“結果”在現代漢語共時平面上有動賓結構、實義名詞、名詞與連詞兩可、承接連詞等四種主要用法,體現了該詞所經歷的語法化過程,其中伴隨著從關聯生物學的意義范疇到情態意義范疇,從事物認知域到邏輯空間認知域,從客觀表義功能到主觀表態功能等演變。同時,本文還探討了“結果”語法化的機制和動因。通過對“結果”語法化現象的分析,我們認為“結果”的語法化是在類推和重新分析的機制作用下進行的,認知隱喻對“結果”各種用法間的引申具有重要作用;而且該語法化的動因為認知上的前景凸顯和語言主觀性。
[1]Heine B,Claudi U,Hunnemeyer F.Grammaticalization:A Conceptual Framework[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
[2]Hopper P J,Traugott E C.Grammaticalizati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3]吳福祥.關于語法化的單向性問題[J].當代語言學,2003(4).
[4]解惠全.談實詞的虛化[C]∥語言研究論叢:第四輯.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1987.
[5]沈家煊.“語法化”研究綜觀[J].外語教學與研究,1994(4).
[6]洪波,趙茗.漢語給予動詞的使役化及使役動詞的被動介詞化[C]∥沈家煊,吳福祥,馬貝加.語法化與語法研究:(二).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7]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