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與永恒之解:濟慈和狄金森的比較研究①

吳欣欣

(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身份與永恒之解:濟慈和狄金森的比較研究①

吳欣欣

(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約翰·濟慈和艾米莉·狄金森雖身處不同的時代和國度,對美與真的追求和理解卻頗為相似。在濟慈的《希臘古甕頌》、狄金森的《我為美而亡》及其他代表詩歌中,兩人始終堅持獨立創作,都顯示出消弭身份的創作理念,濟慈提出自我否定力,狄金森則表達無人與缺席;兩人都對生與死、短暫與永恒的二元對立加以解構和調和,濟慈描述易逝的永遠,狄金森則關注永生的死亡。以此獨特而相通的觀念,濟慈和狄金森為身份與永恒這兩大謎題作出了解答。

身份;獨立;死亡;永恒

濟慈是英國浪漫主義時期代表詩人,他自我否定能力和“詩人無個性”的理念影響了后世的作家:艾略特的“詩無個性”之說、羅蘭·巴特的“作者之死”論以及福柯在《作者之死》中的論點均與濟慈的思想一脈相通。狄金森則是美國著名浪漫派詩人,這位反叛的詩人大膽嘗試新的詩歌主題、句法和語法,為現代派詩歌的不確定性和技法多樣性鋪平了道路。雖生在不同國度,但細讀兩者的代表作,兩人藝術理念之間的共同點便凸顯出來:都為藝術而消弭身份,都堅持獨立自主進行創作,都致力于調和并解構生與死、短暫與永恒之間的對立關系。

一、身份消弭與獨立

濟慈在其代表詩篇《希臘古甕頌》中,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第49行)作結,而在《我為美而亡》的第5-8行“他輕聲問我:‘為何而亡?’/‘為美’,我答道——/‘我呢 ——為真——二者本一體——/咱們是同仁。’他說——”中,狄金森同樣秉持美與真兩位一體。為了追尋美與真,兩人都選擇消弭自己的身份,但卻始終堅持獨立創作。

(一)自我否定力

赫茲里特(William Hazlitt)在《論熱情》中將熱情(Gusto)定義為“一種對想象力的激發,在這種想象力中,事物的感知身份完全實現,其鮮活的特征被最大化捕捉和分享,并在藝術之中得到充分的展現。”[1](P244)通過想象力這股熱情的力量,我們通過視覺、聽覺、味覺、嗅覺和觸覺所搜集到的事物屬性才能融為一體,不相關的屬性,才得以剔除。這種移情和通感的手法最先作為倫理概念提出,之后柯爾律治將其擴充,“來解釋詩人如何能夠廢除空間及其個人神經系統的隔離,而臨時變為他所沉思的人物”[2](P245),繼而在濟慈的作品之中得到充分運用。濟慈曾在信中寫道:“我深有觸動,究竟何種品質構成了一個偉人,尤其是在文學領域之中,那就是——自我否定力。莎士比亞便深具這一品質。”[1](P18)對于濟慈,自我否定力是人的一種狀態,即能夠開放自己的思想以完全接收外部世界,人的頭腦變為“所有思想的通衢”[1](P249)。通過吸收被感知物的本質特征,感知的頭腦消弭了自我,尋到了真正的身份。也就是說,“對于濟慈來說,想象洞見的真諦似乎就在于完全放棄觀察者與被觀察物的這兩大范疇,這時觀察者作為思考者和鑒別者的身份被消解,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距離或者障礙也隨之瓦解。”[3](P127)消弭自我的精神進而促成了身份同化:“看到一只麻雀飛到我窗前,我便參與了它的存在,也開始在礫石之中啄食。”[1](P230)《希臘古甕頌》中,濟慈化身為希臘古甕這一“田園的史學家”(第3行),一邊描繪著古甕上迷人的景象,一邊又化作古甕畫中人,追逐嬉鬧。他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理想化的景象還時不時被另一種情緒打斷,比如“冰冷的田園曲”(第45行)。古甕畫中的勃勃生機與這種了無生氣相抵,力量由外溢轉為內斂,美與真的對等關系、詩中的回環結構與詩人消弭的身份一道,造就了希臘古甕的渾然一體,展現了詩歌以及藝術的平衡與優雅。

濟慈認為,想象力是通向真和美的途徑,正如他在信中所寫:“想象力以為是美而攫取的一定也是真的”[4](P51)。值得注意的是,濟慈認為美與真與詩人的個性無甚關聯,他在寫給他的出版商的信中提到:“至于詩人自身的個性,……它并非自身——它既是一切,又什么都不是——它沒有個性——它享受光與影,在熱情中生存,不管這熱情卑劣還是美好,高雅還是低俗,豐饒還是貧乏,平庸還是高尚。”[1](P260)

盡管濟慈否定了詩人的身份,他卻始終堅持創作的獨立性。寫作《海伯利安》時,他效仿了彌爾頓的《失樂園》,當濟慈發現自己無法抵御它對自己個性的威脅之后,毅然棄之不再繼續。“我要獨立自主進行創作,”他堅持道,“詩之靈必須自行完成對一個人的救贖。”[5](P1794)為了享有“無拘無束的能力”[5](P1794),濟慈甚至拒絕了詩人雪萊的友誼。

(二)無人和缺席

狄金森身著白衣、隱居遁世并拒絕加入教會[6],是個謎一般的“瘋女人”。隱居期間,她閱讀了愛默生的著作,深受影響。愛默生這位超驗主義領頭人,對“三位一體”論作了詳細解說:三位指的是真、善、美,分別與知識、行動、感知,以及智力、道德和審美相對應。在他看來,真、善、美這三者都是同一主體的不同體現——高尚的、精神的、神圣的。對他而言,“詩人是言者、名者、美之代表。他是君主,居于中心……美是宇宙之創造者。”[7](P223)狄金森以不在場(缺席)和自我質疑作為嘗試,來物化愛默生筆下中的“詩人”:透過世界、種族、措辭和時間,看到音樂的秩序,以及配對的押韻。[7](P219)

狄金森詩歌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她的“扮演”,在《我為美而亡》一詩中,她不斷運用“兄弟”(Brethren)和“親屬”(K insmen)這類字眼,似在扮演一位男性,以期推翻性別藩籬。與濟慈相似,狄金森將自己視為“無人”,即“誰都不是”。正如她在《我誰都不是!你是誰?》的頭兩行所寫的:“我誰都不是!你是誰?/你——也——誰都不是?”[8](P2564)這種持續漂移的身份也預示了現代派的不確定性。

即便“誰都不是”,狄金森依舊秉持獨立創作。當她尋求出版,編輯為適應市場提出修改意見時,她斷然拒絕,認為這種出版是“人的心思的/拍賣。”[8](P2557)之后,她“開始在空白的、無線條的紙上記錄下自己的詩歌,

……并將這些紙張折疊,按照不同的組縫在一起,做成所謂的分冊”[8](P2557),開始自我出版。她寧為“誰都不是”(Nobody),也不做逐流的“某個人”(Somebody)。《閣樓上的瘋女人》一書把狄金森描繪為既是在裝瘋,又是真瘋的瘋女人。[9]不管“瘋”是不是偽裝,可以肯定的是,狄金森筆下眾多人物最終融匯為她本人。詩歌原本就是她真實的生活和身份。

二、短暫與永恒

繼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提出時間“僅僅是我們內在直感的形式。……它不存在于客體之中,而僅存在于直感這些客體的主體之中”[10](P79)之后,對于時間與永恒的思考愈發盛行,濟慈和迪金森通過解構和調和短暫與永恒的對立,作出了獨特的解答。

濟慈親眼目睹家人相繼死于肺病,心中烙上了生命易損、美轉瞬即逝的印跡,但他又深具希臘精神,推崇對稱和永恒。這時,希臘古甕便涌現出來,以一種獨特的姿態調和兩者——易逝的永遠。頌歌中不斷出現“永遠”一詞,僅第20到27行,“永遠”一詞便出現了5次,充分顯示了濟慈對永恒的癡迷。濟慈提出的“凍結的瞬間”(frozen moments)[11](P223)比華茲華斯的“時刻點”(spots of time)[5](P1426)更進一步,更為怠惰和絕望。濟慈想要抓住的,是美到極致的瞬間,而這些瞬間卻難逃變化無常的洪流。這種不安的心態在頌歌情感起伏之中展現無余:

甜美的故事和樂曲→靜止的青春和美麗→孤獨肅穆的獻祭以及荒涼的小鎮→消沉冰冷的田園曲→愉悅的啟示:“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伴隨著情緒起伏的還有對立本質的交替:頌歌中的古甕經受住了時間的沖刷,代表“永遠”,但在古希臘時期,古甕卻專門用來盛放骨灰,與死亡息息相關。[12]如此說來,希臘古甕既代表短暫,又代表永恒。最終,濟慈通過“美=真”這一公式,化解了永恒與短暫的對立,緩和了自己的審美恐懼——美僅僅是氣泡,顏色如虹,但轉瞬便灰飛煙滅。當美與真對等起來,彼此交融,時空限制隨之消解。

狄金森對于死亡的理解并未訴諸于基督教義,而是以死亡的本來面目對待死亡,并將其解構為永生的死亡。在她的1775首詩中,以死亡為題者超過600首,她對死亡的關注程度不言自明。她的死亡詩歌的共同特征是富于幻象,并且存在不合邏輯的共時性,[13]打破了過去式、現在式和將來式的界限。這種共時性表現出狄金森的獨特認知:死亡是黑暗之中不可望見的夢境,同時屬于過去、現在和將來。狄金森并不信奉宗教,在《我僅曾失去過兩次》一詩中,她公開指責上帝無情的命運捉弄,甚至將其斥為“盜賊”(burglar)。基督教詩歌通常描述對亡者的追思,并想象天國的美好景象,但狄金森的死亡詩歌則“以誠實、詼諧、好奇的態度直面死亡這一冷酷現實,并拒絕一切安慰。”[8](P2554)

生與死之間的臨界是狄金森最愛的主題,通過描繪此時的幻象,她得以將意象、時間、空間混合起來,造就飄忽的邊境,甚至親眼目睹并敘述自己的死亡。共時外加臨界,通過這種永恒的死亡,狄金森將生死解構:在那永生的死亡之中,每個人和物都難以捉摸,模糊不清,四處漂流。

約翰·濟慈和艾米莉·狄金森這兩位詩人均致力于尋求根本的美與真。通過消弭自我身份,他們與外部世界合而為一,敞開的心緒便利了美和真的接收。他們都拒絕向其他文學巨匠以及大眾口味卑躬屈膝,堅持自己創作的獨立性。他們都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調和了生與死、短暫與永恒之間的沖突,濟慈訴諸于化身希臘古甕的易逝的永遠,狄金森則通過共時和臨界提出永生的死亡這一概念。二者對于身份和永恒的獨特見解,及其對于詩歌的獨創性嘗試都對其后的文學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注 釋]

①本文引文及標題均為作者自譯。詩歌選文均根據Understanding Poetry一書中詩歌版本。

[1]Bate,W.J.John Keats[M].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2]Abrams,M.H.The Mirror and the Lamp[M].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

[3]Kabitouglou,E.D.Adapting Philosophy to Literature:The Case of John Keats[J].Studies in Philosophy,1992,(1):115-136.

[4]約翰·濟慈.濟慈書信集[M].Trans.傅修延.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

[5]Abrams,M.H and Stephen Greenblatt.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M].London:W.W.Norton&Company,2001.

[6]岳鳳梅.艾米莉·迪金森的反叛[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4,(3):53-57.

[7]Emerson,Ralph Waldo.The Essays of Ralph Waldo Emerson,Text Established by Alfred R.Ferguson and Jean Ferguson Carr[M].Massachusetts,U.S.A: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

[8]Baym,N.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1820-1865[M].eds.Robert S.Levine and Arnold Krupat,B vol.7th ed.New Y ork:W.W.NORTON&COMPANY,2007.

[9]G ilbert,Sandra M.and Susan 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The Woman Writer and the Nineteenth Century Literary Imagination[M].2nd ed.New Haven,U.S.A:Yale University Press,2000.

[10]Kant,Immanuel.Critique of Pure Reason[M].Trans.Norman Kemp Smith.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99.

[11]Fowler,Alastair.A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

[12]傅修延.濟慈評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13]劉文哲,劉立輝.文本 死亡自我——艾米莉·迪金森死亡詩歌結構形式解讀[J].外國文學研究,1993,(1):10-14.

I106.2

A

1007-9882(2012)04-0082-02

2012-05-21

吳欣欣(1987-),女,山東泰安人,中國海洋大學英語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責任編輯:黃儒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