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劫”

劉建勇 高紅

課間，苗智媛（以下皆為化名）同學焦急地跑到辦公室來向我“報案”，說她那部價值千元的音樂播放器丟失了。

很快，教室失竊的消息以令人吃驚的速度散播開來。這是我班發(fā)生的第一起“竊案”，且“涉案金額”巨大！盡管表面上風平浪靜，但班里處處彌漫著猜疑。一夜之間，這群面龐青澀的少男少女就仿佛以一種令人不安的速度“長大了”——以前喧騰歡快的教室變得安靜了不少，一股莫名的力量把原本親密無間的歡愉割裂，三五成群的小方陣中雖依然歡聲笑語，但氣氛卻顯得支離破碎。很快，網絡中也出現了相關討論，匿名的留言放大了質疑的力量，也滋生了敵對的情緒。忙于教學和“破案”的我，原本希望這樣的氣氛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我的安撫而消退，直到鄒婕同學一天夜里忽然打來電話。

電話里的鄒婕聽上去十分難過，她向我訴說了這幾天許多同學特別是她的室友對她的懷疑。來自知識分子家庭，平日里文靜內斂的鄒婕也被卷入其中，的確讓我始料未及，但也警示了我，讓我意識到了事件的嚴重性。

要盡快“破案”，清除這種互相猜疑的氣氛。經驗告訴我，對于學生當中滋生的不良情緒，刻板的說教或強力的鎮(zhèn)壓都不會有好的效果。苦思冥想之際，桌上一份當天的報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時值深圳富士康公司“十連跳”事件在媒體上不斷“發(fā)酵”，這份報紙也在頭版予以報道，其中的一個真實案例讓我陷入深思，也讓我頗受啟發(fā)——我決定改變下午的教學計劃。

當天下午的語文課，我宣布考前復習課取消，改為班會——社會熱點問題討論。這對于埋頭復習的同學來說，無疑是一個既意外又令人興奮的消息，許多男同學頑皮地帶頭鼓掌，我也順水推舟地拋出討論話題——網上有消息稱，富士康的一位管理人員因懷疑一名員工偷竊而提出對其搜身，在遭到拒絕后，兩人發(fā)生口角，管理人員動手打人，而被打員工第二天下班后跳樓身亡。

聽到這里，同學們開始議論紛紛。看到大家的情緒已經被充分地調動起來，我提出讓大家先分組討論，再自由發(fā)言。不出我所料，許多同學發(fā)言時義憤填膺，對管理員的行為進行了怒斥，也對無辜工友表現出了令人感動的同情。趁著同學們情緒激昂之際，我提出大家一起來模擬網絡留言，在紙條上匿名寫下自己的看法，并投入班級信箱。許多同學奮筆疾書，一口氣寫下了長長的一段。隨后，在班干部的組織下，同學們隨機抽取信箱中的紙條宣讀：

“這樣赤裸裸地侵犯人權，富士康憑什么？！賠償！賠償！”

“想不到當今社會還有這樣的血汗工廠，還有這樣無人性的管理員，法律難容，天理難容！”

……

共鳴之處，掌聲連連。

看到同學們的情緒已經達頂點，我知道時機已到，于是招呼同學們安靜下來，并首先對同學們的正義感和道德良知大加贊揚。

“但是，”我緊接著說，“剛才的事件并沒有在輿論的撻伐中了結。事后的調查顯示，管理員并沒有與該員工發(fā)生肢體沖突，而他跳樓的原因很有可能是之前和女友發(fā)生的激烈爭吵。”聽到這里，同學當中開始有人小聲議論。

“而那位管理人員，”我接著說，“由于受不了輿論的壓力，被迫辭職，她的妻子也在重壓下患了憂郁癥，兒子更是不敢上學。”聽到這里，班級里先是一陣騷動，但很快又變得鴉雀無聲。

“同學們，此刻你們的感受是什么呢？”

“太沖動了，沒了理智！”片刻沉默后一位同學小聲說。

“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不要輕易下結論……”另一位同學說道。

我補充說：“《中庸》中說，君子要‘慎獨，指的是人在沒有監(jiān)督的情況下也要保持高度的道德自律；而老師看來，君子還要‘慎群，就是在群眾輿論的聲浪中保持清醒的頭腦、理智的判斷，不要讓自己舉起的‘道德大棒成為傷害別人的‘兇器。”

此時，同學們的表情告訴我他們的心理并不平靜，不少同學顯然陷入了沉思。

“近期班上發(fā)生了失竊事件，大家的心情，老師可以理解，但老師也希望大家能理智地看待，同學之間更應該彼此信任……”

隨后的自習課上，我特地為大家播放了電影《拯救大兵瑞恩》，看到大家其樂融融的樣子，我知道班會課產生了效果。

但對于我，挑戰(zhàn)還沒有結束……

當我從監(jiān)控錄像中看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好像聽到了自己緊繃的神經突然斷裂的聲音——怎么會是她？！

拿東西的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苗智媛的室友秦誼。秦誼同學在大家心目中堪稱品學兼優(yōu)，不但學習努力，為人謙遜，還曾被同學們評為最有品位的女同學。可事實擺在眼前，作為班主任的我一時間被錯愕、震驚、失望甚至憤怒弄得不知所措，只有強作鎮(zhèn)定。在與保安確認學生隱私不會泄露之后，我心情沉重地離開了監(jiān)控室。

我一個人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想找到一個合理的辦法，路過教室時，忍不住往里面望去。此時的同學們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課，角落里的秦誼依舊坐姿端正，認真地做著筆記，窗外傾瀉的陽光照在她桌前翻動的書頁上。“這一切一定有一個理由，”我心里暗暗忖度，“而我，有責任找到它。”

冷靜下來之后，我查閱了一些資料，了解到中學生“偷竊”行為的動機大致可以分為三種：心理疾病的表現；單純?yōu)榍终钾斘铮晦D移心中的其它情緒。秦誼同學陽光開朗，人緣極好，而且家境殷實，加之寢室和班級里此前從未發(fā)生過任何丟失財物的事件，所以，前兩種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到底是什么讓她采取了這么不理智的舉動呢？

解鈴還須系鈴人，調查要從苗智媛同學開始。晚自習的時間，我主動找苗智媛談心，從學習生活到個人愛好，師生二人相談甚歡，我也再次說明自己會盡力找回她的播放器，讓她不要為此分心。看到時機成熟，我故作隨意地將早就準備好的問題提了出來。

“智媛，我覺得丟了這東西說不定也是好事啊，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呵呵，老師，您可真損啊，和我媽媽一樣了……”她咯咯地笑著說，“不過也是，室友們這回再也不會嫌我晚上鬧騰了，哈哈……”聽了這話，我心里似乎有點明白了。

果不其然，在“調查走訪”之后，我的猜測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雖然苗智媛所在寢室的同學們關系一直比較融洽，但女同學之間也難免有些小摩擦。由于她經常在熄燈后一邊聽歌一邊哼唱，室友對此都有些不滿。

真相似乎呼之欲出，而我也暗下決心，要為事件畫上一個句號。

“老師，同學們說是你沒收了我的鏡子啊？！”秦誼焦急地跑過來說。

“對啊，有同學反映你上課經常照鏡子，而且那鏡子會反光，會影響其他同學！”我的語氣十分嚴厲。

“怎么可能啊，我哪里有經常照鏡子啊？況且我本來就坐在后排，怎么會影響別人呢！”她的言辭間流露出委屈和氣惱。

“不用說了！其他同學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老師，您怎么能這樣呢！那是我姐姐送我的禮物，而且您怎么能只聽一面之詞呢？”一貫深得老師信任的秦誼顯然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眼圈有點發(fā)紅了。

“你們寢室的同學都有這個毛病，影響了別人還找借口！”我語氣更加嚴厲了，“你簡直和苗智媛一樣了，明明影響了別人還狡辯！你們這播放器啊，鏡子啊什么的都該沒收！”

“老師，我真的沒有……”秦誼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這時，上課鈴響了，我催促秦誼回去上課。看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整整一天，秦誼除了上廁所外始終都呆在教室里，情緒顯得十分低落。晚自習的時候我再次把她叫到辦公室，并告訴她我已經調查過了，上午的確有些冤枉她，況且苗智媛同學還愿意親自為她作證。我把鏡子交還給她時，秦誼緊緊地咬著下唇，道謝之后準備轉身離開。

“秦誼，今天該你做清潔吧？”我故意把她喊住。

“嗯。”她轉過身來小聲說。

“晚自習后，你把教室后邊的儲物柜好好清理一下，東西太亂了。”

“好的……”秦誼答應道。

“哦，還有，清理的時候注意一下，說不定苗智媛那個播放器就是不小心掉在柜子后邊了，你幫我看看——找到了的話我明天就不用去看監(jiān)控器了。”我刻意頓了一頓。

“好……”秦誼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一大早，苗智媛歡天喜地地向我報告好消息：“老師，你猜怎么著。我的播放器找到啦！”

“是嗎？誰找到的啊？”我故作驚異。

“秦誼，我親愛的秦誼！是她在柜子下邊找到的，哈哈！”她指著身后的秦誼歡快地說。

“那你怎么感謝人家啊？”

“我，我親她一個！”說完苗智媛沖著秦誼俏皮地撅撅嘴。

看到這一幕，周圍的同學都開心地笑了。那一天的時間好像過得特別快，晚上打開手機時，我看到一條匿名短信：“老師，謝謝您！”那時候，我仿佛看到一個充滿悔意而又單純善良的孩子站在面前。我想，也許青春本就是一場教人不斷犯錯的“劫”，而化解它的方式，就是信任與寬容。

反思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沒什么比當眾譴責作惡的人更容易，也沒有什么比理解他更難。”

現實生活中，我們總是很容易從他人的錯誤中收獲某種“道德優(yōu)越感”，從而高舉批判的大旗對其大加撻伐。在此過程中，人們必須反思的是，批判如果不能讓人向善，那么這種批判本身就是一個荒謬的錯誤。案例當中，播放器的失竊讓一個班級中的少數人成為了被質疑的對象，輿論就像滾雪球一樣逐漸壯大，也逐漸偏離了良性的軌道。對于未成年人來說，如何在這樣的輿論中理性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和建設性的意見，需要成年人做出表率，案例中的班會課就是這樣的嘗試。

同時，對于犯了錯誤的青少年，教師的當務之急往往不是給錯誤定性，而是去尋找其后的深層原因。“偷竊”是一個道德批判色彩很濃的詞，一旦背上這個包袱，當事人往往會留下終生難以消除的陰影。然而，只要教師能夠明白，青春原本就是一個自我修正的過程，那么他就會知道，每一個錯誤都應該是修正的契機。要做到這一點，不僅需要教育智慧，更重要的，是教師內心對教育的信仰和對生命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