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山方言屬于吳語太湖片臨紹小片,該方言中存在這樣一種現象:同一意義的詞或句子,語序與普通話不同。劉丹青認為,一種語言最重要的語序類型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小句結構語序,二是介詞類型(2001)。簡單地來說,世界語言的語序主要有VO和OV兩種類型。同普通話一樣,蕭山方言屬于VO型語言,其可推測出的參項有些與實際情況完全相同,但也是一種不典型的VO語言。蕭山方言與普通話同屬SVO型語言,為什么語序會與普通話不同?下面我們以語序類型學理論為基礎,探析蕭山方言的特殊語序,挖掘其類型特色與形成原因。本文用例均以蕭山城廂方言為準。
一、語素倒置
蕭山方言的語素順序與普通話基本相同,但也存在語素倒置的現象。這種現象大多出現在偏正結構中,有時還具有“大名冠小名”的特征,即形成“中心語素+修飾語素”的結構,在一般情況下,它們與普通話相應的詞意義相同。例如:
蕭山方言:菜干、牢監、歷日、料作、菜蔬、人客、氣力、鬧熱、歡喜、替代、儉勤、適合
普通話:干菜、監牢、日歷、作料、蔬菜、客人、力氣、熱鬧、喜歡、代替、勤儉、合適
以上兩類例子在蕭山方言中都可以使用,只是前者主要用在比較老式的口語或俗語諺語中,比如“罰愿罰得靈,牢監無罪人”“榫卯勿對,氣力白累”“獅子掛搖鈴,鬧熱在后頭”“男儉勤,耜頭角浪出黃金;女儉勤,豬欄角頭出白銀”;而后者則用在較為新式或正規的場合,即兩種語序的詞有“文”和“白”的差異,可以視為文白異序(汪化云,2005)現象。值得注意的是“菜蔬”和“人客”,它們和“菜干、牢監、歷日、料作”的結構相同,但是詞義與普通話相應的詞不同。“菜蔬”的詞義擴大了,還兼有肉類、水產、海鮮、副食品等各類食物的意思。“人客”,僅指“前來拜訪或作客的人”,詞義縮小。
根據Greenberg類型學的觀點,蕭山方言“中心語素+修飾語素”結構符合VO語言核心在前的特征;至于“文白異序”現象,則反映了在方言接觸過程中北方官話不典型VO語序對蕭山方言的影響。
二、受事前置
當施事主語與受事同時出現時,普通話一般會將受事置于動詞之后,只有特殊的語用需要才會將受事置于施事主語之前,例如“蛇,你小心”;對于處在施事主語和動詞之間的次話題結構,受事前置成分只是少量地存在于一些否定句或疑問句中。而蕭山方言則不一樣,它的受事前置成分對句子使用限制較少,一般都可直接充當主話題或者次話題。尤其是近年來隨著江浙吳語的不斷發展,甚至還出現了一種向SOV型語言發展的趨勢。例如:
(1)蕭山方言:我飯剛剛吃過。
普通話:我剛剛吃過飯。
(2)蕭山方言:我衛生剛剛搞好!
普通話:我剛剛搞完衛生!
(3)蕭山方言:伊米稱了二十斤。
普通話:她稱了二十斤米。
(4)蕭山方言:伊生活用品終于買來哉!
普通話:他終于買來了生活用品。
(5)蕭山方言:同學么就同學咯,有何個好懷疑夠!
普通話:有什么可懷疑同學的!
在蕭山方言中,受事位置變換自由,如例(1)和例(2)可轉為TSV結構,說成“飯我剛剛吃過”“衛生我剛剛搞完”,只是不同的語序語義強調有所不同。例(3)中的受事“米……二十斤”則是江浙吳語中典型的分裂式話題結構,它較普通話中語域式話題和分句式話題等更具有典型話題優先的特點。在例(4)中,受事話題“生活用品”沒有特指性,這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它已泛化成為賓語,但是對于SOV結構,我們認為它的演變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例(5)則將受事“同學”置于句首并重復兩次,這種話題結構屬于徐烈炯和劉丹青歸納的拷貝式話題結構,可起到句法上的強調作用。
三、副詞后置
蕭山方言中的大多數副詞都放在動詞或形容詞的前面,這與普通話是一致的。但“煞、快、過、七八”等副詞多采用后置的形式對動詞或形容詞進行修飾或者限定,這與普通話是不同的。它們的個數雖然不多,但是運用非常廣泛。例如:
(6)蕭山方言:我噶忙忙煞帶。
普通話:我現在很忙。
(7)蕭山方言:水滾快哉。
普通話:水快開了。
(8)蕭山方言:天亮快哉!
普通話:天快亮了。
(9)蕭山方言:今天來不及了,后忙好選過夠!
普通話:今天來不及了,以后可以再選!
(10)蕭山方言:個根繩長七八來,哪個拉拉直?
普通話:這根繩很長咧,怎么拉直?
蕭山方言中的副詞“煞”和普通話中的“煞實、煞是、煞生受、煞費心機”不同,一般都放在形容詞或者動詞之后,表程度或者結果。與例(6)相類似的例子還有許多,例如:熱煞、凍煞、咸煞、辣煞、痛煞。從例(7)和例(8)中則可以看出,緊隨動詞謂語之后的副詞“快”只要充當了后置狀語,就會和“哉”一起連用。“過”在普通話中具有多重含義,但在例(9)中它已由動詞虛化成副詞表“再、重新”的意思。例(10)中的“七八”是蕭山方言中常見的一個活用副詞,也表程度,相當于普通話中的“甚、極、很”。根據上述例子,我們認為,蕭山方言“動詞/形容詞+副詞”的特殊語序結構符合語言類型學隱含共性的原則。
四、與可能補語共現的賓語前置
在普通話中,若句子中動詞既帶賓語又帶補語,它的基本語序便為“V+得/不+C+O”;蕭山方言的語序則需要分類討論。例如:
(11)蕭山方言:我超得伊過夠!
普通話:我超得過他的!
(12)蕭山方言:我超勿伊過夠!
普通話:我超不過他的!
(13)蕭山方言:我超伊勿過夠!
普通話:你超不過他的!
(14)蕭山方言:我雙手捏不牢。
普通話:我握不住雙手。
(15)蕭山方言:我筆捏得牢夠。
普通話:我拿得住筆的。
由此可見,造成蕭山方言不同語序的主要原因是賓語的音節長度和性質。當賓語為代詞時,蕭山方言多采用“V+勿/得+O+C”或“V+O+勿+C”的形式,如例(11)~(13)。但當賓語為一般名詞時,如例(14)和例(15)中的“手、筆”,通常將其置于動詞之前,構成“O+V+勿/得+C”的形式,這不僅滿足了人們對于次話題的需要,也促進了蕭山方言向OV型語言的演進。
五、間接賓語后置
在普通話中,雙賓句的常用語序為V+O1+O2、V+給+O1+O、V+O2+給+O1(O1為間接賓語,O2為直接賓語),這三種形式在蕭山方言中也相應地存在。但蕭山方言中還存在間接賓語的直接后置。例如:
(16)蕭山方言:遞支筆我!
普通話:遞我一支筆。
(17)蕭山方言:書送本我!
普通話:書送我一本!
(18)蕭山方言:糖頒顆我!
普通話:糖給我一顆!
(19)蕭山方言:鈔票先來還些我么!
普通話:錢先還我一些嘛!
例(16)中“V+O2+O1”的形式是蕭山方言中老式的說法,它對動詞和賓語有限制,一般謂語只能由帶有“給予”義的動詞構成,間接賓語也只能由人稱代詞構成(吳子慧,2007)。同時,蕭山方言還存在“T+V+O2+O1”的結構,如例(17)~(19),句中受事“書、糖、鈔票”前置充當主話題,間接賓語“我”則放在直接賓語“(一)本、(一)顆、(一)些”之后,這些用法在普通話中是沒有的。
六、后置詞語序
蕭山方言雖為VO型語言,但其前置詞并不豐富,像“從”和“到”,它們在口語表達中甚至被很自然地省略;而其方位后置詞和處所后置詞則特別發達,且虛化程度較高,例如“……里、……浪、……介、……來得、……一道”,這些都與其典型的STV結構相吻合。
(20)蕭山方言:伊剛剛教室里走進。
普通話:他剛剛走進教室(里)。
(21)蕭山方言:諾往拉里去看看。
普通話:你去他那兒看看。
(22)蕭山方言:東西放搭我里夠哉!
普通話:東西放我這兒好了!
(23)蕭山方言:諾頭浪何個東西?
普通話:你頭上什么東西?
(24)蕭山方言:伊介苗條就好。
普通話:像她這樣苗條就好。
在蕭山方言中,“里”跟在非指人NP“教室”后表示方位“里面”;跟在人稱代詞或其他指人的NP“拉、我”之后則表示處所“那兒、這兒”。但普通話中,后置詞“里”卻只能放在非指人NP之后代表方位,有時還能被省略,如例(20)。例(22)中的“浪”也是一個典型的后置詞,它在蕭山方言中表示“上”,不具備名詞的性質。但是在使用范圍上,它比“里”更狹小,一般只能用在事物NP之后。例(24)中虛化了的指示詞“介”表示程度,它可以離開前置詞“像”而單獨成立,但在普通話中卻不能,這說明與普通話相比,蕭山方言是一種不典型的VO型語言。
七、非謂語前置詞語序
“非謂語性前置詞是指它們所介引的對象為動詞必要論元。從語序類型來看,由于它涉及到小句中謂語的論元,其句法隱現往往直接影響句子的語序特點”(林素娥,2006)。下面我們以“被”以及被動句為例,討論蕭山方言與普通話的差異。在普通話中,被動句有兩種格式,“一種是被字引進施事者,一種是被字不引進施事者”(張志公,1982)。蕭山方言的情況如下:
(25)蕭山方言:毛巾攽風吹了去哉!
普通話:毛巾被(風)吹走了!
(26)蕭山方言:毛巾吹了去哉寧!
普通話:毛巾被吹走了!
(27)蕭山方言:東西攽拉拿了去哉!
普通話:東西被(別人)拿走了!
(28)蕭山方言:糟糕了,東西拿了去哉鬧!
普通話:糟糕了,東西被拿走了!
從例(25)中可以看出,普通話“被”之后的施事隱現自由,表達靈活,“風”可出現也可省去,而在蕭山方言中,如果“攽”字出現,則施事者一定要同時出現,否則索性直接刪除被動標識“攽”,如例(26)。例(27)和例(28)是另一種情況,它的的施事者是不明的。但是在蕭山方言中,“即使施事者不明,句法上也要求插入某種無定的對象作該前置詞的賓語”(劉丹青,2003)。當省略被動標識“攽”的被動句的動詞為說話人可行使的動作,比如“拿、做”時,句子則應像例(28)一樣有相應的語境。
八、結語
通過對蕭山方言特殊語序的比較與研究,可以發現,蕭山方言雖然和普通話同為VO型語言,但在語序上還是存在差異。為什么蕭山方言語序會與普通話產生差異?根據橋本萬太郎的理論,這是由句法結構的古今演變和南北推移而造成的。中國幅員遼闊,地形復雜,分隔的版塊影響了人們之間的交流。同時,古代蕭山地處吳越,當時古越語最顯著的特征便是定語后置和副詞后置。所以,由于地理原因和歷史原因共同造成了現代蕭山方言語序與普通話語序的不同。但與泉州話等東南方言相比,蕭山方言語序則大多與之相同,它們都屬于不典型的VO型語言與典型的話題優先類型。
(本文為浙江財經學院2011年學生科研課題成果,項目編號:2011YJX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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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婷婷杭州 浙江財經學院中文系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