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君
摘要:明末清初,科舉制弊端重重,對社會風氣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很多下層士子為時代風氣所裹挾,受利祿的誘導與驅使,其風氣日趨鄙俗化:他們癡迷科舉,揣摩“程墨”或“房稿”,擬題,炫耀八股文才,科場舞弊,人情賄買,出資捐官或出身已蔚然成風;同時,在士人之間,種種功名迷信之風也盛行不衰。誕生于那個時代的鴻篇巨著——《聊齋志異》,對此有著深刻的反映與批判。
關鍵詞:科舉;聊齋志異;鄙俗;士人;士風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中國科舉制度,創始于隋,興盛于唐,完善于明清兩代,它在為封建朝廷選拔官吏來強化其統治的同時,也為下層士子實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提供了方便之門,自有其合理性。然而,科舉制發展到明清兩代,以八股文取士,已是弊端重重,其對社會風氣的不利影響也日益顯露出來:它不僅在改變著人們的社會關系、價值觀念,也在改變著世情世風。當然,由于科舉制與士人的聯系最為密切,故其對士風的影響也最大。科舉之壞人心術,危害士風士習,已成為當時有識之士的共識。清初小說家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借王冕之口對明初禮部議定的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評論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 [1]他斷定“一代文人有厄” [1] (P13)。這是覺悟者的警語。在科舉制的影響下,受利祿的誘導與驅使,當時的士風日趨鄙俗化:士子癡迷科舉,揣摩“程墨”或“房稿”,擬題,炫耀八股文才,科場舞弊,人情賄買,納銀捐官或出身已蔚然成風;同時,在士人之間,種種功名迷信之習氣也盛行不衰。一代卓越的小說家蒲松齡先生為時代所裹挾,對科舉制的弊端及其制度下的種種鄙俗士風有著清醒的認識,他痛恨腐朽的科舉制及士人的墮落,但也無可奈何,只有拿起生花之筆將其寫入不朽之作《聊齋志異》(為表述方便,以下簡稱《聊齋》)中,以寄托其意,表“孤憤”之情。
一、士人對科舉的癡迷
“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所以,“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這是流傳千古的曾被無數士子奉為信條的宋真宗的勸學“名言”。歷代統治者也都效法之,以富貴與美女勸誘士子讀書仕進,因而,士子讀書仕進風尚雖歷千百年而長盛不衰。明清時期,科甲出身成為士子出仕的唯一正途,讀書仕進風尚就更加濃重。《聊齋》士子也不例外,他們大多孜孜于科舉功名,鍥而不舍,更有甚者,達到了如癡如醉的程度。
我們在《聊齋》中,到處可以看見士子讀書奮進的身影。《鳳仙》中的劉赤水,“閉戶研讀,晝夜不輟” ①;《甄后》中的劉仲堪,“淫于典籍”,“恒杜門攻苦,不與世通”;而攻苦到近于癡迷的莫過于《書癡》中的郎玉柱了,他“晝夜研讀,無間寒暑”,“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語后,則誦聲大作”,并深信書中真有金、粟、美女在。這些士子大都家境貧寒、條件艱苦,但他們依然刻苦讀書,希冀將來能取得理想中的功名利祿。
下層士子讀書奮進、追求功名,就像農民辛勤耕耘、希冀莊稼豐收一樣,是他們的本分,并沒有錯;但如果癡迷于此而不知醒悟,就會適得其反。下面要談的就是《聊齋》中幾個癡迷于科舉功名,無論是生是死還是歷經數生數世都不能釋懷的“特殊”士人。
《王子安》中的王子安久困于場屋,再次入闈后,由于“期望甚切”,遂痛飲大醉來麻痹自己高度緊張的神經。就在其醉臥之時,狐精連連謊報他得中功名,而他卻信以為真,以致洋相出盡,丑態百出。王子安這種類似于精神病的心理狀態,源于生活中長時間的期待與壓抑,其醉態的朦朧、夢態的急切,是翹盼金榜題名現實心理的寫照。
《葉生》中才大而運蹇的葉生,死后,其靈魂隨知己丁令回歸故里并教其子先后中了舉人與進士。葉生高興地對丁令說:“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愿亦足矣。”葉生死后還念念不忘為文章吐氣,要讓世人知道,自己久困場屋并不是因為自己文才低劣。后來他在其學生的幫助下中舉衣錦還鄉時,見到妻子的第一句話是:“今我貴矣!”死后他魂牽夢繞的仍然是功名富貴。無獨有偶,《司文郎》中的宋生也是生前久困場屋者,死后也想借好友中舉來得到快慰,當王平子再次落第后,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宋生身已為鬼魂,而對功名依然耿耿不能釋懷。
《三生》則為我們描繪了生生世世為功名而不能釋懷的另一類士人。名士興于唐被一令尹某黜落,“憤懣而卒”,為此,二人冤冤相報無窮已。后興為某胥,某為其鉆營謀求,使其科場得志,從此,二人才和好。
上述這些癡迷科舉功名的“特殊”士人,雖只是作者的藝術虛構,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客觀存在,但藝術來源于生活,這些典型的藝術形象的塑造卻真實地反映了當時士子狂熱追求功名的客觀現實。當時的士子們,在功名利祿的誘導下,金榜題名已成了他們生死不解的精神枷鎖,在他們的心目中,通過科舉取得功名才是人生的唯一價值。蒲松齡有見于此,才用其虛幻的天才構思,對科舉制度下士人追求功名利祿的精神狀態,做了深刻而獨到的反映。其實,蒲松齡本人也是一個熱衷于功名的下層士人,他也久困場屋,苦不得售,據張稔穰先生考證,蒲松齡在其66歲時還參加鄉試 ①,但依然沒中。他對自己仕進不成、功名無就深表遺恨和痛心,還激勵兒孫:“無以乃祖空白頭,一經終老良足羞” [2] (P605);“實望繼世業,驤首登云路。” [2] (P583)可見,科舉失利也是他一生的傷痛,他到老都未能釋懷。蒲松齡作為混跡科場大半生的科舉中人,他對當時廣大士人的讀書仕進之風以及他們的精神狀態非常了解,故而他對這些癡迷功名、鍥而不舍的士子多有同情與共鳴;他也很了解科舉制對士人精神的折磨與摧殘,故而能將其描寫得入木三分。
士子應試如此艱辛,精神受到如此折磨,仕進成功率又是如此低,那么他們為何對功名趨之若鶩,鍥而不舍呢?這當然有其利益在。除卻利祿的誘導之外,大概還有以下原因:
首先,取得科舉功名可以享受到國家許多優遇政策。顧炎武曾經在《生員論》中說:“一得為此,則免于編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齒于衣冠,得于禮見官長,而無笞,捶之辱。故今之愿為生員者,非必其慕功名也,保身家而已。” [3] (P21)也就是說,下層士人一旦取得了功名,即便僅僅是秀才,就可以躋身于特權階級的行列,享有政府賦予他們各種政治、經濟、司法等方面的特權,使得他們在地方上成為一個高踞于平民之上的特權階層。這在《聊齋》中也有反映。《曾友于》中的曾家與馮家發生訴訟糾紛,適逢曾友于率一子一侄鄉試而歸,他說:“吾三人中幸有捷者,則此禍或可少解。”“俄報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因“明季科甲最重”,結果“諸馮皆為斂息”。由此可見,取得科舉功名可以享受到某些司法特權。
其次是社會勢利之風的影響。士子能否取得功名利祿,在得與失之間,而“天上人間一霎分” [4] (P957),世態炎涼立見,故家人對此督責甚嚴,期盼也急切。如:《鏡聽》中的二鄭,科場“落拓”,遂不為父母所歡,引起二鄭婦對二鄭的激發與期盼。作者對此大發感慨:“貧窮則父母不子,有以也哉!”《鳳仙》中的劉赤水,不重讀書仕進,就得不到岳父的青睞,其妻鳳仙遂激勵劉讀書上進。作者也對此感慨道:“嗟乎!冷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胡四娘》中程孝思發達前后翁家對其態度的巨大變化,更是描述世態炎涼的絕好翻版。不惟如此,得不到功名,連自己的人身與文章也會遭到世人的鄙棄。作者在《葉生》篇末說:“頻居康了之中,則須發之條條可丑;一落孫山之外,則文章之處處皆疵。”功名得失與世態炎涼,由此可見一斑。
再次就是國家提供給士子的社會出路過于狹窄,士子沒有多少就業機會。誠如王德昭先生所云:“士子之于科舉,頭白而猶鍥而不舍者……不特祿在其中,亦且讀書應試既成專業,舍此亦無以他圖也。” [5] (P133)就業機會的缺少,迫使廣大士子千軍萬馬去爭獨木橋。
聯系到蒲松齡的科舉經歷,再結合以上原因分析,我們就不難理解在《聊齋》中為何會有如此眾多如癡如醉似的汲汲于科舉功名的士子了。
二、八股試文影響下的士人風氣
明清時期,科舉考試采用八股文,而八股試文的格式在日趨形式化,形式化的試文格式為士子的揣摩、擬題創造了方便條件。因此,應試士子為貪圖近功,唯知研讀揣摩時文選本,而置經書史籍于不顧。于是“程墨”“房稿”取代了《四書》《五經》《朱子集注》成為士人研讀的課本,“天下之人唯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貴,此之謂學問,此之謂士人,而他書一切不觀” [6] (P936)。何良俊也曾感慨道:“夫讀千篇舊文,即取青紫,便可榮身顯親,揚名當世。而體認圣經之人,窮年白首,饑凍老死,迄無所成。” [7] (P24)這也是明清科舉制度下士風的一面。
《聊齋》中也有很多揣摩八股時文的士人,如《龍飛相公》中的龍飛相公迫使戴生只讀“成、洪制藝”,而“無別書可讀”,數年之后,戴生已讀“制藝百首”,每首讀過“四千余遍”,終“以優等入闈”,“捷于鄉”。戴生中舉完全是數年揣摩“成、洪制藝”的結果。更有甚者,不需揣摩、研讀,直錄舊藝就能取得功名,如《餓鬼》中的馬兒、《三仙》中的某士人。
士子研讀揣摩時文選本之后,為了增加應試成功機會,接著就要擬題了。士子擬題,鉆營投機,已成為明清科場之病,對當時的學風造成惡劣影響。顧炎武曾說:“今日科場之病,莫甚乎擬題。且以經文言之,初場試所習本經經義四道,而本經之中,場屋可出之題不過數十。富家巨族延請名士館于家塾,將此數十題各撰一篇,計篇酬價,令其子弟及僮奴之俊慧者記誦熟習。入場命題,十符八九,即以所記之文抄謄上卷,較之風檐結構,難易迥殊。《四書》亦然。發榜之后,此曹便為貴人,年少貌美者多得館選。天下之士,靡然從風,而本經亦可以不讀矣。” [6] (P945)《聊齋》中汲汲于科名的士人也不例外。《葉生》中葉生“以生平所擬舉業,悉錄授讀,闈中七題,并無脫漏,(丁令之子)中亞魁。”《阿寶》中的諸少年為了戲耍孫子楚,“共擬隱僻之題七”交給孫子楚,孫子楚“晝夜揣摩,制成七藝”,鄉試時竟然“七藝皆符”,“以是掄魁”。《聊齋》中這些得到擬題的士人,都取得了成功,哪怕是別人惡意的欺騙。可見“擬題”大大增加了應試成功的機會。
明清時的應試士子學做八股文章,把八股功夫當作自己的真才實學并經常在人前炫耀、賣弄。因而,賣弄八股文才也成一時風氣。蒲松齡在《沂水秀才》篇末講了幾件“不可耐事”,其中就有“歪詩文強人觀聽”“歪科甲談詩文”二事。作者在《聊齋》中塑造了很多讓人啼笑皆非的賣弄、炫耀八股文才之士人形象,現舉幾例說明之。《苗生》寫幾個應試士子試后,“互誦闈中作,迭相贊賞”,盡管苗生不悅并屢屢反對,他們依然互相背誦吹捧不已,苗厲聲曰:“仆聽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頭對婆子讀耳,廣眾中刺刺者可厭也!”眾士子不聽,“益高吟”,苗生怒不可遏化為猛虎將其撲殺。這幾個自以為是的士子的八股文章連獸類都嫌酸腐,認為只能向床頭對婆子讀,而他們還竟互相吹捧起來沒完沒了,怪不得老虎忍無可忍,把他們吃了。在篇末,作者描述了當時這一賣弄之風:“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強人聽聞;聞者欠伸屢作,欲睡欲遁,而誦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覺。”作者在《仙人島》中又講述了一個吹牛皮大王——王冕,在宴會上,“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業,乃炫其冠軍之作”,然而,他得到的不是贊賞,而是嘲諷與譏笑。《司文郎》中的余杭生恃“才”無禮,當其與宋生言語失和后,遂“軒眉攘腕而大言”要與之“一校文藝”,盡管余杭生氣勢洶洶,不可一世,還想借此賣弄一回,然而面對博學高才的宋生,也不得不甘拜下風,鎩羽而歸。上述幾位士子都把自己的八股文才當作真才實學,然而他們賣弄的結果卻適得其反。這里反映了作者對他們無情的批判。
八股取士制度下的士子唯知讀節本選刻,而不讀經史子集做真學問,其結果之一便是士子學識的鄙陋與已仕士人的卑庸無能。顧炎武有見于此,曾在《日知錄》中說:“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但四百六十余人也。” [6] (P946)又說:“用八股之人才,而使之理煩治眾,此夫子所謂‘賊夫人之子也。” [6] (P1005)蒲松齡在《于去惡》中也借于去惡之言曰:“得志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一針見血地揭穿了科場所考時文制藝只是士子的進身之階、實無用途的真正本質。《王子安》《續黃粱》等篇也都說明了士子仕進的目的只不過是升官發財,謀求私利。因而此時的八股取士制度幾乎成了庸才與貪婪之才的選拔賽,嚴重地敗壞了士風。明清時代的士子只知八股文章而不學無術者比比皆是,不絕于《聊齋》一書。除卻上文所述《仙人島》《司文郎》《苗生》中幾個不學無術的士人,作者還饒有興味地在《嘉平公子》中講了一個繡花枕頭一包草的士人嘉平公子。該公子對詩詞一概不知,連寫個帖子也錯字連篇,無怪先前“百計遣之不去”的溫姬一見此貼大為悔恨“有婿如此,不如為娼”,而毅然決然地離去了。入仕士人昏庸無能的例子也有很多,如《郭安》篇寫了兩個“判斷葫蘆案”的“葫蘆僧”——縣令,一個將殺了郭安的李祿判給被害者之父為子,一個將殺了人的兇犯判給被殺者之妻為夫。真是讓人看了哭笑不得!作者對這兩個判決嘲諷道:“此等明決皆是甲榜所為,他途不能也。”《冤獄》《盜戶》《胭脂》《三生》等篇也多有卑庸無能的官宰的影子,限于篇幅,不再多談。
三、士子舞弊之風的盛行與“捐納”風氣的興盛
明清時期的科舉名額是很少的,它沒有隨著人口的增加尤其是士子數量的增加而增加,因而,士人獲得功名的機會越來越小。當時已流行一種說法——“士而成功也十之一”。這當然不是精確的數據,恐怕還保守了,葉夢珠在《閱世編》中就對明末上海縣學童子試競爭的激烈程度有過一番記述:每年“縣試童子不下二三千人” [8],而錄取者不過“六七十名” [8] (P89)。關于科舉競爭壓力的沉重,很多學者已有專文論及,不再贅述。
士子難以取得功名成功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八股考試命題的離奇與試文的黜陟難憑。林驊先生對此論述道:“八股考試命題的離奇,內容的難以把握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有些考官為了追求艱深,命題時故意拆斷經書的句讀,割裂文章語句,使考生摸不著頭腦,再加上內容的刻板,造成了試卷的千篇一律,難分伯仲。” [9] (P89)薛福成在《治平六策》中論時文時也說:“明初始專以八股文取士,……今行之已五百余年,陳文委積,剿說相仍,而真意漸汨。取士者束以程式,工拙不甚相遠,而黜陟益以難憑。” [10]因此,士子的中與不中有很大的機會性。同時,應試士子能否遇到有真才實學的閱卷官也帶有很大的機會性,《何仙》篇就談到了這個問題:朱文宗將一切閱卷之事交給多為無才的幕客,這些人中也有一二才學之士,因而,中與不中就全憑機遇了。
科舉競爭壓力的沉重以及機會性問題,使得士人的科舉歷程變得更為艱辛、冗長。晚明以后,士人的晚達已屬普遍,更有諸多至頭白而不中者,蒲松齡即是其中之一。于是,為求早達,明清科場中士子舞弊之風亦隨之大熾,正如《明史》所載:“其賄買鉆營、懷挾倩代、割卷傳遞、頂名冒籍,弊端百出,不可窮究,而關節為甚。” [11] (P42)
《聊齋》士子舞弊者也不乏其例。先看兩個代考的例子。《褚生》中的褚生,為了報答陳生,代其應試而中舉。《周克昌》中頑鈍的周克昌,被惡人拐賣而去,某鬼冒名頂替他而應考中舉,使得周克昌白撿了一個功名。雖然這兩例中的代考者都是鬼生,但也能反映出當時科考頂替之風的流行。
為了取得科舉功名,士子除了考試作弊以外,還運用“關節”。“關節”之弊,多出現于鄉、會試時。清婁東無名氏《研堂見聞雜記》曾記載順治丁酉前后鄉試時情形:
科場之事,明季即有以關節進者,……每榜發,不下數十人。至本朝而益甚。順治丁酉、壬子間,營求者蝟集,各分房之所私許、兩座師之所心約、以及京中貴人之所密屬,如麻如粟,已及千百人。闈中無以為計,各開張姓名,擇其必不可已者登之,而間取一二孤貧,以塞人口,然晨星稀點而已。至此闈尤甚,……甲午一榜,無不以關節得幸。[5] (P136)
“清代的科場案,十九皆由關節事發而起,致興大獄”,“然而關節之為科場的一弊,亦仍屬事實” [5] (P137)。《聊齋》中也有很多篇目提到關于科場“關節”的事。《三生》中的某婿,“中歲淹蹇,苦不得售”,“翁為百計營謀,始得連捷”。顯然這是靠“關節”中式的。《素秋》中的俞慎之妻弟韓荃,為了得到素秋,“許為(俞慎)買鄉場關節”。《葉生》中的丁公子,為報答葉生,為其子“言于學使”,使其小小年紀就“逾年游泮”。這自然又是“關節”的力量。此外,《司訓》《阿寶》等篇也有“關節”之事。由以上各篇的介紹可知“關節”在當時的流行以及它在科考中的巨大作用。
在那個門閥制度盛行的黑暗社會,泥古不化,走“學而優則仕”的正常途徑是很難行得通的。士子要想獲得功名,除了上文說到的科場舞弊、人情賄買之外,最好的辦法就是“捐納”了。“捐納”即捐貲納官或出身,清代又稱“捐納事例”,簡稱“捐例”。將“捐納”稱作“捐納事例”,說明時人已經對其賦予了法制的內容與意義,并使其成為一種新興的制度固定下來。據《大清康熙會典》記載:“順治十一年,題準:生員納米三百石,準貢,俊秀捐米二百石,準入監讀書。” [12] (P1705)另據《清史列傳·宋德宜傳》載,自康熙十三年起,“開例僅三載,得捐知縣者五百余人 [12] (P25)制度實際上就是論錢賣功名與官職的一種交易手段,使錢越多買到的官職就越高。捐納制的施行,對士風影響極壞,致使士氣士節嚴重淪喪。《聊齋》一書中,士子捐納現象也很多。《某乙》中的梁上君子某乙,家暴富后“為子納粟”。《任秀》中的任秀,經商致富后“援例入監”。《丑狐》中的丑狐嫁農人于氏后,于氏家暴富,亦“援例納粟”。《僧術》中的某僧,看到黃生才大而久不得志,很感慨,于是替他賄賂冥中主者,終使其“以副榜準貢”。其實這是作者在借陰寫陽暗諷世之捐納之風,篇末,他還對此調侃道:“豈冥中亦開捐納之科耶?十千而得一第,直亦廉矣。然一千準貢,猶昂貴耳。明經不第,何值一錢!”《公孫夏》是寫士子捐官的佳篇。作者先寫了一個欲入都捐官的某國學生,在陰間出資捐了一個“真定守”,沒想到在上任的途中竟被關帝查處了。篇末作者又講了一個人間的捐官赴任的國學生的故事,該生的遭遇與上一國學生幾乎相同:他也被清官查處了。
《聊齋》中雖然具體描寫士子捐納的篇章不多,很多篇章的描寫還只限于只言片語,但這些內容也充分地反映出了當時這種的風氣的流行,不然的話,作者不可能大量地將其寫入作品中,并且還寫得這么輕松自然。
四、科舉制下的士人迷信之風
上文已經提到士子功名的得失高下帶有很大的機會性,于是中與不中便一切委之于命運,種種迷信之風也由此產生。所謂迷信,就是相信人的生死禍福為冥中超自然的力量所左右,而人本身所能為力者甚微。所以鬼神在迷信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而科第的得失往往被相信與鬼神的干涉有關。由于迷信命運,于是問神、占卜、命相、因果報應等流行于士者社會。
由于時代的局限,蒲松齡本人也迷信,相信命運之說,他越到晚年越把自己的才高不遇歸于宿命。當他到了知天命之年仍不忘進取時,夫人劉氏勸道:“君勿須復爾!倘命應通顯,今已臺閣矣……山林自有樂地,何必以肉鼓吹為快哉?”“松齡善其言” [13] (P251)。命的觀點,在《聊齋》的科舉篇中頻頻出現:《陸判》《褚生》《俠女》《魯公女》《柳生》《阿霞》等篇,都把士子的功名不就歸于福薄命淺;《姊妹易嫁》《胡四娘》等篇,又把士子的飛黃騰達說成天意。《葉生》中的葉生認為自己之所以功名不顯,是“殆有命”,所以才借他人“福澤”為文章吐氣。《司文郎》中的宋生聽說自己所賞識的士子王平子又被黜落,大哭道“其命也夫”。作者在《青梅》中,借王進士之女阿喜之口,對命運詮釋得更為明白:“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蒲松齡簡直就像虔誠的宗教徒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大談天數、天命,并把功名的得失高下歸結為命運的安排。
問神、占卜是士人迷信之風的重要方面,《聊齋》中也有很多。《鐘生》中的鐘生應濟南鄉試時,“聞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遂前往占卜。道士告訴他“今科鄉舉可望”,至期果捷。《續黃粱》中的福建曾孝廉,“捷南宮時”,往一禪院問卜前途。《何仙》中的乩神何仙擅于評判文章,且常為人決疑難事。朱文宗案臨濟南科考之后,許多考生請何仙評判他們文章的等第,結果何仙的評判令眾考生嘆服。除卻《續黃粱》篇作者別有用意之外,這些篇章中的士人占卜大都很靈驗,其實這應該與作者本人就信服占卜有關。
士人迷信的另一重要方面當是風水了。他們相信祖先的墳墓如果占了好風水,會利及子孫并能大富大貴,否則就會惹禍招災,不能發達。《堪輿》是一士人迷信風水的佳篇。該篇寫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輿,即閨閣中亦能讀其書,解其理”。宋公卒后,兩公子各立門戶,大力聘請風水先生為公卜兆。“經月余,各得牛眠地,此言封侯,彼言拜相。兄弟兩不相下”。“因負氣不為謀”,各干各的,竟將乃父靈柩棄置路測。后兩妯娌又重新請風水先生,才最終妥善地處理了此事。《聊齋》中還有幾篇涉及到為已逝之人“卜兆”的情節,因材料較少,不再多述。
與士人迷信相關的還有女子相士、因果報應等迷信行為。這些迷信雖不是士人本身的行為,但與其有著很大的關系,這里也順便一提。在《聊齋》中,由于關心男子的功名前途,出現了很多女子“相士”的情節。《青梅》中的青梅斷言,貧寒之士張生非常人,日后必能發達,并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后青梅嫁給了張生,張生果然飛黃騰達。《封三娘》中的封三娘勸閨房密友范十一娘擇貧士孟安仁為婿,并斷言他是“翰苑才也”,若言不中,她“當抉眸子,不復相天下士矣”。后“生鄉、會果捷,官翰林”。《邵九娘》中的邵九娘,嫁柴廷賓生子后,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后其子“十五歲以進士授翰林”。此外,母相子的情節還有很多,如《翩翩》《云蘿公主》《荷花三娘子》等篇中的母親都說其子有“福相”,以后能成大器。因果報應之事在《聊齋》中也有很多,如《阿霞》《祿數》《司文郎》《仙人島》等篇大量涉及士人因前世或今世做善事或做壞事,致使今世得到或失去功名而受到報應的情節。
如上文所述,由于蒲松齡本人就迷信并相信命運之說,因而在《聊齋》中出現大量的相關情節也就無足為怪了,這也是其思想上的糟粕,我們應當辯證地看待。
以上談了科舉制下的種種鄙俗的《聊齋》士風,蒲松齡對此基本上持批判態度,以抒其“孤憤”,實現勸世、教化的創作目的;但同時為時代風氣所裹挾,他思想上的局限性也很明顯。我們應以歷史的、辯證的眼光予以對待,不要求全責備、苛求于古人。盡管如此,《聊齋》中所描繪的科舉制及其下的諸種士風,即使在施行現代教育體制的今天,也有很好的鑒戒作用,其價值、意義不容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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