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乾隆
摘要:科舉對于封建文人的重要意義自不待言,但卻不是人人都能蟾宮折桂,擺脫困厄。歸有光和蒲松齡就是這可悲的大多數中的代表。他們有相似的科考經歷,對于科舉制度都有比較深切的感受,但他們在批判力度和角度上又表現出了一些差異。
關鍵詞:科舉;歸有光;蒲松齡;對比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科舉制度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特有產物。統一集權的封建王朝既是這一制度順利實施的保障,也需要這一制度籠絡人才,鞏固自身的統治基礎。在官本位的封建社會,“學而優則仕”,科舉制度是寒門庶子擺脫困厄、獲取功名最主要的出路,所以早登要路、躍居龍津就成為千千萬萬知識分子的終生追求。有的人早歲登科,極享尊榮;有的卻屢屢碰壁,壯志難酬。歸有光和蒲松齡就是科舉受挫之群中極具代表性的兩位。他們都承擔著家族的殷殷期望,都天才早露但在科舉之路上卻又都蹭蹬蹉跌。所以他們都對這一制度感慨頗深,都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達了對這一“選人之法”的感受。命運的相似使得他們有不少相同的感慨,而在各自身上又顯現出一些值得深究的差異。
一
歸有光、蒲松齡雖然都處在家境的敗落之時,但是都有比較深厚的家學淵源,深受家庭的重托。歸有光“家世科名”,“歸氏世著于吳。自唐天寶迄于同光,百八十年,以文學科名為公卿侍從,有至令仆封王者。” [1] (P541)歸家在當地是望族,“賓客過從飲酒無虛日,而歸氏世世為縣人所服。時人為之語曰:‘縣官印,不如歸家信。” [1] (P638)由此可見其家在當地的聲望之隆。曾經的輝煌抵擋不了家道的衰落,“歸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遠而末分,口多而心異。” [1] (P436)歸有光自然就承擔起了振興家業的重任,力求在“讀書久不效”的家庭中,通過科舉中第,有所作為。而蒲松齡也是出身書香門第。“萬歷間,闔邑諸生,食餼者八人,族中得六人焉,嗣后科甲相繼,雖貴顯不及崔、盧,而稱望族者,往往指屈之。” [2] (P59)可見蒲氏宗族在科舉上也是名氣不小。雖然一直沒有出現達官顯宦,但是蒲家勤于耕讀的傳統,也必將對蒲松齡產生深刻的影響。蒲松齡之父蒲槃“少肯研讀,文效陶、鄧,器識超遠,淹博經史”,雖然也沒能科舉中第,但是其學識深廣,“宿儒無其淵博。” [2] (P1755)對于蒲氏子弟,更是“躬親教之”。蒲松齡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中,唯有通過科舉中第才能彌補父輩終身布衣的遺憾,也才能徹底改變自己的貧困境地。
歸有光和蒲松齡都是天資聰穎,自少成名但仕進之路非常曲折。王錫爵《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載:“先生在孕時,家數見禎瑞,有虹起于庭,其光屬天,故名先生有光。……熙甫眉目秀朗,明悟絕人。九歲,能成文章,無童子之好。弱冠盡通六經、三史、大家之文,及濂、洛、關、閩之說。邑有吳純甫先生,見熙甫所為文,大驚,以為當世無及此者,由是名動四方。” [1] (P976)歸有光十四歲時開始應童子試,二十歲時考取第一名。同年,他赴南京鄉試,不中,直到三十五歲時才中舉人。后來屢次應試都未能考中,直到嘉靖四十四年,年近六十歲的歸有光才九試方第,“賜同進士出身,除授浙江湖州府長興縣知縣”。[1] (791)科考之路對于蒲松齡來說則更為漫長和艱苦。蒲松齡“天性慧,經史皆過目能了。” [2] (P1817)可見他聰慧不亞于歸有光。他十九歲“初應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文名籍籍諸生間。”但是初試的順利并沒有為蒲松齡繼續帶來好運。他三十歲以后,多次到濟南參加鄉試,但是都鎩羽而歸,“至五十余尚希進取” [2] (P1818)。直至蒲松齡七十多歲時,才援例授貢生,結束了他一生的趕考。年少時的風光沒有為二人帶來實質上的幫助,幾十年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只是平添了他們難以抹去的遺憾和嘆息。
歸有光與蒲松齡科舉失利的原因還有相似之處,主要表現在兩個人之“時文”都不十分合規。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試卷題目取自《中庸》。歸有光文章中有“山川鬼神莫不乂安,鳥獸魚龜,莫不若”一句,被房考官大批一個“粗”字。這成為輕薄子弟取笑歸有光的把柄。[3] (P32)歸有光雖是當時的古文大家,但從此事中可以看出他對于應考之文或許并不是十分嫻熟,不然不會出現這種失誤。清世宗雍正秉承其父康熙皇帝“清真雅正”的標準來衡量科舉制藝,指出部分士子為文或“故為艱深”,或“矜為俳儷”,認為這樣會使文風日益卑下。[4]蒲松齡留下來23篇八股文,是其考試之文和平時的窗課。我們從中可以窺見蒲松齡科舉之文的寫作水平。這些文章喜好小說筆法、學理不深、格式有欠嚴謹,并不符合當時科考的中式標準,所以如果單以文章定勝負,那么蒲松齡并不占勝場。[5]而且蒲松齡還有因為文章篇幅超過要求的篇幅而被黜落的經歷。所以說他連鄉試的門檻都沒邁過,是有自身原因的。
二
幾十年科舉之路荊棘遍布,傳統讀書人“修齊治平”的儒家理想難以實現。家庭的重托有所辜負,由科舉以榮身的努力不斷失敗,在應試過程中又飽受沮喪和屈辱。這些痛苦和無奈使得歸有光和蒲松齡將筆鋒指向了他們寄寓希望又不斷讓他們失望的科舉制度。歸有光與蒲松齡在實質上并不反對科舉制度本身,他們能堅持幾十年的動力仍然是期望通過這一制度實現自己的入仕理想,他們反對和反感的是科舉制度在運行過程中出現的一些偏差。
明代科舉制度自洪武十七年一經確立,對考試內容和形式就做出了明確的規定。永樂十五年,明朝頒布《四書五經大全》和《性理大全》之后,規定將宋儒對儒家經典的解釋作為官方采用的唯一解釋。讀書人如果要進入仕途,在試卷中就必須恪守宋儒的注解。同時,朝廷對科舉考試內容和字數上的限制,導致了八股文的產生。出于對經義的死板恪守,讀書人為應付科舉而全心鉆研性理,記誦“時文”而忽略了學習世務施政。歸有光對此深感憂慮,他在《山舍示學者》中指出“近來一種俗學,習為記誦套子,往往能取高第,淺中之徒,轉相仿效,更以通經學古為拙……然惟此學流傳,敗壞人才,其于世道,為害不淺。夫終日呻吟,不知圣人之書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為攫取榮利之資……愿于諸君深戒之也。” [1] (P151-152)科舉制度本來是選拔人才,但是徒以記誦,選拔出來的只能是“不知圣人之書為何物”的庸才,科舉本身的意義也就大打折扣了。再如歸有光在《陸允清墓志銘》里道:“天下之學者,莫不守國家之令試以求科舉。然行之已二百年,人益巧而法益弊;相與剽剝竊攘,以壞爛熟軟之詞為工,而六經圣人之言,直土梗矣。” [1] (473)文人安身立命的就是手中之筆,口中之言。如若所寫的文章都是程式單一、奇巧但內容空洞、乏味,那么立德、立功、立言之旨對于這些人來說將是一紙空言。歸有光認為作文須言之有物,講求文章的社會作用,這與他的論文主張是一致的。歸有光對當時以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的擬古主義文風提出了批評,他反對徒以形式為工,強調文章應質實、耐讀。所以面對為科舉而科舉的空洞文風,他大加撻伐就十分自然了。
全社會對科舉的重視,造成了對功名的非理性推崇,形成科舉獨重的局面。歸有光在《送計博士序》中寫道:“古今取士之途,未有如今世專為一科者也。” [1] (P213)入仕途徑的單一難免造成人才的評價標準出現紕繆。歸有光在《楊漸齋壽序》中,指出了科舉獨重給人才評判和吏治政治帶來的不良影響,“御史所至,汲汲于問其官之所自。……茍不肖也,進士也,必其所改容而禮貌之,必其所列狀而薦舉之也……茍賢也,非進士也,必非其所改容而禮貌之,必非其所列狀而薦舉之也。” [1] (P329)社會風氣已經被對科舉的不理性追求異化。在讀書人心中,科舉被無限神化,已然成為評價一個讀書人的終極標準。成者,極享榮寵;敗者,無地自容。我們也就無怪乎歸有光面對祖母的希冀,“長號不自禁”了。
蒲松齡的批判顯然要比歸有光犀利得多。他認為,科舉中之所以出現“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黜佳才而進凡庸”的不公現象,罪責主要在于考官。首先,他們水平低下,連文章的優劣都分辨不清,以致科舉制度不能順利地發揮選拔人才的正常功用。《賈奉雉》寫名冠一時的賈奉雉試輒不售,文章取榜尾而不足。后來在仙人的指點下,集粗冗泛濫之句連綴成文,竟中經魁。《司文郎》寫一個瞽僧以鼻聞紙灰而辨文章之優劣。但他的判斷卻和考官的判斷完全相反。所以他感嘆:“仆雖盲于目,而不盲于鼻,簾中人并鼻盲矣。”讓蒲松齡深惡痛絕的另一現象是考官的索賄、受賄。清政府實行捐納制度,通過捐錢就可以走上仕途。這種請托的風氣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科場。這就使得貧寒士子通過科舉踏上青云的難度進一步加大。《考弊司》中考弊司堂下兩碣,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禮義廉恥”,而割脾肉進獻給司主虛肚鬼王卻是舊例,“若豐于賄者”竟然“可贖也”。這種赤裸裸的掠奪當不是只有鬼司才有,世間的情形或許有甚于此。在蒲松齡筆下,考官的昏聵、貪婪是讓考生受黜的最關鍵一環,所以《聊齋志異》對昏庸考官的批判是不遺余力的。
圍繞科舉而形成的種種惡性鏈條將士子們緊緊纏繞。要想脫離這種困窘就必須或者不參加科舉,或者科舉中式。儒家的致仕理想在讀書人的腦海中根深蒂固,而不參加科舉或對科舉不熱情的人往往都會被視為另類。再者,科舉考試對于寒門子弟來說,是為數不多的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身命運,又相對公平的出路。所以科舉制度就像一個磁場,吸引著絕大多數讀書人不斷靠近,又規定著他們的人生道路。像蒲松齡這樣從未感受過中第之喜的寒酸士子,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在當時急切想通過中舉而改變命運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他因為考官昏庸、科舉舞弊而老死未第、宦夢難圓的悲苦與憤懣。蒲松齡寓大半生心血于《聊齋志異》,在青林黑塞間歷數自己的辛酸苦辣,正是這種心情的真切書寫。我們不能苛求他跳出歷史的局限,像后來者那樣對科舉制度有深切、透徹地分析和批判,我們應該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和蒲松齡所處的具體環境去理解他的所想、所為,給予他“了解之同情” [6] (P279)。或許只有這樣,在數百年后的今天,我們才可以與這位悲苦之人形成歷史的共鳴。
雖然歸、蒲二人對科舉的弊端大加撻伐,但是這卻絲毫沒有掩蓋他們對科舉的癡迷。這從歸、蒲二人屢敗屢戰的努力中就可以看出來。歸有光在落第之時,到處結交賢達,慕訪官員,寄贈拜謁文章,以求他們能為自己的科舉助力。蒲松齡從三十歲到七十歲,近四十年潛心考試,已是“從心所欲”之年還執著于功名。他還將這種堅持和愿景融化在《聊齋志異》的諸多士子身上。他以贊許的態度一再肯定士子們孜孜不倦的攻讀精神,他還讓筆下的白衣士子們高中。《青梅》中寒士張生官拜侍郎,《姊妹易嫁》中的毛公官至宰相。蒲松齡在想象中為自己的憤懣之情找了一個可以釋放的園地。雖然不無庸俗意味,但我們從中了解了他對科舉的癡迷。科舉中第像癮一樣深深植根于他們的內心深處,督促他們,誘惑他們,也使他們在不斷希望和不斷失望間得到少許的充實和欣慰。
科舉考試本無關乎命數,但在久困場屋的讀書人心中,命數觀卻是普遍存在的。這成為他們失意后聊以自慰的舒心劑。歸有光在《王梅芳時義序》中說:“夫人之所遇,非可前知,特以其至此若有定然,而謂之數云爾”。[1] (P50)在《南云翁生壙志》中說:“國家以科舉之文取士,士以科舉之文升于朝,其為人之賢不肖,及其才與不才,皆不系于此。至于得失之數,雖科舉之文,亦不系其工與拙。則司是者,豈非命也夫?” [1] (P530)他認為科舉中式并不完全取決于讀書士子的文章及其品性,中第與否自有得失之數決定。命數觀在《聊齋志異》中亦是極為明顯。當書中主人公屢試不第時,蒲氏便將之歸咎于“時數限人,文章憎命”(《葉生》)。書中這樣的命數描寫還有很多,如“公一日謂生曰:‘君出余緒,遂使孺子成名,然黃鐘長棄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愿亦足矣。”(《司文郎》)宋生向王生訴苦說:“仆為造物所忌。困頓至于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這些議論都是主人公的自我安慰之詞,又何嘗不是作者相信命數的真實寫照?蒲松齡五十余歲仍然困于場屋,其妻劉氏曾制止他道:“君勿復爾!倘命應通顯,今已臺閣矣。”可見,這種命數觀是人們對待科舉的一種普遍態度。
命數觀的被推崇表現出了科舉考試偶然性強的特點。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統計,明清兩代500多年的時間里先后舉行過進士考試201科,取中的進士共有51624人。[7]這個數目與參與科舉考試的總人數相比可謂九牛一毛。更何況還有像歸有光和蒲松齡這樣不止一次地經歷科考的人。所以,在封建社會,科舉中第不是完全取決于個人的努力。這也就是歸有光在《與沈敬甫》中所感嘆的“科舉自來皆撞著,必無穿楊貫蝨之技”。[1] (P864)所以士子們將科舉中式歸之命數,不是沒有原因的。
在經歷了科場數十年的起起伏伏后,歸有光和蒲松齡都將自己的一些未完成的心愿,寄予在了后輩身上。歸有光在《山舍示學者》中勸導后學說:“第今所學者雖曰舉業,而所讀者即圣人之書,所稱述者即圣人之道,所推衍論綴者,即圣人之緒言。無非所以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愿諸君相與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竊。以吾心之理而會書之意,以書之旨而證吾心之理,則本愿洞然,意趣融液。與筆為文,辭達意精。去有司之程度亦不遠矣。” [1] (P151)他告誡學生們不要為俗學所染,應以圣人之言為為人、做事的軌則,也應與圣人進行心靈的溝通與交流。只有這樣才能“去有司之程度”越來越近,可見他所論還是以科舉為中心。在蒲松齡的詩文中,我們也可以發現這種心態。在《試后示篪、笏、筠》中,蒲松齡首先對三個兒子講述了今日童子科“身橫如墻堵”的難度之大。接著他用“額雖十五人,其實僅四五”說明了科舉考試的不透明和競爭之激烈。如果文章“矧在兩可間”,考中是幾乎沒有希望的。他還激勵孩子道:“不受三年牢,遂得百年苦”。最后他總結道:“不患世不公,所患力不努”。[2] (P575)這是一個父親對孩子的諄諄教誨,但對于蒲松齡來說,更是一個久試不第的老生對于后生發自肺腑的血淚告誡。
三
歸有光和蒲松齡在家學淵源、科舉道路、對科舉的深入觀照、表現出來的宿命觀、對后輩獎掖等方面都極為相似,但在批判科舉弊端的程度、歸結科舉不利的原因、改良科舉制度的著眼點等方面有一些差別。
歸有光雖然九試科場,但終得一第。這給了他一個“一念為民”機會,“學而優則仕”的儒家理想在坎坷顛簸中實現了。這無疑是對近六十歲的歸有光莫大的安慰。少年喪母、中年兩度喪妻、連喪一子二女,這個遲來的官職讓歸有光的人生稍得圓滿。而蒲松齡則沒有那么幸運,終生不第的結局無疑是一名讀書人最大的遺憾,援例所授的貢生之名根本無法補償他大半生在科舉路上所耗費的心力。科舉制度沒有給蒲松齡一個施展才能的機會,更遑論“修齊治平”的高遠理想了。科舉結果的不同,是導致歸、蒲二人對科舉弊端的批判程度差別較大的最主要的原因。歸有光相對溫和,他看到了科舉在選拔人才上的一些弊端,如士子們只知背誦時文而忽略了學習世務施政,對進士之名的過分推崇使社會上出現了一些不良風氣等等。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科舉的后果做出了預見,也是歸有光對科舉制度查缺補漏的一個愿望。但最關鍵的還是他能從千軍萬馬中博得一第,久試不第的郁悶和怨憤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抒發。或許他也慶幸命數對他不薄,所以我們看到了他提出的完善科舉制度的相關舉措,但是沒有很明確地感受到像蒲松齡那樣投槍匕首般地猛烈之辭。蒲松齡終生未第,對科場弊端的感受要比歸有光深刻得多。在他看來,正是考官昏聵、科場舞弊等現象造成了他的悲劇命運,使他在“頭白齒牙缺”的年紀還偃蹇落魄。而這些無一不是與科舉制度緊密相關的,所以他才將滿腔的憤懣化成筆底的嘲諷文字,對科舉弊端痛加針砭。
歸有光這種較為的溫和心態還與他與官員的交厚有關。在居鄉期間,歸有光就文名很盛,很多官員都與之交往并表現出對他的賞識,甚至有官員對他的科舉失利表示遺憾。嘉靖十九年(1540)歸有光參加應天府鄉試,獲第二名,當時的主考張治就“得先生(歸有光)文而奇之”,并“大以國士相許”。[1] (P975)在《與趙子舉書》,歸有光寫道,“京師諸公皆云‘龍老兩主試,不以子(指歸有光)為拙,而每以失子為恨”。[1] (P153)這種優勢遠非蒲松齡所能企及。所以在《震川先生集》中,歸有光對考官的批評就較蒲松齡少而且相對溫和。原因就在于兩人在這方面的際遇差別較大。相比歸有光,蒲松齡認為他終生難得祿位,除了命數的關系,最主要的是考官昏聵,科場不公。雖然蒲松齡還曾得到當時山東學政施閏章的賞識,但是這對于施氏并沒有給予蒲松齡更多、更實質性的幫助。所以他較歸有光來說,在與考官的交往上就力有不殆,他將滿腔的怒火都投放到了瀆職考官和黑暗科場上了。
歸有光與蒲松齡批判科舉弊端的程度有強有弱,還有時代不同的關系。洪武、永樂之后,科舉的內容和形式日趨固定。歸有光身處明中葉,此時還沒有到科舉弊端完全顯現的時段。而科舉制度到有清一代,八股取士與社會不相適應的一面已經極為顯露,對讀書士子的影響也更為明顯。史學家孟森曾說道:“明一代迷信八股,迷信科舉,至亡國時為極盛,馀毒所蘊,假清代而盡泄之。蓋滿人旁觀極清,籠絡中國之秀民,莫妙于中其所迷信。……漢人陷溺于科舉至深且酷,不惜假滿人以為屠戮。以泄多數僥幸未遂之人年年被摒之憤,此所謂‘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 [8] (P34)
清朝統治者看到了科舉制度對于讀書人的控制作用,所以他們沒有將其廢止而是將科舉納入政治統治的范疇,使其更為有利地為政治統治服務。而政治因素的摻入勢必影響到科舉的公平性,也給昏聵考官營私舞弊提供了便利。雖然有學者指出,清朝政府對于科舉取士的監控空前嚴厲,且歷次考試的主考官都比較廉潔、公正。[5]但是主考官畢竟是少數,整個科舉取士的利益鏈條并沒有受到影響。朝廷的政令很難施諸主考之外的其他參與科考的大小官員。再者,像蒲松齡多次參加的鄉試,屬于地方性考試,人為可操控性更強,朝廷律令不一定能完全發揮效用。所以考官舞弊的現象不一定能完全杜絕。因此,在清代科舉中式的難度可能要比明代大得多。像蒲松齡這樣的寒門士子干謁無路,囊無余錢,對此怨言頗多也就實屬自然了。
針對科舉的不合理之處,歸、蒲二人都提出了改革的角度和方法。不過二人的著眼點有所不同。歸有光重實務,主張多元化的人才選拔方式,并以此為基點提出了對科舉的改進措施。他在《山齋先生文集序》中針對當時士人徒事模擬時文的情況,闡明了學習實務施政的必要性,“余嘗謂士大夫不可不知文,能知文而后能知學古。故上焉者能識性命之情,其次亦能達于治亂之跡,以通當世之故,而可以施于為政。故徒以科舉剽竊之學以應世務,常至于不能措手。” [1] (P25)面對人才選拔,歸有光反對“古今取士之途,未有如今世專為一科者也”的單一人才選拔方式,主張不拘一格降人才。蒲松齡對科舉制度的某些環節進行了反思,如在《于去惡》中,針對考官的昏聵,應加強簾官的考核,“能文者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以避免“陋劣幸進”,“而英雄失志”的發生。在文中,蒲松齡還借主人公之口道出了還應加強正直廉明的官員的巡視,多一些“大巡環張桓侯”以防“文場尚有翻覆”。雖然蒲松齡倡導的改革措施沒有觸及到科舉制度的本質,也沒能被真正實施,但對更公平地選拔人才無疑是大有裨益的,體現了久困場屋的受厄文人在想象中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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