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秀霞
摘要:狐是中國精怪故事中的重要角色之一,在民間故事和志怪小說中占有重要地位。在魏晉精怪故事中,以狐精為題材的尤其多,《搜神記》描寫狐的精怪故事就有十多篇,狐形象異彩紛呈,韻意豐富:吉狐、妖狐、媚狐、學問狐等等。凡此種種體現了狐這一精怪復雜的意象特征和狐文化的豐富性。本文擬以《搜神記》中的吉狐、學問狐為研究對象,意在探討狐這一精怪不一樣的情懷。
關鍵詞:狐;瑞獸;吉狐;學問狐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搜神記》是晉代志怪小說的代表作,據《晉書·干寶傳》記載,作者的創作動機與父婢和兄復生事有關,創作目的是“亦足以發明神道之不誣”,張揚神鬼仙佛,也重視文學“游心寓目”的作用。小說取材廣泛,神仙術士、精怪靈物、鬼事妖魅、神靈感應、善惡報應等奇怪故事無不網羅其中,尤其是描寫了很多動物故事,彰顯了作者的自然觀、善惡觀等審美心理。據筆者對李劍國先生輯校《搜神記》 ① 的統計,343篇作品中描寫到的動物約有80個種類,涉及190多篇,約占55%。其中寫狐 ① 的篇目有《淳于智卜狐》、《馬化狐》、《變化》、《倪彥思家魅》、《貍神》、《吳興老貍》、《句容貍婦》、《貍客》、《廬陵亭》、《阿紫》、《胡博士》、《宋大賢》、《斑狐書生》等十三篇。相對小說中馬、狗、蛇、龍等動物形象來說,狐并不是描寫最多的動物,卻是最有特點的動物之一。小說中狐象征意義豐富,構建了一個復雜多變的意象群:吉狐、妖狐、媚狐、學問狐等等,為后世小說狐精故事的創作和狐精形象的塑造奠定了基礎。
狐因其嫵媚狡猾的自然屬性和福禍吉兇等社會屬性蒙上了神秘面紗,人們對它又敬又怕,褒貶不一。許慎《說文解字》云:“狐,妖獸,鬼所乘之,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大后,死則丘首。” [1]既肯定了狐是“妖獸”,是鬼魅化身,又用擬人化手法賦以狐高尚品德的象征意義,同是狐精怪卻展現出不一樣的性格情懷。從狐怪小說來看,狐精形象大都是作為“妖獸”形象出現,使讀者產生恐懼之感。本文重點對《搜神記》中的吉狐、學問狐兩類狐精形象進行探討,意期豐富狐文化。
一、吉狐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狐是一種很特殊的動物,它形體優美,機警、狡黠,又長期與人類為鄰,時常潛居墓地、廢墟等隱蔽地,行跡詭秘,加上一些民間傳說的附會,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人們對狐產生崇拜畏懼感,上古時期狐圖騰崇拜應運而生。
狐圖騰崇拜。很多氏族都把狐當成本民族的圖騰尊崇膜拜,狐圖騰崇拜的文化觀念源遠流長。先秦時期人們視狐為吉獸,與龍、鳳凰、麒麟并列為四大祥瑞動物,是具有靈性的動物。先秦古籍以及上古神話中均有很多記載狐或者是狐型物的文字,《山海經·海外東經》云:“青丘國在其北,……其狐四足九尾。” [2]戰國時期的著作里,便出現了以狐為原型的神獸,《呂氏春秋》記述大禹行至涂山時,遇到一只九尾白狐,聽到涂山人祝福的歌聲而與涂山女結婚的傳說便是一例。這個氏族的人因狐的聰明美麗尊奉為圖騰加以崇拜,并由此而聯想到子孫繁衍,族類昌盛,引以為榮。據學者研究,狐不單是涂山氏族的圖騰物,純狐氏、有蘇氏等部族也均屬狐圖騰族。《太平廣記》卷447《狐一·瑞應》篇亦云:“九尾狐者。神獸也。其狀赤色。四足九尾。出青丘之國。音如嬰兒。食者令人不逢妖邪之氣。及蠱毒之類。” [3] (P3652)九尾狐能保護本部族安全,吃了它的肉可以不受邪氣侵害,顯然是與狐圖騰信仰相關的原始巫術,相信九尾狐具有辟邪的魔力。狐成了人們生活中避妖邪、去蠱毒的神獸、瑞獸。狐戴上了靈驗性、征兆性和神靈性的宗教光環,形成了狐圖騰崇拜的信仰習俗。
狐是祥瑞的征兆。漢代崇狐之風更加盛行,狐的形體特點與漢代符瑞觀念相契合,認為狐是既有品德又具靈性的動物,是太平盛世的象征。漢代的石刻畫、磚畫中,常有九尾狐與白兔、蟾蜍、青鳥并列西王母座旁,以示禎祥。狐能佑護氏族平安,預兆吉兇禍福。晉郭璞《獸經·玄中記》云:“狐能知千里外事。……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可見狐是洞悉將來事、預知吉兇禍福的神靈,所以古代稱“狐”為仙,狐與天神有著直接關系,狐仙與天神相通,洞曉天神意愿,當然這樣的狐必須修行千年方能具此神功,即“千歲狐”或者“天狐”。
這在古代典籍中也多有記載。如東漢王充《論衡》載:“盧奴令田光與公孫弘等謀反,其且覺時,狐鳴光舍屋上,光心惡之。其后事覺,坐誅。” [4] (P712)謀反事將要被查覺時,狐在田光的屋頂上鳴叫,田光心里很厭惡,以后事情被發覺,田光獲罪而死。狐進家鳴叫預示災異將來,果然應驗。唐孫光憲《北夢瑣言·滄渚民》也有記載:“(狐)或于村落鳴,則有不祥事” [5] (P443)。狐現身有時是吉祥兆,唐傳奇小說《宣室志·第一七六篇·李揆》載:“唐丞相李揆,乾元初為中書舍人。嘗一日退朝歸,見一白狐在庭中搗練石上,命侍僮逐之,已亡見矣。時有客于揆門者,因話其事。客曰:‘此祥符也。某敢賀。至明日,果選禮部侍郎。”諸如狐進村或進家鳴叫具有禍福吉兇征兆性的故事很多,《搜神記》中也有呈現,如第41條《淳于智卜狐》便是一例:
譙國夏侯藻母病困,將詣淳于智卜。有一狐當門,向之嗥喚。藻愁愕,遂馳詣智。智曰:“君速歸,在嗥處拊心啼哭,令家人驚怪,大小畢出,一人不出,啼哭勿休,然后其禍僅可救也。”藻如之,母亦扶病而出。家人既集,堂屋五間,拉然而崩。
夏侯藻本為母病去卜,突遇狐當門嗥叫,這一怪異現象,讓他“愁愕”不已,跑到淳于智那里占卜。淳于智高超的占卜術“其禍甚急”,以及獨特的破解方式“在嗥處拊心啼哭……一人不出,啼哭勿休”,讓夏家躲過房倒人亡的災難,狐功不可沒。故事應驗古人云:野狐向窟嗥不祥,以其忘本也。
有時狐還能預告未來消息,如第230條《貍神》:
博陵劉伯祖,為河東太守。所止承塵上有神,能語,常呼伯祖與語,及京師詔書告下消息,輒預告伯祖。……后伯祖當為司隸,神復先語伯祖云:‘某月某日詔書當到。到期如言。及入司隸府,神隨逐在承塵上,輒言省內事。伯祖大恐怖,謂神曰:“今職在刺舉,若左右貴人聞神在此,因以相害。”神答曰:“誠如府君所慮,當相舍去。”遂絕無聲。
故事中的貍神(即狐神)不但常與人語,更像個先知先覺的神仙,把未來事預告給劉伯祖,就連伯祖任司隸的詔書何時到它都能預告的準確無誤,對“省內事”自然也了如指掌。伯祖的職責是糾察百官,皇帝身邊顯貴之人的所作所為貍神一清二楚,一旦貍神被他們發現,伯祖就危險了,貍神便悄然離開,“遂絕無聲”。
無獨有偶,《聊齋志異·小翠》中的狐(虞氏)也能預知未來。她預見王太常將來是個大貴之人,所以“來伏身下,輾轉不離”,避過雷霆劫,果然王太常“少年登進士,以縣令入為侍御”;還預見王太常之子王元豐“絕癡”,16年后把自己聰明可愛的女兒小翠送來許配王元豐,演繹了一段狐精報恩的感人故事。
狐有靈性,是預知吉兇禍福的吉獸,是虔誠的狐圖騰信仰氏族們的心目中的神,這種意識不斷延伸,唐宋時期,狐已經被神格化,大肆設廟供奉祀拜,避禳祟,預吉兇,保平安等活動十分流行。《朝野僉載》載:“唐初已來,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食飲與之同之,事者非一主。當時有諺曰,無狐魅,不成村。” [3] (P3658)可見把狐當作神靈供奉以祈福避禍的習俗很盛行,從朝廷君臣到山野百姓,無不崇信祭祀。近代,在北方民間狐仙信仰依然存在,許多人家供奉狐仙,乞求它保祐食物充裕,避除禍害,民眾相信狐仙無事不能,無求不應,不能冒犯,否則要受到懲治。民間也多有狐仙附身,占卜兇吉,求醫問病,除妖滅鬼的信仰活動流行。
從現存的文獻典籍來看,早期的狐形象是圖騰,是瑞獸,是天下太平、國家昌盛、子孫繁盛的象征。除狐之外,像老虎、野鹿、鵩鳥、羊等動物也能征兆兇險禍福,其實和狐一樣都是上古動物圖騰崇拜信仰的具體體現。
二、學問狐
漢代“物老成精”之說深入人心,狐精獲得了化為人形的能力,逐漸獲得了人的外形。“人形化”的狐精故事在魏晉時期多了起來,形成一類“狐博士”形象,表現為儒狐、才狐、學問狐。他們雖然也屬于狐精,但聰明伶俐,富有智慧,擁有豐富的知識和才能,相貌不凡,才思敏捷,善于論辯,堪為學者大儒。《異苑》中的胡道洽擁有音樂醫術之才能,《搜神記》第236條中的“胡博士”是教授諸生的儒師:
有一書生居吳中,皓首,自稱“胡博士”,以經傳教授諸生,假借諸書。經涉數載,忽不復見。后九月九日,士人相與登山游觀,但聞講誦聲。命仆尋覓,有一空冢,入數步,群狐羅列。見人進走,唯有一老狐獨不去,是皓首書生,常假書者。
故事中自稱“胡博士”的狐精頗為不同,它不但有明確的身份和令人尊敬的職業,而且好學多智。它的突然消失令人疑惑不解,直至人們聽到講誦聲,看到群狐羅列于空冢中時,才知滿頭白發、“教授諸生”的書生原是一老狐精所變。“胡博士”奠定了儒師形象。
再如233條《貍客》篇:拜訪董仲舒的老貍“風姿音氣,殊為不凡。與論《五經》,究其微奧”,以至于董仲舒“素不聞有此人,而疑其非常。”最終被董仲舒識破真相“化成老貍,蹶然而走。”老貍敢于和大儒董仲舒侃侃而談,“語遂移日”,可見其學問深厚,貍客也是一名副其實的學問狐。但最能表現狐精風流倜儻、智慧超群、學識淵博、能言善辯的莫過于238條《斑狐書生》:
……于時燕昭王墓前有一斑狐,積年能幻化。乃變作一書生,欲詣張公。……(張)華見其總角風流,潔白如玉,舉動容止,顧盼生姿,雅重之。于是論及文章,辨校聲實,華未嘗聞。復商略三史,探頤百家,談老莊之奧區,披風雅之絕旨,包十圣,貫三才,箴八儒,擿五禮,華無不應聲屈滯。乃嘆曰:“天下豈有此少年!若非鬼怪,則是狐貍。”書生乃曰:“明公當尊賢容眾,嘉善而矜不能,奈何憎人學問?墨子兼愛,其若是耶?”言卒便求退。華已使人防門,不得出。既而又謂華曰:“公門置甲兵欄騎,當是致疑于仆也。將恐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謀之士望門而不進。”華不應,而使人防御甚嚴。……華謂孔章曰:“今有男子,少美高論。”孔章謂華曰:“當是老精,聞鬼魅忌狗,可試之。”華曰:“狗所別者數百年物耳,千年老精不復能別。唯有千年枯木,照之則形見。聞燕昭王墓前有華表柱,向千年,可取照之,當見。”乃遣人伐之。……遂燃以照之,書生乃是一斑狐。
燕昭王墓前的斑狐“積年能幻化”,變成一知識淵博的書生,風流倜儻,竟使博學睿智的張華言語凝滯,張華疑其狐貍鬼怪,在門口設防不讓它走,書生嘲笑張華:“將恐天下之人卷舌而不言,智謀之士望門而不進”,張華不應,防范更嚴。張華雖也贊其“少美高論”,但疑其是“老精”,所以不放過它,并伐燕昭王墓前千年華表木,燃之以照,斑狐顯形。在狐精和張華智慧學識的較量中,張華的褊狹氣度和斑狐書生的深厚學識彰顯無遺,刻畫了一個令人欽佩的“學問狐”形象。
狐精所化的書生各有特點:“胡博士”在群狐驚散之際“獨不去”,儼然是一副臨危不驚的學者風范;“貍客”因顯示知天文被被董仲舒識破真相;與張華論辯的古冢斑狐是博學多識的狂傲書生,終因賣弄學問而送了性命。“學問狐”們的高談闊論,飄逸瀟灑,帶有魏晉士大夫清談玄學之風的影子。另外,作者注重了對學問狐外貌特征的描寫,“皓首”、“風姿音氣”、“總角風流,潔白如玉,舉動容止,顧盼生姿”,寥寥數語突出了狐精氣質不凡、滿腹經綸的特點,既有狐貍的形貌特征,又具有人類不曾擁有的大智慧,這種奇特的想象和描寫,誕生了一群個性鮮明的學問狐形象,增添了狐精傳說新內容。對于學問狐,文人們大多不能相容,輕則讓他們顯露原形逃之夭夭,重則置之于死地。
這類狐精形象在后世文學中也反復出現,如《聊齋志異》中教授遲鈍的“冷生”為文,且文筆超群拔俗的狐精;幫助“郭生”修改文章的狐精;《雨錢》里那位情操高尚、知識淵博、相貌古雅的“胡翁”等等,都是博通廣學,見解高深,令凡夫俗子佩服不已的智慧狐、學問狐形象。
由此可見,狐形象是龐大精怪群中無與倫比的審美意象,也是最具魅力的審美意象。在“萬物有靈”觀念的支配下,受動物成精、幻化成人信仰意識支配,民間產生的大量狐變故事既神秘又極具趣味性。狐文化前期是圖騰文化和吉祥征兆文化,狐最早的角色定位便是圖騰、瑞獸,賦有賜福祛禍、預示吉兇禍福的神性,從而形成了原始圖騰崇拜的信仰習俗。后來隨著社會觀念的改變和統治者的需求,人們對狐的觀念也發生了變化,尤其漢代以后,狐的地位逐漸下降,變成了妖獸、妖精。魏晉六朝的志怪小說中,狐精既與人友好相處又作祟于人,狐文化演變成妖精文化。此時出現的學問狐形象既是長久祟狐文化的積淀,也是作者世界觀和才華的體現,同是具有明顯的時代特色。《搜神記》中的狐精故事遠比其他精怪故事豐富生動,同是狐精卻展現出不一樣的性格情懷,這些形象成為歷代小說家精怪創作的豐富源泉,也影響了狐精故事的發展趨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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