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師到教育家

東纓

第五章 筑巴比倫塔

23. 赤誠的情懷 （下）

三

這是一位個性十足到——頂風十里令你有預感，接觸瞬間讓你終身不忘的人。

激情迸發火氣，快語裹帶利言，耿直無視場合，嚴厲不講交情。洪宗禮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似乎從來不看別人的臉色，而是用自己的嘴說自己心里的話，用自己的腿走自己要走的路。自以為是時倔犟異常，自以為非時又退守乖巧。

他是省人大代表。在小組討論會上，省人大主任問他：“報告中提出‘發展大蘇北你以為如何？”他當即直言：“一個項目沒有落戶蘇北，充其量這是空話！”噎得那位大領導無言以對。

省出版社文科辦公室主任找到他，要他牽頭編教輔，他言帶激憤地說：“我不搞，你也不要搞，學生累到什么程度了，你還要給加碼，辦事得拍拍自己的良心！”有人向他提出，不用他組織人編，只掛個主編名，就給他20萬元，他頓時火冒三丈：“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與對方爭論起來，“除了教材配套用書，你要查出有我掛名編的，我負責任！”在他看來，人的名譽、聲望、德行，比黃金寶貴，比鉆石值錢。

再好的朋友、至交——自不必說有一般工作關系的同仁，只要對他交辦的任務做得有差錯或不甚完滿，也包括對方所說的理兒壓根與他心里的原則相悖，他絕不會讓步，而是與對方理論、吵架，甚至吵到火頭上還會罵人。越是對摯友親朋，他可能越發激烈，甚至口不擇言。

江蘇出版社副總編、他在出版界最好的朋友徐宗文就向筆者繪聲繪色地介紹，一次在上海開會談起江蘇教育出版社的是非，兩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情景。然而過后，兩人還是和好如初的摯友之交。他照樣與徐總親切交談議事，大年初一照樣跟徐總煲電話暢談語文教材，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完沒了。

徐副總編送給他一個詞——“口劍腹蜜”，還贈他一副對聯：“講話常常惱火，編書每每入魔”。橫批“如此宗禮”。

關于自己的個性，洪宗禮毫不掩飾地告訴筆者說：“我的脾氣一是嫉惡如仇，不懼硬，二是暴跳如雷，火氣大。”為此，他二十世紀80年代末外出成都開會時，專意買回一尊大肚彌勒佛，放在電冰柜上，佛家講“肚大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他在佛像旁邊手書“制怒”二字當座右銘，很有當年林則徐在府衙懸匾“制怒”的情境。

火氣的對面是柔情。嚴厲的背后是厚道。自以為是的孿生兄弟是自以為非。

王鐵源對筆者回憶說：“洪先生與人急，和人發火，都是為了教材，為了課題。有幾次，他把我說重了，第二天早晨一準向我打招呼，‘昨天講過了，重了，別在意啊！讓人心里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筆者采訪他時，也曾與他爭論過，氣氛緊張。次日他便說他昨晚半宿沒睡好，不該那么說云云，以至筆者返回鐵嶺后他來電話，還不止一次提及于此，讓筆者都不好意思了。

他周圍的人，都說他很寬厚。誰為編教材、搞科研出了大力，有什么貢獻，他始終銘記在心，常常念叨人家的好處。教材組的劉毓、程良方去世好些年了，然稿費照常一次不落、一點不少地送給他的家人。年長17歲、其為人為學令他十分尊崇的揚州中學語文組組長田如衡老師，曾是洪氏教材中文言文的主要編寫者和審稿人，2002年去世了，洪宗禮悲痛萬分。每每路過揚州，他都一個人來到已拆去的田舍故地，默黙哀思十來分鐘，憶斯人音容笑貌，感田老恩德文章，有時還將心里話兒悄悄地說給遠行人聽……

他最親密最得力的伙伴任范洪突然謝世，他痛哭失聲，肝膽欲碎，發給筆者的短訊寫道：“謝謝你發來的唁電，剛才決定在告別會上宣讀。我的悲痛已無法用文字表達，以淚洗面無足自慰，真比我自己離開人世更痛，它是我心里無法除去的創傷。”

這就是洪宗禮。

火的烈焰，水的漣漪，火與水原為他的個性的一體兩面；嚴的表象，寬的本質，嚴與寬在他那兒實在無法剖分——嚴厲時與人劍拔弩張，寬厚得讓人心兒發燙。

也許，只有如此的大張大合、大起大伏，才彰顯一位創大業者獨具和特有的人格魅力。

四

洪宗禮這輩子，一直在清貧的創業里。

家是鳥之巢，船之港，人之養息地。

采訪時，筆者看過他家三個時期的住宅（1960年結婚時，學校臨時借給他的斗室不算）。

一套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在學校教工宿舍樓二樓的東端，是20平方米一個狹長的住室，幾張單人床擺成“冂”形靠著三面墻壁，做飯的爐灶在一進門的墻角。如今這棟兩層青磚樓待扒，各家都空洞洞的。依據洪宗禮的指點，筆者依稀想象到這間陋室昨天擁擁擠擠的情狀，窗簾拉緊主人發憤夜讀與沉思歲月的場景……

在這棟老樓不遠處有一棟教工宿舍樓，三樓有一套50平方米左右的住房，住三代八九口人。這是洪宗禮一家八九十年代乃至跨世紀的家。如今雖已搬到新宅，但這里還看得出原貌原形。

兩個小小臥室，一個狹小得不能再小的“客廳”。后曬臺被當成廚房。客廳里一臺老式雙門電冰箱，其頂部坐著那尊白瓷做的袒胸露乳笑容可掬的彌勒佛。洪宗禮的臥室有一個特大書櫥，書搬走了，書格空了。那一年洪宗禮突然中風人事不知，就發生在這個家，他被人從這里抬下樓，進入吉兇難料的搶救中……

前兩年搬入的新宅，在泰州新世紀花園院內，是政府蓋的商品房，特價賣給洪宗禮這樣名家勞模的。

新宅為150多平方米。由客廳、住宅、書房等構成。室里很冷，筆者與同我采訪去的少子松巖——典型的北方人都不禁打起寒戰。瀏覽各室，新宅新則新矣，卻不見有什么高檔物件和獨領潮流的時尚家具。有的是書房內資料堆積如山，電腦里文件疊床架屋，床邊有一個三層小書架，擠擁著主人睡覺前隨手翻讀的書籍，連窗臺、床被上也有翻開的幾本書。眼前顯得凌亂的情狀無聲地告訴我：這里是前沿，一切處于“戰斗”狀態，這就是一位戰士十分正常的生活秩序。

一心想著干事的洪宗禮對錢一向看得很淡。

20世紀80年代初，云南人民出版社一位女編輯專程來泰州請洪宗禮撰寫書稿，洪宗禮爽快地答應了。到簽合同時，女編輯早已準備好了該答應作者一些“開價”項目，而她聽到只那么一句話：“合同就按貴社的規定擬簽吧。”女編輯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她后來說：“我走遍許多省市，接觸不少有學問有才氣的研究者，泰州實在是荒漠上的綠洲，洪先生真的罕見少有。”他的一部發行10多冊的專著，按例可取一兩萬元的發行費，他卻堅持這是“為推動教改出力是應盡的責任”，硬是分文不取。

教材開編時分文皆無，豈有稿費？后有稿費之初，洪宗禮卻主張統一用，主要用于“擴大再生產”，即發展教材，搞課題教研上（連當時揚州市政府獎勵他們的一萬元也讓他轉獎給為教材提中肯意見者）。這就是“以教材養課題”“用稿費發費”。洪氏教材中自讀課文主要是洪宗禮親自選文，以他為主編寫的。這部分稿費理應由他獨自處理，而他卻堅持一律歸公，且把積累的200萬元用于課題，300萬元悉數捐給學校，作為先進教師、優秀生、貧困生的獎教獎學金、貧困生的助學金，200萬元砌建中外母語教材研究中心大樓用了。

在稿費分配上，洪宗禮有個“內定”原則：寧虧主編不虧編委，寧虧自己不虧他人。錢，是人掙的，掙了錢不返歸事業無異于浪子揮霍，錢再多還有什么價值？

在答中央電視臺“東方時空”記者問時，洪宗禮曾說：“改革中受沖擊的往往是當代人，而受益的則是下一代。為了下一代，讓我們‘享受痛苦吧。”他把痛苦當成快樂咀嚼著、享受著，為了下一代的受益而自覺地直面磨難迎受沖擊，于是才有了那種投入，那般沉浸，那樣追尋，那類享受……

是的，當遙遠的農村老師挎著一籃子100只雞蛋送給奉獻好教材的主編時，當萬千封帶著老師學生心溫的感謝信、完善教材的建議信從天南地北的校園飛向教材編寫組時，當他懷抱一對孿生小寶寶——外孫女翼然、翼兮玩耍時，當傍晚輔導八九歲的小外孫秋陽開展探究式閱讀或夜半喚醒孩子起來服藥（治哮喘病）時，洪宗禮內心深處總會涌出幾絲別樣甜甜的情思，像叮咚的山泉潺流，如霏霏的春雨飄落……下一代，眼珠兒一樣的下一代呀，你們才是我們的一切啊……

這就是洪宗禮。

像個清教徒、苦行僧，生活清貧；又像個巨豪、大家，事業宏富：貧得心甘情愿，富得高山仰止。一貧一富之中，他堅韌卻默默地跋涉著長長苦旅，承載著生命交付之重，攀登著歷史矚望之峰。

五

作風的急與猛，狀態的迷與癡，個性的嚴與寬，人生的貧與富，所有這一切組合成洪宗禮的人生風景，其風景深處則是洪宗禮偌大的人生情懷，即赤誠的情懷。

赤誠的情懷體現于內心凈化和道德自律，是一種內心追求的境界，也是一種很重要很基本的文化基因。

赤誠的情懷何其重要啊！

小到一個人生命力的巨大突破，大至世界文明的構成與推進，源遠流長文化傳統的承繼和發展，古今中外任何偉大事業的造就，哪里離得開赤誠的情懷的文化基因呢。

赤誠的情懷，催人成了超人——把情操變得崇高，把意志變成鋼鐵，把痛苦變為快樂，把忍受變作光榮，把人的職業化為一種神圣的事業。人有了這種情懷，才有別于動物，才有了藍天碧海般的理想和鮮活生機的創造。

赤誠的情懷，其內核是信仰，其表現是執著，其載體是事業，其心神是忘我，其口號（不論成文的還是潛心的）永遠是：挑戰極限，超越自我！

洪宗禮就是懷有如此情懷的人。

如今的年輕教師，很難理解洪宗禮這樣守望靈魂的人。在物質至上的今天，不少人沒有教育生命的精神高地，不僅不認識、不理解洪宗禮，甚至以為這樣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人，莫非是無中生有吧？如此看來，時間比空間更能割斷人們的視線。該如何能讓今天的教師用昨天的眼光審視昨天教師的德行，從昨天的年代里感悟生活、感悟人生、感悟先驅者的那般情懷呢？那只有展示歷史時空的真實畫卷吧。

他的急而猛，是超常的使命感所驅動，讓他的眼里急出了火星，秋風掃落葉一樣地卷去自己與伙伴的懶散、粗心、隨意、應付，人生苦短，拼搏求長，時不我待，拖延是罪。

他的嚴而厲，是圣潔的責任心所催化，使他全方位透明了，不須包裝，不再等待，不要含蓄，不藏心計，舟已行矣，人已上道，快快行動，投入創造！

他對別人苛求，而對自己更苛刻。

他對別人嚴格，而對自己更嚴酷。

他要別人完好，而要自己更完美。

他的癡與迷，是無私的大愛之心所左右，令他日思夜想，再無別事，一心所系，盡在其中——事業即生命，生命即事業。

養天地之正氣，仿古今之完人。這，也許正是他深深埋藏于心底的追求吧。